刘裕心叫不妙,谢钟秀对他还有一种补偿的心态,而自己因为玄帅和淡真的关系,又不能对她的苦况视若无睹。今回真令人头痛。
宋悲风大有感触的道:“以王、谢二家为代表的乌衣豪门,本为北方的衣冠之族。可是自怀、愍二帝蒙尘,洛阳、长安相继失陷,中原衣冠世族随晋室南渡,在这片残山剩水偏安下来,王、谢二家仍是头号世族。只恨现在不论王家、谢家,都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刻,呈现出江河日下之势。”
刘裕断然道:“只要一天有我刘裕在,我都会为谢家的荣辱奋战不懈。”
宋悲风摇首道:“大势所趋,非任何人力能挽回。眼前谢家之弊,在于不得人,令谢家雅道相传的家风,反成为谢家族人的负担,难以与时并进。安公便曾多次向我说及这方面的事,且预知有眼前情况的出现,担心会有谢家子弟,因不能及时自我调节以适应不住变化的世局,成为时代的牺牲品。唉!安公已不幸言中,且祸首正是他的亲儿。”
又瞧着刘裕,道:“你刘裕的崛起,正代表寒门势力的振兴。而当你成为掌权者后,再不能只从大少爷继承人的角度去考虑,而是要由大局着眼。纵然你仍眷念谢家的旧情,可是当形势发展到谢家成为你最大的政治障碍,将没有人情可说。”
刘裕保证道:“宋大哥放心,我刘裕不会是这种无情无义的人。”
宋悲风道:“因为你仍不是在那个位置上。我最明白高门子弟的心态。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像谢混那种小子,他是永远看不起我们的。不论我们如何全心全意为他好,在他眼中我们顶多是两个有用的奴才。唉!我真的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他后悔莫及的可怜模样。我很矛盾。”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谢家确是大祸临头,偏是没有任何改变情况发展的方法。
宋悲风像记起久已遗忘的旧事般,徐徐道:“安公对大少爷一直非常器重,竭力栽培他,但从不对他疾言厉色。大少爷少年时也很有公子派头,风流自赏,更像其它高门子弟般爱标新立异,例如有一段时间他总爱佩带紫罗香袋,腰间还掖着一条花手巾。安公不喜欢他这种打扮,遂要大少爷以香袋花巾作赌注,赢了过来,当着大少爷面前一把火烧掉,大少爷明白了,从此不作这种打扮。”
刘裕很难想象谢玄如宋悲风所形容的花俏模样,同时感受到谢家的家风,也更体会到宋悲风对以往谢家诗酒风流的日子的怀念追忆,可惜美好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他们两人除了坐看谢家崩颓,再没有办法。
那种无奈令人有噬心的伤痛。
宋悲风沮丧的道:“我真的很矛盾。我既希望我们可以带孙小姐远走,又知这是绝不该做的事;我既想谢混受到严厉的教训,又怕他消受不起。”
刘裕清楚他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清醒过来,否则说不定一时冲动下会酿成大错。而这个人只能是他。
他和宋悲风不同处,是他肩上有很多无形的重担子,淡真的耻恨、荒人的期望、北府兵兄弟对他的拥护,在在使他不能为儿女私情而抛开一切。
刘裕沉声道:“孙小姐可以适应边荒集的生活吗?她可以不顾及谢家的荣辱吗?如她离开建康,会对大小姐有甚么影响呢?”
宋悲风听得哑口无言。
刘裕起立道:“我们回归善寺吧!”
※ ※ ※
“坐”!
纪千千迎上慕容垂的目光,暗吃一惊。她从未见过慕容垂这样子的,原本澄明深邃的眼神满布血丝,再不予她冷静自持的感觉。差点想拔脚便跑,这当然是下下之策,她能避到哪裹去呢?难怪风娘警告她了。只好坐到他对面去。
慕容垂向风娘道:“没事哩!你可以回去休息。”
风娘担心地向纪千千打个眼神,离开中园。
慕容垂举起酒壶,为纪千千身前的酒杯斟满杯,然后微笑道:“这一杯祝千千青春常驻,玉体安康。”
纪千千只好和他对碰一杯,她酒量极佳,纵然是烈酒,十来杯也不会被灌醉,怕的只是对方。
慕容垂似乎没有灌醉她的意图,干尽一杯后,定神瞧着她,叹道:“千千仍视我慕容垂为敌人吗?”
纪千千感受到他心中的痛苦,知道慕容垂正处于非常不稳定的情绪里,说错一句话,极可能引发可怕的后果。他是否失去了耐性呢?
淡淡道:“喝酒聊天,该是人生乐事,皇上不要说这些令人扫兴的话好吗?”
慕容垂微一错愕,接着点头道:“对!所谓饮酒作乐,作苦就太没意思了,今晚你定要好好的陪我解闷儿。”
纪千千心叫不妙,慕容垂如饮酒致乱了性子,自己如何应付呢?只好道:“皇上刚大破慕容永,统一了慕容鲜卑族,该是心情开朗,为何现在却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哩?”
慕容垂狠狠盯着她,沉声道:“心事?我的心事千千该比任何人更清楚,只要千千肯垂青于我慕容垂,天下间还有甚 事可令我慕容垂放在心上?唉!千千明白我心中的痛苦吗?我慕容垂一生纵横无敌,就算登上皇位,完成统一大业,于我仍不算甚么一回事。只有千千肯对我倾心相许,才是这人世间最能令我心动的事。”
纪千千心叫糟糕,如果自己今夜不能引导慕容垂,令他将心底爆发的情绪朝另一方向渲泄,自己唯一保持清白的方法,便是自断心脉,以死明志。不慌不忙的探手提起酒壶,为他和自己添酒,非是想慕容垂醉上加醉,而是要拖延时间去思索脱身的妙法。
慕容垂目不转睛的瞧着她。
纪千千添满他的杯子,见他的眼神射出狂乱的神色,徐徐的道:“我很久没喝过酒哩!”说了这句话,不由忆起在边荒集第一楼的藏酒窖,与燕飞共享一坛雪涧香的动人情景,禁不住暗叹了一口气。
到为自己斟酒时,从容道:“上一回喝酒是在秦淮河的雨枰台与干爹齐赏夜色。干爹是很了不起的人,隐就隐得潇洒,仕就仕得显赫;退隐时是风流名士,出仕时是风流宰相,一生风流,既未忘情天下,也没有忘情山水,令其它所谓的名士,都要相形见绌。”
慕容垂想不到她忽然谈起谢安,大感愕然,双目首次现出思考的神情。
纪千千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慕容垂肯动脑筋去想,理智便有机会控制情绪。她这番话非常巧妙,让慕容垂明白自己欣赏的人不可以是下流的人。她故意提及谢安,正是对症下药,令慕容垂从谢安逍遥自在的名士风范,反省自己目下的情况,悬崖勒马。
举杯道:“让千千敬皇上一杯,祝皇上永远那么英雄了得,豪情盖天。”
最后两句更是厉害,若慕容垂不想令她因看错人而失望,他今夜只好规规矩矩,不可以有任何逾越。
慕容垂举起酒杯,看着杯内荡漾的酒,竟发起呆来。
纪千千肯定他是遇上不如意的事,借酒浇愁下,想乘点酒意解决他和自己间呈拉锯状态般的关系。他受到甚么挫折呢?会否与燕郎和他的兄弟拓跋珪有关?
纪千千径自把酒喝了,放下酒杯道:“这是今夜最后一杯。”
慕容垂往她瞧来,双目射出羞惭的神色,颓然把尚未沾唇的一杯酒搁在石桌上,苦笑道:“我也喝够了。”
纪千千暗叫好险,知他回复乎日的神智,一场危险成为过去。
慕容垂仰首望天,平静的道:“假若有一天我能生擒活捉燕飞,千千和我的赌约是否仍然生效?”
纪千千心想我从没有答应过甚么,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同时心中大懔,因为以慕容垂的性格作风,没有点把握的事绝不会说出来。难道自己猜错了,燕郎竟是处于下风,随时有遭活捉生擒之险?
叹道:“皇上成功了再说罢。”
慕容垂往她望去,眼内的血丝已不翼而飞,只有精芒在闪动,显示出深不可测的功力。微笑道:“不论在情场或战场上,有燕飞这样的对手,确是人生快事。自与燕飞边荒一战后,我每天都在天明前起来练武,睡前则静坐潜修。我期待着与他的第二度交乎,便像期待苦千千终有一天被我的真诚打动。”
纪千千只懂呆瞧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容垂回复了平时的从容自信,油然道:“我走错了一着,幸好这是可以补救的。昨天我刚与姚苌谛结和约,同意互不侵犯,所以我在这里的事可以暂告一段落。谁人敢低估我慕容垂,都要付上他承受不起的惨痛代价。”
纪千千垂首道:“夜哩!千千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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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十九 卷 第 四 章 驱羊之法
荒梦一号于晨光中,在两艘双头船前后护航下,继续边荒游的旅程。
楼船回复安宁,除少了三个人外,便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今次参团的客人,绝大部份是在江湖打滚的人,对这类事情是见怪不怪,更清楚闲事莫理的江湖生存之道。
拓跋仪步出船舱,香素君的倩影映入眼帘,此姝当是刚起床便到船尾欣赏两岸风光,秀发披散香肩,任河风吹拂,有一种放任写意的况味。
拓跋仪生出奇异感觉,香素君因放弃了晁景,所以得回了自由,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但却清楚自己不会错到哪里去。
香素君忽然回头朝他瞧来,颔首点头打个招呼,又转过头去。
拓跋仪不由心中一熟,比对起以往她对人冷漠的态度,这可算很大的转变。尤其当她看自己时,双目明亮起来,显是对自己并非无动于中,且是心有所感。
自从奉拓跋珪之命到边荒集来主理飞马会后,他对男女之情非常淡薄,虽有间中到青楼解闷,只是逢场作兴,从没把女子放在心上,一切以复国为重。可是不知如何的,自昨天他拦截香素君,阻止她和晁景动干戈后,她的娇容便不住在心中浮现。
想着想着,赫然发觉自己正朝这美女走过去,抵达她身旁。
“昨晚睡得好吗?”
香素君伸了个懒腰,淡淡道:“从未试过睡得这么畅快香甜,好像要讨回以前睡魔欠我的债。”
拓跋仪一呆道:“睡魔?”
香素君轻拨拂往睑上的发丝,慵懒的道:“主宰大白天的是神,黑夜由睡魔统治,否则怎来这 多千奇百怪的梦?昨夜你们是否出事了,忽然这么紧张的?”
拓跋仪看着她动人的侧脸线条,微笑道:“确是出了点事情,幸好我们还算勉强应付得来,不让敌人得逞。”
香素君凝视后方的双头船,道:“你这人很谦虚哩!”
拓跋仪苦笑道:“你是第一个说我谦虚的人。”
香素君朝他瞥了一眼,抿嘴笑道:“还未请教你高姓大名呢?”
拓跋仪答道:“在下拓跋仪。”
香素君道:“你定是拓跋鲜卑的王族,对吗?”
拓跋仪想起拓跋珪,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情绪,道:“该算是吧!”
香素君兴致盎然的道:“听说燕飞的血统一半属拓跋鲜卑,岂不和你是同族的人?”
拓跋仪点头道:“燕飞是我的同族好兄弟,从小便玩在一块儿。”
香素君瞅他一眼道:“终于有一句话是肯定的了,而不是算是这样,算是那样。”
拓跋仪想不到香素君可以这般健谈可爱,暗忖晁景确是蠢蛋,为了争甚么天下第一,错过了她。不过人总是这样的,得到了的事物便不放在心上。没有了晁景这精神的枷锁,香素君便像从囚笼释放出来的彩雀,回复本色,享受生命。
香素君道:“说不出话来哩!是否无言以对呢?”
拓跋仪哑然失笑道:“坦白说,我不是没有话好说,而是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香素君不解道:“你为何忽然开心起来?”
拓跋仪坦然道:“见到香姑娘再不用为其它人烦恼,我当然感到喜悦。”
香素君俏脸微红,显是意料不到他说话这般直接,白他一眼,没有说话。
拓跋仪感到气氛有点尴尬,不由有点后悔,心襄暗骂自己,眼前的汉女当然不像自己族中女子般开放,而是较为含蓄害羞,看来自己已在她心中留下不良印象,还是打退堂鼓,以免言多必失。
拓跋仪索然的正想走开,香素君微启香唇道:“今次不和你算言语轻薄的账。告诉我,塞外的大草原是怎样的呢?”
拓跋仪感到一股暖流横过心窝,倏忽间,一切都不同了,今天再不同于以往任何的一天,因为生命忽然充实起来,除了眼前的美女外,其它的一切似再无关紧要。
卓狂生进入高彦的舱房,高彦仍然昏迷不醒。
程苍古、姚猛和阴奇正在床旁说话。
卓狂生向程苍古道:“情况如何?”
程苍古道:“肯定没有事,毒素不住从指尖脚尖排出来,顶多再睡一天,保证可以醒过来,不会有任何后遣症。”
阴奇道:“燕飞这是甚么武功?竟神妙如斯,连经他施过功的人也可以如此受惠,变成百毒不侵的人。”
卓狂生坐在床沿,手指撑开高彦的眼皮检视情况,同意道:“燕飞一向关照高小子,不但曾为他疗伤,更为他打通体内的经脉,令高小于脱胎换骨。燕飞是个神奇的人,到今天我仍摸不通他,他定有些事瞒着我们,看来我要设法向他来个大逼供。”
姚猛笑道:“天下问恐怕没有人可以硬逼燕飞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卓狂生道:“你这小子真无知,难怪会陪高小子一起着道儿,高小子肯听我的话此刻便不用受苦。他奶奶的,我说过要凭武力向燕小子逼供吗?我凭的是交情,否则我的天书不可能有个圆满的交代。”
姚猛怕他继续向自己发牢骚,连忙投降闭嘴。
阴奇道:“你们道船上是否仍有敌人留下的眼线,以证实高小子的生死呢?”
卓狂生道:“据刘穆之的猜测,谯家的人对用毒非常自信,该不会留下眼线,免被我们找到破绽。谯嫩玉虽然肯为桓玄卖力,却绝不愿让我们晓得是地下手,害她谯家结下我们这个强仇,我认为刘穆之的分析很有道理。”
程苍古道:“刘穆之这个人不简单。”
卓狂生同意道:“他是个有识见、有学问和有智慧的人,只是一直怀才不遇,虽然不懂武功,可是只他沉着冷静的功夫,我们之中便没有多少人及得上他。”
姚猛道:“他真的是为了看天穴而花这 多钱参团吗?”
卓狂生道:“我相信他。哈!老子看人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至少看那妖女便看得很准,对吧?”
姚猛想不到这样也给他把握到“教训”的机会,只好再次闭嘴。
卓狂生哑然笑道:“你这小子!告诉你我为何肯信他吧!现在整个南方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气氛,弥漫于有识之士之间,对前景再不抱任何希望。可是‘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逗两句由老子发明的谶语,却像把一颗石子投进一池死水里,泛起希望的涟漪,不住扩散。哈!真想不到我的话对南方竟可生出这样的影响力,而刘穆之便因此而被吸引到边荒来,以引证这两句话的真实性。昨夜我花了近一个时辰,向他详述‘一箭沉隐龙’的始末详情,听得他两眼放光,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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