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浑身湿漉冰冷的许乐默然,为什么如此寒冷的风雪天却下了场如此淋漓痛快的雨?
忽然,他目光及处的垂垂铅云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正从自己头顶的天空斜斜向着前方掠去,近墨的雪云被这股力量绞动的极为不安,恐惧的四处趋避碎散,形成一道异常清晰的线条。
溪水两边,雪空之上的所有人,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听到了一道巨大的嗡鸣声,又像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只是下意识里忘记了战斗,把目光投向了那道翻滚云线的尽处。
云线尽头翻滚不安,骤然撕开,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已经没入地平线的落日,慷慨地在那片天空中留下如桃花般灿烂的暮光,一艘飞船沐浴在这片美丽的暮光之中,看似缓慢实则无比迅速地落下。
这艘黑色飞船船身四周不知用何种方式悬挂着密密麻麻的金属构件,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甚至已经无法用破烂来形容,更像是一堆在太空垃圾站里存放了数十万年的老旧废弃金属零件的胡乱拼凑。
但就是这样一艘破烂不堪的飞船,在最后那抹暮色中下降,却足以给目睹这一切发生的人们,带去无比震撼的心理感受。
破烂黑色飞船高速降落所挟带的恐怖空气湍流,瞬间让周边数十架武装直升机失去了骄傲的机动性,数架直升机打着旋儿失去了控制,凄惨地坠入湖中,而远些的武装直升机则是在恐慌之下,以最高速度向四周撤离。
强烈呼啸的风,在青藤园内贯穿,吹得那些仿古飞檐摇摇欲坠,某处露台上的耐寒花朵片片碎裂,冬林里的联邦部队根本无法抬头。
许乐眯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飞船,蹙着眉头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里重新举起了六管达林,瞄准了那处。
“已经给你泼了这么多冷水,难道还要继续发酒疯?”
黑色破烂飞船内发出一阵夸张的嘲笑声,向着他所在的平台降落,将一大片阴影带到这片庄园之中,仿佛是个想要吞噬灵魂的魔物,但在许乐眼中,这个魔鬼实在是可爱到了极点。
扔掉手中沉重的达林,他笑着想道,原来小爷还真有艘自己的船。
第二百四十九章 旧船票(下)
眼前一片黑暗,鼻端传来某种怪异的香甜味道,许乐不知道飞船内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味道。
正如先前扛着两把六管迟林横扫四方时,他根本没有办法认出那艘破云而出的破烂飞船,就是那艘曾经把他救出帝国的三翼舰。同样是破烂总有程度上的差别,当年那艘三翼舰破烂的还算有些品味,而今天却已经变成超出人类最荒诞艺术家想像的模样。
因为没有认出三翼舰,所以更没有想到会听到飞船处响起老东西的声音,那道声音熟悉却又陌生,要显得年轻很多,尤其是腔调里浓郁的嘲讽味道,带着贵族腔的揶揄劲儿,却是那么的难以忘怀。
柔顺的灯光依次打开,将船舱杂乱的空间展露在他的眼前,甫入光明,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草草打量了一下前方蒙着灰尘的控制台,还有那些被焊死在坚硬合金板上的装备,挠了挠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是死了吗?”
“我又不是你们这种低等碳基结构组成的类猿猴状生命体,哪有这么容易死掉。”
三翼舰内响起某人的声音,许乐确认这个声音是属于他的,确认确实比以前要显得更加年轻生动活泼,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微笑混着疲惫涌上脸颊,他张开自己的双臂,对空气中无形的电波做了一个拥抱。
他感慨道:“以后再也不要搞假死这一套骗人了,我们这种低等类猿猴生命体,因为你这种高等机械生命死翘翘而掉眼泪,实在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情。”
“你哭过吗?”
菲利浦好奇地问道,控制台前方的纤细机械臂高速移动下来,前端的视频头与许乐的脸隔着极近的距离相对,似乎想要从他微黑瘦削的脸颊上找到泪痕,然而最终也只看到了一些水渍,他没好气地说道:“全部都是我泼的水,哪里有哭过。”
许乐眉梢一挑,恼怒说道:“你试试哭一场,我几个月后再来看你脸上有没有东西。”
“我从来没有哭过,虽然核心程序里某些冲突可以比喻成人类的情感,但我始终没有发现过类似的情绪,或者有,也被我主动排除在外。”
菲利浦很无所谓地说道,那根纤细的机械臂在许乐身前不停摇晃,就像是一个正在挥动手臂表示自己对什么事情都漫不在乎、伪装已经成熟所以需要强作坚强的小孩子。
知道这家伙还活着,许乐的心情非常好,懒得和他再进行这种重复过很多次的争论,转身准备向后舱走去,准备接下来的事情,却不料脚下被某个东西一绊,险些跌倒,他低头一看,地面上的束缚带内正紧紧绑着一个沉重的大书包。
“噢,对了,有件事情我忘了和你说……”
机械臂伴随滋滋的悦耳液压声,快速伸到他的脸旁,菲利浦同学的声音有些怪异,仿佛有些紧张。
许乐没有理会这个家伙想要解释什么,目光离开脚下的书包,落在后舱深处,眼瞳里的愕然久久无法散去,也根本不知道该对眼前这幕画面进行怎样的解读。
昏暗柔顺的灯光下,有一个戴着绒绒耳套的小姑娘,长长微颤的睫毛下,黑宝石般的眼眸此时笑的眯了起来,便成了天空里那两弯眉月,她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抱着那个旧旧的娃娃,可爱地笑着。
许乐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花,忍不住眯了眯,想起多年前自己开始第一次逃亡时,在古钟号星光中遇见的小女童。
六年的时间过去,当年的女童变成了如今的女孩儿,已经长大了不少,像西瓜皮一样荡来荡去的黑发,因为变长而显得柔顺很多,乖巧地披在单薄的肩头,但怀里的旧娃娃还是当年那个娃娃,她还是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充满绝对信任地看着他,仿佛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离开过,甚至连姿式都没有改变。
钟烟花小朋友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咱们走吧。”
许乐这才确认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画面,他无奈地张大了嘴,心想怎么就连这句对白都是如此熟悉,当年在栖霞州,这丫头试图再次离家出走,溜出别墅钻进车后座时,好像也是这般说的?
闭起眼睛,然后睁开,捂住额头,然后松开,他重重地喘息着,右手闪电般探出,抓住身旁纤细的机械臂,手指强劲地抓住视频探头下端,就如同扼住菲利浦的咽喉,愤怒地吼叫道:“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我是谁?我是无所不知的菲利浦,小飞。好吧,我现在只能对中央数据库进行只读浏览,无法进行信息转移,但对于你的人生我还是相当清楚的。我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和你的关系,那么我相信就算让她知道我是一台活的电脑,也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事情,难道你非要逼我杀人灭口?乐乐,你太冷血了!”
纤细的机械臂在许乐手中剧烈地摇晃,如同一个纤弱的女人质正在惊恐地试图逃脱,菲利浦配合他此时的情绪,进行完美的演出,并且似乎非常陶醉于此。
“谁说要杀人灭口?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破事儿!”许乐瞪着探头,恼火说道:“我问的是,她怎么在你这艘破船上!”
菲利浦查觉到许乐这时候是真的很愤怒,纤细的机械臂顿时安静下来,飞船内部的声音瞬间变得高速而清晰。
“我试图寻找你,然后在望都府明公寓外,发现钟烟花小姐,经过与她的交流,我知道她也在试图寻找你,于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组成了临时的寻找队伍,直到今天监听到政府的情报信息,确认我们寻找的你,正在青藤园发酒疯。”
“你在找我?”许乐揉了揉眉心,看着怯生生抓着自己衣角的小姑娘,皱眉说道:“上次邰之源在监狱里告诉我,现在是南相家在照顾你,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钟烟花睁着无辜的眼睛,抬头望着他说道:“南相姐姐对我很好,虽然她知道你是帝国人之后曾经有几秒钟的动摇,但在我看来,已经相当不错,南相夫人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美人,她们还专门从一院请了个教授给我上理论物理课,我在南相庄园过的挺好的。”
许乐松开紧握着纤细机械臂的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说重点,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溜掉?”
“那里再好也不是我的家。”钟烟花在他的魔掌中挣扎着探出头来,很认真地说道:“我相信哥哥你肯定能逃出来,所以我就提前溜出来准备和你会合。”
许乐直接说道:“我是帝国人。”
钟烟花蹙着细细的眉尖,明显因为这句话而有些不开心,嘟着嘴说道:“连南相姐姐都只动摇了几秒钟,哥哥你觉得这种事情对我会有什么影响?”
许乐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温暖,但脸上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冷冷说道:“我马上送你回去。”
“不要!”钟烟花挣红了小脸,愤怒地尖叫道:“你是我的监护人,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
“我怎么管?我现在正在逃亡,整个联邦都在追杀我,下一秒钟这艘破船就可能被一记战舰主炮轰成散装垃圾,难道你要跟着我一起送死?”
许乐严厉地训斥道:“如果你不想回南相庄园,我送你去莫愁后山,实在不行,我把你送到港都工程部,商秋在那里,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她吗?”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温柔了很多,甚至变成某种恳求。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在乎送小姑娘去这些地方,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因为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宇宙里跟着自己就是最危险的事。
“我这艘船并不破。”
纤细的机械臂绕过许乐的身体,降低高度来到钟烟花的脸颊边,搁在小姑娘因为愤怒而发抖的肩头,幽怨说道:“而且你可以放心,没有任何战舰主炮可以击中咱们。”
在教育问题上最害怕出现这种家长立场不一的局面,许乐表情微僵,沉声说道:“就算没事儿,难道你能跟着我们去宇宙里流浪?你还要上学,你还有朋友,你不可能跟着我这个家伙还有这台破电脑一起去过非人的生活。”
“哥哥你说过,我是真正的天才,一般的学校根本教不好我,所以我不用上学!”钟烟花盯着他,生气说道:“而且你知道,我根本没有朋友,那我跟你走有什么问题?”
许乐摇了摇头,依然不肯同意。
钟烟花眉尖一蹙,小嘴紧抿,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上前抓住他的衣角,轻轻摇晃着,清嫩的声音微微颤抖。
“哥哥,你一个人逃亡会很孤单无聊的,总得有个伴儿吧,就像当年在古钟号上那样,我陪你好不好。”
说着说着像清清泉水般的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簌簌落下。
纤细的机械臂缓缓离开她的肩头,微微颤抖,然后做出一个怪异的曲折,就像人类正在擦拭自己湿润的眼角,菲利浦感伤的声音在船舱内不停回荡:“真是闻者欲落泪,某人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呢?”
“还说?”许乐狠狠盯着机械臂前端的探头,寒声说道:“你要是不把她接上船,会有现在的问题吗?”
菲利浦的声音瞬间变得平静严肃起来,说道:“当时看见这个画面,即便只有模拟感情的我,也被深深感动,所以我决定把钟烟花小姐接上三翼舰。”
一道二维光幕出现在昏暗的船舱内,许乐蹙着眉头望去,钟烟花转过头来,站到他身旁也好奇地看去,手指一直没有松开他的衣角。
光幕画面上,寒冷的冬风里,穿着臃肿绒衣的小女孩儿,正在落叶飞雪间缓慢行走,身后的大书包显得如此沉重,她的脚步显得如此吃力,小脸被冻的通红,脸上却依然挂着充满希冀的笑容,时不时向手上呵两口暖气,跺跺脚,眯着眼睛看看天,似乎正在等待什么。
钟烟花吃惊地指着光幕,对身旁的许乐说道:“这是我,这是我啊。”
菲利浦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声向许乐解释道:“那时候你应该还在准备越狱,她已经离开了南相庄园,在首都大街小巷里穿行,她去过很多地方,比如西山大院,比如望都公寓,就是为了很小的那点希望能够等到你,严寒街头,北风深夜,她一直没有放弃,甚至最后她还试图坐车去港都找你。”
许乐眯着眼睛看着光幕上不停转换的画面,看着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蹲在街角警惕注视行人的小姑娘,不知为何胸腹间满是酸楚的味道,他无法想像这么多天这个孤苦无依的丫头,是怎样在这么严寒的日子里度过,又受了多少的苦,下意识里伸出手去,紧紧握住旁边那只微凉的小手。
钟烟花笑眯眯地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满足地靠在他的身边,眼睛眯成可爱的月芽儿,心里却有些紧张地默默想着,其实这段日子自己过的挺好的,为什么在画面上看起来却这么凄惨可怜?要不要向哥哥解释一下?
就在许乐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充满沧桑浑厚感的男低音,在空间里响了起来,当年逃离帝国时最不堪的悲惨回忆瞬间在脑海中浮现,他面色剧变,用闪电般的速度把耳套戴在身旁满脸惘然的钟烟花耳上,然后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啊。涛声依旧,却不见当年的夜晚啊。”
“今天的你我,该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破船啊!”
破烂三翼舰正在海面上高速飞驰,船舱内回荡着远古诗句充满感情的吟诵声,不知过了多久,吟诵声终于缓缓止歇,在尾声处隐约传来菲利浦对某位小女孩儿的赞叹。
“好演技。”
钟烟花安静乖巧站在许乐身边,右手伸到背后竖起大拇指,在心中表扬道:“好摄像。”
第二百五十章 破船羞辱着碧蓝的海
对于所有这些毫无察觉的许乐,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沉默片刻后对着面前的探头严肃认真说道:“你是一个很好的煽情诗人,我给你面子,同意她留下来,不过我有个条件,以后再也不准未经允许就吟诗,尤其是不断地重复重复又重复那种。”
菲利浦嘲笑说道:“痴心妄想。”
许乐浓眉微乱,慌张说道:“你不答应?”
那根纤细的机械臂剧烈的上下摇晃,仿佛菲利浦正在比划暴跳如雷这种情绪,声音极为恼怒:“你搞清楚,不是你给我面子,是我给你面子才假意劝说你两句,居然不准我吟诗作对?这是我的船,我想让谁上,就让谁上!”
许乐一想还确实是这个道理,极为挫败地低下了倔犟的脑袋。钟烟花望着他呵呵一笑,拍拍他后背,然后递上满是香甜味道的椰香面包,表示最真诚的安慰。
半小时后。
“像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又没有什么危害性,为什么就不能留下她,居然还要我花这么大力气剪缉画面,搜索古老诗句来说服你。真不知道你这个家伙的石头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东西,难道和我的脑袋里一样都是冰冷的电子元件?”
自医院黑梦以来,菲利浦终于在和许乐的复杂关系争吵战斗中,获得了一次最彻底最解气的胜利,纤细的机械臂高高抬起,宛若高贵的头颅骄傲抬起,声音格外轻佻,然而当探头捕捉到副控台处那个小姑娘的身影时,骤然变得尖细紧张惶恐起来。
“我的小姑奶奶,这可不能乱拆!如果拆坏了你哥都修不好!我们得掉进海里去喂王八!”
……
……
北国已是寒冬,临海州更是风雪呼啸,而靠近赤道的热浪岛依然是一片炽热气息,无论是沙滩上的棕树还是树荫下穿着泳衣的迷人女孩儿,都散发着热情的味道。
伸向大海深处的一处环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