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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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客- 第4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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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熊临泉在墨花星球上愤怒嘶吼所表露的真实情绪,在他看来狗日的帝国人根本不可能拥有值得称赞的品德。从十二岁时便开始在西林和帝国军人作战的李封,更是本能里认为帝国人没好人。

许乐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星空,想到自身离奇的身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这几年间他为联邦战斗和帝国厮杀,原来杀的竟然全部是自己的同族,原来自己居然是联邦人心目中的低等种族。

身披光辉,谨守自己的是非,他一直沉默而执拗地走在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然而天上的白云还没有来得及变成苍狗,地上的桑田还没有被大海吞没,联邦英雄便骤然成了阶下囚,成为帝国人深埋在联邦里带毒的种子,这种强烈的反差,没有谁能轻松接受,拥有宇宙最粗神经的许乐,也仅仅能让自己不再疯癫,借窗外夜空强行平静。

那日在电话里,帕布尔总统责问他难道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在这一刻,他真的产生了这种感受,一个帝国的弃儿孤单站在联邦的囚房里,似乎整个宇宙都在缓慢地离他而去。

浓厚深沉像黑漆般的孤独感笼罩他的全身,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窗边,站了整整一夜,直到双月散去星辰落下,天边地平线现出柳木白。

席勒曾经有一句名言:即将来临的一天,比过去的一年更加悠长。这句话原本的意思是指未曾经历的将来,比过去的所有加起来都更美好和有价值。

但对于此时此刻的许乐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哪怕他只剩下一天生命,也只能在愤怒痛苦煎熬挣扎和惘然中度过,而且将无比漫长。

新生的红日挣扎着跃出地平线,从侧方照耀在监狱的窗户上,许乐被骤然强烈的光线惊醒,下意识里眯了眯眼睛,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从东林逃亡后的这几年里,自己真正愉悦而平静的日子,竟是在左天星域那处贫民区的简陋小院中。

帝国人真的天生不是好人?其实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苏珊大妈和保罗是好人,5460冰川下那名帝国军官也是好人,那么,即便是帝国人又如何?关键是你是什么样的人。

飘忽掠过的思绪像一道亮光,瞬间在脑海里闪亮,然后消失,让许乐有些浑浑噩噩的头脑冷静了很多。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拣起地面上一片锋利的金属碎片,朝向玻璃,揪起有些长的头发,缓慢而认真地割下,络络黑发随着碎片的割弄缓缓飘落在他的脚边。

玻璃窗上那张有些变形的脸还是那么的熟悉,只是被割短近乎平头的发型,显得长短不一格外凌乱,如同正在燃烧的野草。

……

……

囚房门无声滑开,面容苍白瘦削的邰之源走了进来,脚下踢到被许乐砸碎的床腿,他有些困难地移动着脚步,走到许乐身后,看了看四周狼籍不堪的景象,沉默片刻后直接坐到了地面,把手中的金属盒小心放下。

许乐转过头看着邰之源,平静打了个招呼。

“来了?”

“嗯,来了。”

邰之源仰着头望着他那头凌乱的短发,皱了皱眉头,很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其实两个人都清楚,在已经确定许乐是帝国种子的情况下,邰之源还来监狱探视,需要莫愁后山耗费多少资源,他昨夜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

“坐吧。”

邰之源坐在地面招呼道,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既然那位帝国德林亲王殿下是你的叔伯,那么你极有可能是帝国真正的太子爷,可能真的是血统在起作用,难怪你从认识我开始,从来就不怎么尊重我这个假太子爷。”

“不要扯淡了。”许乐踢开地面的垃圾,直接坐了下来,说道:“我从来不信这些令人厌憎的血统论,我哪怕是个掏粪的,也没有理由按照你们想要的尊重方式尊重你。”

他紧接着跟了一句:“除了床上功夫比我好,你有哪里比得上我的?”

今天邰之源没有和他争论斗嘴,表情复杂地望着他,说道:“你真是令人吃惊,我本以为今天会看见一个满眼血丝的武疯子,结果出现在面前的……居然还是原来那个你。”

“不知道是该赞叹你本性纯良神经粗的像个桶,还是该嘲笑你就是个无知无觉无惧无畏的臭石头,只过了一晚上,你就接受了自己是帝国人的事实。”

邰之源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花了一夜时间,都还没能想明白这件事情。”

“生物对比是你看着的,我信任你,宪章电脑虽然……只是台冰冷的机械,但我想它也不会犯错。那么无论怎么想,帝国人的身份已经无法摆脱,那么除了接受还能有什么办法?”

“有道理。”

邰之源沉默片刻,取过金属盒打开,低头认真说道:“我会铭记你我之间的友情,将来我会告诉自己的后代,我最好的朋友是个帝国人。”

“我记得你应该是这个秋天结婚。”许乐问道。

邰之源微笑回答道:“推迟了。”

许乐沉默。

邰之源将金属盒推到许乐的面前,说道:“清粥配葱油饼,吃完后你安心上路,好好去死。”

许乐非常清醒冷静,整个联邦没有任何人会帮助自己,哪怕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和背叛无关,和怯懦更加无关,只和联邦与帝国间绵延百年不死不休的种族仇恨有关。

最后的朋友送自己最后一程,去和地底下那位好朋友先行一聚,这并不是什么太痛苦的事,所以许乐接过清粥和葱油饼后,只是简单地说了声好。

如鲸鱼吸水般将盒中的清粥喝光,吃了三块葱油饼,微饱的许乐忽然望着邰之源说道:“最后这几天,我不想在囚房里吃饭,你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让他们放我去大食堂吃饭?”

邰之源隐约从他的这句话里捕捉到什么信息,霍然抬起头来盯着他的双眼。许乐没有回避,平静而执着地回看着他,眼中只有求生的强烈渴望及对朋友最彻底的坦诚。

沉默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邰之源面无表情轻声说道:“我试试。”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一地尘埃

前皇朝曾经有一个词语,用来形容满腹刚烈,愿为友人跨越阵营限制甚至是整个世界敌视目光之人,那就是:敢于凭吊叛徒的刀客。

这是一句看上去非常普通寻常的形容,如果你认真品味,一定能从中琢磨出极浓郁的充满雄性激素的沉默强悍意味。

敢做叛徒的人不少,但敢在大局已定之时,去凭吊叛徒的人却极少,这往往意味着需要站在道德的对立面,而道德这种社会化生物的集体意志要求,从古至今都显得那样的强大而不可战胜,因为战胜它等于要战胜自己的内心。

许乐不是叛徒,现在的身份却比叛徒更不为联邦所容,他还没有死,但马上就要死去,邰之源来监狱见他最后一面,也可以视做凭吊。

——前皇朝的太子爷,提着一罐清粥,来做凭吊自己的刀客。

人的一生中能够拥有这样一位朋友,许乐觉得这幕生命戏剧已经值回票价。所谓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袖口十年香,举世冷眼一钵粥,我胸腹间又将生出多么滚烫的暖意?

邰之源离开之前那句试试,或许只是安慰自己,在冰冷死亡到来之前还能存有一丝温暖的希望,不过许乐已经不太在意。

不管是不是安慰,很明显那位太子爷正在试图让许乐的最后几日过的舒服一些。

清晨刚刚开始,军事监狱方面效率极高地把被他砸成垃圾堆般的囚房整理干净,安置好新的床铺小桌,甚至还挂上了一幅软材光幕。

许乐没有看电视,他能猜想到最近联邦的新闻热点是什么,看绯闻新闻惊天事件大揭秘是用来打发时间非常好的方式,但如果自己是新闻中那个被关注的焦点,还是邪恶阵营那种,那么这种方式就会变得不那么舒服。

他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躺到床上将雪白的被拉过头顶。

从浩劫前到浩劫后,从联邦到帝国,从顽童到苍孙直至将死老人,温暖而黑暗的被窝,一直都是人类最信任也是最后的安全领地,受伤后或失恋后的人们,钻进自己的被窝,将外界的光线隔绝开来,这片最后的领地便能轻松地自成一统。

人们可以在被子里痛快地问候皇帝陛下怀夫差的母亲,而不用担心情报署官员敏锐的耳朵,可以做很多法律不允许做的事情,而不用担心宪章的光辉敢突破隐私条例照进来。

黑暗被中,许乐的手指悄悄地伸到靠墙的那边。

昨夜那一通发泄郁闷心情的疯狂乱砸,让看似坚硬的监狱隔墙外体多了很多崩裂,他记得很清楚,在某道水泥裂口里,有一处制式分线盒。

手指触摸到微硬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指尖用力一摁,坚硬的分线盒材料,在指尖喷吐的奇妙力量前缓缓无声裂开,露出里面复杂的线槽。

作为一名最优秀的机修师,许乐甚至不需要看,只需指尖停留片刻,就能准确地分辨出,里面是数据线还是能源线,包线材料用的是什么材质,绝对不会弄错。

指头微微一动,并不锋利的指尖轻而易举地将那根数据线破开外皮,线上的硬质胶皮像被剖腹的胖子那样,缓慢无声裂开,将铬合金芯线裸露在外,胶皮向两旁翘起分离,真的很像坚硬而极薄的鱼皮。

在黑暗的世界里,他闭着眼睛,极精确地控制着腰后生出的灼热力量,缓慢地通过肩头上臂,直至穿透指腹,进入数据裸线之中。

用人体神经里的生物电流或者是那种类似脉冲波的真气,与机器进行交流,甚至进入对方的处理结构,控制机器的运作,听上去是如此的荒谬而缺少可能性,更没有什么合理性。

联邦所有科幻小说都不曾想像过类似的故事题材,因为科幻小说家们,从来没有接触甚至听说过像许乐身体里的这种能力。

去年果壳工程部在西林落日州进行实验的那些天里,许乐曾经在商秋的帮助下进行过了多次尝试,但一直没有取得任何有效的进展,至于像大叔当年那样仅凭几根妩媚的手指,便能直接控制M52军用机甲,让黑色机甲在山丘间欲仙欲死的境界,更是那么遥不可及。

今天同样如此,但又并不如此,有些事情隐约发生了一些变化——数据线里高速流动的繁长数码编号,从指间进入脑海,激起一阵陌生的反应,在他的清醒意识中没有形成任何清晰画面,只有某种很奇妙的模糊感觉,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但他仿佛能看到混沌的那头,除了中控之外,这根墙中的数据线,还联结着各囚室的电子安全阀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发呆,不知道刚才脑中极模糊的感觉,是自己重压之下崩溃所产生的幻觉,还是说意识真的顺着数据线感觉到了远处的信息回馈。

人是第一序列机器,难道这就意味着人体的生物电流或者是那份奇妙的力量,真的可以成为机器能够识别的语言?

在费城温泉池里,军神李匹夫曾经对他提到过一些关于八稻真气的事情,老爷子青壮年时期,曾经主动自愿替联邦科学院当试验品,即便如此,科学院也没有研究出一个精确的结果,更没有办法将其推广到整个联邦,但科学院已经基本确定,这种修练的方法,应该是提取人体内某种自远古时期传承的类辐射残留,直至激发成为具体呈现的某种力量。

想了片刻,没有想通,于是许乐不再去想,沉默地再次握住数据线,将腰后处产生的灼热力量源源不断地灌送进去,越走越远,毫不珍惜,如果说数据线是监狱方用来控制各间囚室及设施的公路桥梁,那他现在做的事情,就是通过这道公路桥梁,试探对方的反应。

此时的许乐并不清楚他对体内力量的掌握,获得了一次难得的进步机会,仿佛是晶矿石里的电子跃迁一般,从旋转图谱上看不到什么质的不同,但如果一旦受到激发,却能将释能过程所需要的时间急剧缩小。

每临大事有静气,那是极少数人才能够达到的境界,紧张的时间压迫感和危机,往往能够促使生物本能地突破自身的限制。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会有大机缘。

许乐以往遭逢大事甚至生死时,能够平静如常,是因为他相信只要伟大地活过,哪怕光荣地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所谓恐怖只是寻常。然而今时与往日差异太大,他将面临的死亡与光荣二字完全无关,而曾经的活过和伟大更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场令人感到悲伤的笑话。

所以他强烈渴望活下去。

只不过既然已经确定自己是帝国人,他肯定会被马上判处死刑,联邦对帝国人没有任何仁慈宽容同情可言,时间已经不多了。

蒙着被藏在黑暗的自我领地中,许乐躺了几个小时,然后听到囚房的合金门缓缓滑开,少将监狱长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幸运并不是被马上处死,而是宣布监狱方的临时措施更改:

同意他去大食堂吃最后几顿饭。

……

……

震惊震惊还是震惊,联邦新闻频道报道出现在千家万户电视光幕上的半个小时之内,亿万联邦民众从大脑到身体都只有这样一种情绪,他们的思维能力被震惊的有些麻木,他们的身体被震惊的有些僵硬,在学校食堂里端着饭盒,在沙发上端着茶杯,在酒吧里端着烈酒,人们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和看到的东西。

联邦英雄许乐上校竟然是隐藏最深的帝国间谍?

正如邰夫人在莫愁后山分析的那样,有了麦德林议员的垫底,联邦民众虽然接受起来依然困难,但愤怒斥责政府黑幕的声音并不响亮,在极短的时间内,绝大部分人都相信了这个事实,毕竟两次生物标记对比的结果摆在众人眼前,包括鲍勃总编在内很多深受民众信任的大人物全程监督,而且……宪章光辉永远不会出错。

联邦民众的情绪反应显得有些奇妙,在震惊之后,他们感到了恐惧,对帝国人历时数十年大阴谋的恐惧,当知道帝国野兽像普通人一样潜伏在自己的身边,这种恐惧难以抑止,紧接着,恐惧直接转化为了失望愤怒和极度的难堪。

人们很自然地把这些情绪投射在帝国间谍们的身上,麦德林已死,所有被查出来的帝国种子已被清洗干净,那么用来承荷这些负面情绪的对象,就只剩下许乐。

哪怕是听说过某些当年基金会大楼传闻的人们,此时也不会去思考,麦德林正是被许乐杀死,他们曾经津津乐道于这个传闻,用来增添自己心目中英雄偶像的传奇光辉,现在却选择下意识里忘记。

英雄或者说偶像,与狂热民众之间的关系,其实很类似于言情小说中的痴男怨女红男绿女,一旦发现被自己所爱的人竟然欺骗了自己,偶像原来竟是廉价臭泥塑成,那么当年爱的越深,现在就恨的越深,当年曾经寄托的希望越大,现在的失望就越大,越觉得羞耻。

不知道有多少青年男学生们悻悻然去校门外的小吃摊上饮酒至大醉,然后愤怒地砸碎了所有酒杯,痛骂帝国人许乐的无耻与卑劣,想起数月前自己竟然愚蠢地戴上黑色口罩,和同学们一道上街游行,为许乐痛斥联邦政府,便觉得无比羞耻,骂声更加洪亮起来。

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女子无来由地在家中生闷气,挑剔着母亲的饮食,尖酸嘲讽电视上劳军女明星的拙劣衣着品味,她们和朋友们聚会时,翘着兰花指,嘲笑着说自己早就看出许乐上校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双小眼睛看上去是如此的贼眉鼠眼,浑然忘了自己曾经用来形容那双小眼睛的词语是:迷人,更忘了抽屉里的加密电子日记本上写着自己曾经的少女怀春想像和某位英雄的名。

英雄落地,除了将那张模糊的脸摔成清晰的丑陋,便只能溅起一地尘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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