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部长邹应星,取下金属边眼镜,轻轻揉着眉心,没有在许乐面前掩饰自己的疲惫,低声说道:“任何行为都有它的目的,你违反军事纪律和上级命令,强行从西林回到首都星圈的目的是什么?自然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替施清海收尸这么简单,我刚刚收到报告,在南郊燕十三道居民区,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事件中有部队大火力枪械的出现,这件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
“军队里有人想要杀我,我从西林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三艘战舰,他们来自准355基地,为了杀死我,不惜让我所在的整艘战舰陪葬。至于您提到的这起枪击事件,我也不知道应该算是余波还是新一段故事的开端,现在我们查到的是,那名狙击手出自海军特种部队。”
在邹部长的面前,许乐不会隐瞒任何事情,一方面是因为他信任这位低调而真诚的联邦将军,另一方面是双方的利益纠葛已经太深,对方出卖自己很难得到什么好处。
“准355基地非常偏僻,联邦舰队一般不会调用它们的战舰。”邹应星平静说道:“至于海军这个处于半裁撤状态下的部门,它的特种部队管理比较松散,很难查出什么,而且你也应该明白,就算能够查,我也不能查。”
能够查也不能查,与什么大局平衡无关,而是邹应星很直接的描述。
在联邦军方体系之中,在防务方面协助总统先生,拥有相关最高权限的有三个人,分别是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国家安全顾问,国防部长,尤其是国防部长作为政府阁员,对于部队调动拥有最直接的权力。
然而这是在正常局面下,如果联邦政府内外出现严重的问题,部队开始不服从联邦政府的命令,那么国防部长这个文职机构的首领,因为不像那几位军区司令般拥有可以直接指挥,并且影响力极为深远的野战部队,而会变得边缘虚无化。
“总统先生曾经命令你彻查古钟号的案件,而此后所有的问题,全部是因为这个调查而引起,虽然总统先生的任命被迫收回,但我想依你的性格,肯定还会继续调查。”
“是的,施清海和我已经查到了足够多的证据,可以指证拜伦副总统和几位议员先生、宪章局现任局长,以及军方几位将军,都参与了古钟号事件。”
“那边阻止我回来,就是担心我继续调查下去,或者说担心我利用查出来的证据,把他们送上法庭。”许乐捧着面前的茶杯,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要走司法途径进行调查,我需要总统先生授权或者直接签署命令,让司法部接手过去。”
“你能有这个想法,我很欣慰。我们是联邦军人,部队不是私人用来发泄怒气的工具。然而说到司法部的特别授权,总统先生那边……”
邹部长望着窗外远处星星点点像茸毛般的绿树,悠悠说道:“自从议会山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总统先生。”
“议会山纪念仪式我没有参加,内阁开会我没有参加,有时候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看着首都特区大街小巷里像蚂蚁一样的人们,我会觉得这椅子坐的非常不舒服,因为现在部队里……的大部分人似乎已经不愿意我再继续当这个国防部长。”
许乐看着他疲惫而恬淡的容颜,说道:“您是总统先生任命,经过议会山投票的国防部长,联邦进攻帝国本土胜利不断,普通士兵不懂,难道那些将军还不明白您在其间所起的重要作用?他们凭什么要您退?”
“理由永远是宇宙里最不缺乏的事物。”
邹部长啜了口茶,微笑说道:“我的秘书牵涉进古钟号案件,涉嫌叛国,谋杀西林军区司令,仅这一条就有足够的理由要我下台。”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花一样的春天(三)
国防部大楼顶层宽敞的部长办公室内,远外街巷的春色很艰难地穿过遥远的距离,可怜地投射少许在那玻璃上。邹部长平静放下茶杯,揉了揉被眼镜托架压出红印的鼻梁,笑着说道:
“要知道现在政府内有人在质疑,为什么施清海在议会山里杀了那么多人后,就那么恰恰好挟持了郁子做人质……我甚至听说,有人开始请唇语专家去分辨,最后郁子究竟和你那位朋友说了些什么内容。”
许乐那双像刀一样直的墨眉,忍不住蹙的像被扭成铁片的刀,他盯着面前茶杯里依旧那么高的茶水,下意识里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沉声问道:“夫人……现在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那么在知道古钟号爆炸真相之后,她和那几个家族准备怎么做?”
很多年来,邹应星部长的身上一直带有鲜明的邰家色彩。帕布尔先生就任总统后,作为政治协议的一部分,他直接成为联邦国防部长,当时甚至可以看作是莫愁后山在政府及军方的强势代言人。只不过随着他在国防部长位置上逐渐展露出魄力和能力,他得到了从总统先生到很多联邦军官的认同及敬赏,身上的派系色彩已经淡了很多。
“夫人她们应该还是会选择继续看下去,毕竟那位将军的风评向来极佳,而且现在的伤害并没有触及这几个家族自身。作为暗中影响甚至控制这个联邦无数年的千世之家,大概这几年的狂飙思潮,在他们眼中只是某种重复的游戏。然而他们却根本没有想明白,一旦握着枪弹的军队开始狂飙突进,那将是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的危险局面。”
邹部长淡淡嘲讽道:“还记得以前我说过的那句话吗?军队绝对不允许拥有自主思想,一旦这种情况发生,那会变得非常可怕。”
“老爷子说过类似的话,作为一名联邦军人,我一直深记于心。”许乐回答道。
“我很高兴你能记得,失望于更多的军人已经忘记。”邹部长眉头微蹙,再次望向窗外,淡然说道:“有件事情或许你还不知道,半小时前,于澄海师长从陆军总医院转到了一军区那间专属医院,他的辞职报告和医学诊断书,分成两份,放到了我和李在道将军的桌上。”
作为新十七师的高级副师级军官,更准确地说,作为联邦军方用心培养的未来的新十七师师长,骤然知道这个消息,许乐再也难以保持情绪上的平静,霍然站了起来,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问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来。
那位出身厨师的于澄海师长,看上去像个人畜无害的老好人,实际上却是军神李匹夫那整整一代优秀军人最后的代表,在与帝国的战争中,他率领着新十七师不声不响地获得一场又一场胜利,恢复着当年那支不败之师的无上荣光,结果……现在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要被迫离开战斗的岗位!
“前些天,李在道将军专程前往新十七师师部和于师长见了一面,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邹部长提醒道。
许乐缓缓低下了头,脸上露出苦涩的自嘲笑容。
作为军神李匹夫唯一的儿子,像迈尔斯将军和于澄海师长这样的前代军方大佬,即便或许并不赞同李在道的想法,但如果面临激烈冲突时,他们总会想起他是谁的后代,那么做出沉默退让的选择,并不会令人感到意外与震惊。
在这种时刻,许乐很自然地想起和老爷子在费城一起泡温泉的时光,想起庄园前那片闪光灯,甚至还想起了李在道当时的温和笑容。军神接班人?当时整个联邦似乎都认为他是军神选定的接班人,然而如果是李在道站出来时,还有谁会这样认为呢?
这是很嘲讽很悲哀的事实,即便是联邦军神李匹夫,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接班人究竟是谁。
邹部长看着他,继续说道:“于师长辞职,你被追杀,看来为了控制部队,某些人已经失去了理智,变得无比疯狂。”
许乐抬起头来,忽然开口认真问道:“您以前想像过李在道将军……会是激进派的领袖吗?”
“没有。”邹部长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温和的值得尊敬的军事理论家,我很难把那些阴谋和谋杀,与他联系在一起。”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没有想到,最不可能的事情却变成了真的。”许乐低声回答道。
“你要和李在道见面吗?”邹部长眉尖微皱问道。
“不。现在见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许乐摇摇头,接着说道:“如您刚才所说,他和那些人已经失去了理智,陷入了某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在我看来,这种丧心病狂代表他们已经开始害怕,开始惊慌。”
他斟酌片刻后继续说道:“我打算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时间本来定在明天,但我想提前到今天。”
“去吧,注意安全。”
“请您也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杀死你,是因为你有能力威胁到他们的安全。”
邹部长微笑回答道:“我似乎没有这种能力,所以我比你更安全。”
许乐犹豫片刻,问道:“他们逼迫您辞职,您准备怎么应对?要不要和邰夫人商量一下。”
“夫人和那些家族可以深入影响联邦的政治架构,然而对于军方的影响力却极为有限,毕竟军方真正强大起来,是这个宪历的事情,而且基本上是在军神的目光照拂下强大起来的。”
邹部长感慨说道:“所以只有费城李家能够影响军方。当然,西林钟家也应该有这种能力,只是很可惜,那些家族并没有阻止甚至默认了那出悲剧的上演。”
“但我不会辞职。”
邹部长平静说道:“在某些人忙着争夺或巩固自己权力以实现他们的野心或者理想的时候,总需要有人记得,在前线,在遥远的帝国星域里,有几十万联邦士兵正在浴血奋战。”
“他们需要给养,需要弹药,需要机甲,并不关心是谁在首都星圈的名利场中获得了胜利,而这正是我这个国防部长的责任。”
他望着年轻的联邦军官,微笑着说道:“所以我不会辞职,我会像个陷入初恋的小伙子那样,死皮赖脸地赖着国防部长的位置,争取能为前线做些事情。”
许乐向桌后这位联邦军方唯一真正拥有学者风度的将军敬礼。
……
……
“许乐上校。”
“许乐上校!”
在七组队员警惕的保护下,许乐走出电梯,准备穿过国防部一楼宽敞的大厅。路上遇到的军官们惊讶地看着他,或喜悦或紧张地敬礼问候,不知道本应在西林执行任务的他,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首都特区。
几乎同时,在国防部大楼华丽的旋转门那边,也传来了一阵密集而兴奋的敬礼声和脚步声。
“少卿师长!”
“少卿师长,您好!”
在铁七师军官的簇拥下,穿着一身笔挺中将军服的杜少卿从大门走了进来,正抱着文件忙碌行走的国防部军官们惊的赶紧立正敬礼。
不知道杜少卿和铁七师军官是执行什么公务还是开什么会议,但总之就在许乐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出现在国防部大楼中。
在他看到许乐的同时,许乐也注意到他的出现,两个人的眼眸里隐约似乎闪过一道光芒,却没有谁率先停住脚步,相反他们的步伐显得格外坚定稳定,没有一丝缓慢。
他们没有停下,身边的军官自然也不会停下,各自端着冷漠生酷的范儿,目视前方,相对而行,眼中却没有对方。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联想到这些年联邦部队里的诸多传闻,想起杜少卿和许乐从毕业日军演直至最近的种种,本来嘈杂一片的国防部大楼骤然安静了下来,空旷的大厅显得更加空旷,只能听到两边的军靴啪啪踏地,清脆作响,越来越近。
国防部大楼正中央的地面是一个巨形联邦军徽,由重碳合金弹壳砌进坚硬地面而成,在灯光下挑着冷冽的像剑一般的光芒,当许乐和杜少卿走进联邦军徽时,几乎同时停住了脚步。
“少卿师长。”
“许乐上校。”
许乐敬礼,杜少卿还礼,一阵沉默。
许乐盯着他鼻梁上的墨镜,说道:“我刚才听了一句话,想转送给您:军队,不应该拥有自己的思想,因为这样太危险。”
杜少卿表情冷漠,双手负在身后,站姿笔挺的就像冰川里最后活着的那棵寒松。
他缓缓摘下墨镜,面无表情看着许乐,回答道:“席勒中期政论戏剧里提出的概念,你觉得我需要你来告诉我?”
许乐望着他的眼睛和明显比几个月前更加花白的头发,说道:“历史会记住很多事情,我只是想提醒您,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您和您的部队至少要记住一点,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依照宪章规定,完全服从联邦民选政府的命令。”
听到这句话,杜少卿冷漠的表情忽然间有了一丝怪异的变化,他的唇角翘了翘,似乎想要微笑,但终究却还是只变成了一丝冷冽:“许乐上校,清楚你自己的位阶,不需要你像个妇人一样唠叨,我也知道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国防部大楼内,两群军官站在他们二人的身后相对而立,虽然不可能拔枪相向,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石头高速碰撞之后的焦糊味道,似乎随时都可能有石头被碾压成粉末。
如今的局面已经逐渐清晰,杜少卿和他的铁七师,正是军方激进派手中最强有力的支持之一,许乐不会奢望用言语辩论便能让敌人缴械投降,但此刻他真的有很多话想对杜少卿说。
“听说西门瑾死了?”他神情凝重望着杜少卿和铁七师军官们。
然后他缓缓眯眼,微笑说道:“死的好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花一样的春天(四)
“许乐上校,你必须收回刚才所说的话。”一名铁七师军官说道:“然后为此道歉。”
“不。”
许乐很简单地拒绝了这个提议,依旧看着杜少卿的眼睛,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西门瑾为什么会死,事实上他五年前就该死了,我现在所不清楚的是,五年前,少卿师长你究竟知道多少。”
三十七宪历后半段的联邦军方,没有谁敢用这种逼迫式的语气当面质问杜少卿,即便是那些大佬们。当初在作训基地的毕业日军演里,许乐虽然成功地迫使杜少卿未能发飙,但当时的他在杜少卿面前依然要扮演一名下级军官,却绝不会像今天在空旷大厅里表现的如此强硬而平等。
虽然杜少卿现在是中将,他只是个上校,两个人之间有着森严不可逾越的阶层差距,但不知道为什么,自西林落日州抗命而归后,在许乐的态度中,再也很难找到这种阶层差距的影响。
杜少卿一直沉默或者说冷漠地看着许乐,右手食指在墨镜边缘轻轻滑动,不知道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片刻沉默后,许乐忽然低声问道:“少卿师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也应该是那个什么三一协会的成员,我很好奇,你在那个协会里究竟学会了一些什么,在战友的背后开枪?”
文学作品里经常用令人窒息四个字来形容紧张的对峙气氛,用的次数多了,往往会让人觉得有些老套,但今天在空旷大厅里看到这幕对峙场景的国防部军官们,隐约明白了这种形容的由来。
明亮灯光之下两群相对而立的军官,沉默互视,未曾高声言语,那种逐渐升温的无形冲撞摩擦却似乎已经耗尽了四周环境中的氧气,开始令人们感到有些艰于呼吸。
站在电梯前,站在楼道上,站在绿植旁的军官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工作,紧张地注视着大厅正中央的位置,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集体下意识里压低了呼吸的声音,等待着杜少卿师长开口回应,以他惯常的骄傲漠然压制对方的气势或者激烈当前的事态。
电梯门此时不合时宜地嘀的一声打开,一名女性文职军官手中的文件散落一地,国防部大楼内的军官们下意识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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