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方面终于确认了发生了什么,整个天京星的上层都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他们不明白那座白色院落里的大人物,为什么要将帝国最可信赖与依靠的公主殿下囚禁起来,更想不明白他是怎样做到的。
无数帝国精锐部队紧急调动进入都城,沉默而肃杀地直扑贫民区,沉重巨大的工程机甲毫不客气地将周边数平方公里之内的建筑全部扫平,百余台狼牙机甲和密密麻麻的装甲战车,就在那些破落民房的废墟中紧张待命,将那座白色的院落重重包围。
在没有陛下的亲自命令之前,没有人敢进攻这座院落,帝国军方只能焦虑地注视着那处,用精密的仪器监控着宅院里的一切,他们不知道那个房间里正在发生什么,只知道那处不时传来令人心惊胆寒的沉重撞击声,像钟声,声声催人慌。
第四十五章 囚室论道德
百慕大信奉宗教的苦修者们最喜欢敲钟这种调调儿,但即便再虔诚的苦修者也没有足够的毅力和体力将这项工作整整持续一个昼夜轮回。白色大师范府囚室中的许乐和怀草诗,在没有任何旁观者的幽暗环境中,强悍地持续了一日一夜的战斗,也终于停了下来,那些令院落外帝国军人们心惊胆寒的钟声就此告一段落,并且再未响起。
站在彼此阵营立场上的两个人,不可能如那位疯狂的大师范所言只一对话便能携手并肩成为友人,更不可能成为伴侣,但必须承认,在战斗方面他们一直都有某种默契,无论是去年那场桑树海中的大逃杀,还是今天的困室斗,都是如此。
当时,被震动击打得酥软的墙壁外皮有一块毫不引人注意地落了下来,在遍是残砾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凶险肃然搏命中的两个人几乎同时放缓了手中的节奏,警惕地注视着对方身体每个微小的动作,缓慢地退回到两边的墙壁坐下。
这是默契,也是无可奈何。此时的许乐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右臂完全耷拉在腰畔,软绵绵地似乎骨头全部碎了,至于脸上和腹部更是青肿一片,惨不忍睹,而怀草诗的脸颊一如往常那般漠然不沾尘,然而从军装肋部渗出的血水,因为乏力而不停颤抖的指尖,退后途中惨然拖行的右腿,都充分说明她也受了极重的伤。
谁也不知道这个幽闭的房间中先前的战斗激烈到了什么程度,他们所受的这些重伤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只怕那人早就死了,也只有许乐和怀草诗这两个生命力顽强到令人恐惧然后赞叹的家伙,才能一直支撑着并且一直战斗着。
只是战斗至此时,依然没有谁能够杀死谁,他们身体里的力量却已经快要消耗殆尽,再也难以负荷高强度的战斗。
或许。
只是或许。
此刻分别坐在两面残墙下的他们体内还隐藏着最后的火焰,时刻等待着喷薄而出,烧死对面那个最强大,似乎也永远无法躲开的敌人,然而两个人都没有动,没有将最后的生命力量全部爆发出来,大抵是因为这间囚室给他们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们和真实的世界只隔了并不厚的一堵墙,随时有可能破墙而出,投身于需要他们的亲人友人之中,而不应该把生命赌在此间。
墙皮还在时不时地簌簌落下,他们两个人却没有去看一眼,按照各自习惯的姿式盘膝坐在墙边,抓紧一切时间尽快地恢复体力。
清水洒在满是灰尘石砾的地面上,混着血水的味道,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囚室内没有任何灯光,幽暗的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两个强大的年轻人像野兽一般藏在自己的领地中舔舐着伤口,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次的战斗,只是他们的领地相隔的似乎太近了些,近到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感受到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
没有人说话,黑暗的房间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安静的环境内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然而无论是怀草诗还是许乐都非常肯定,大师范府外面此刻一定非常热闹,整个帝国想必都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
不知道这份疯狂最后爆炸时的焰火会是怎样的形状。
许乐蜷着身躯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停地抹着唇边淌下的血水,带着一丝黯然想道,就算没有死在怀草诗的手中,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怎么可能在帝国军队的包围中逃出去?
……
……
“陛下!我们强烈要求进攻!”
帝国皇宫之内,几名三十岁左右的军官双膝跪地,满脸激动地望着那位至高无上存在的背影,额头上满是鲜血,其中一名军官带着悲愤的声音叫道:“陛下,谁也不知道殿下在里面是否安全,大师范府并没有重火力,只要您下令,我的部队只需要三分钟,就能解决战斗,把殿下救出来!”
“陛下,请你早下决断,军队不能没有殿下啊!”
几名军官再次重重跪倒在地,用力叩首,直至额上的伤口再次迸裂,流下新鲜的血液。
帝国皇帝怀夫差一直没有转过身来,他的脸上也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对于这几名胆大包天胆敢催促自己的军官,他的心中没有什么负面的看法,那个令他感到骄傲的女儿,在军中拥有怎样的威望,他比谁都清楚。
“大师范是你们殿下的亲舅舅,难道他还会伤害她?为什么要进攻?”皇帝随意地挥了挥手,说道:“如果真的出了问题,她自己都没办法出来,你以为你们真的只需要三分钟时间就能成功?”
“我们集结了一个机甲大队和三个重装团。”军官们的后背早已经被冷汗涂湿,他们咬着牙坚持自己的意见,“一次集群进攻,就能解决问题。”
皇帝不再与这些忠诚于自己女儿的军官交谈,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将他们全部赶出了皇宫,而他则是来到了栏边,看着面前无尽的夜色和天边的那抹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很长时间之后,这位宇宙中真正最有权力的男人喃喃自语道:“天才的家族,果然容易出疯子和白痴,只是如果这个问题这么容易解决,几百年前那座院子就已经被解决了。”
远处夜色笼罩下的贫民区有光明渗出,将那座白色的院落照的异常清晰,帝国皇帝微微蹙眉望着彼处,想要说服自己不用太过担心令自己骄傲的女儿,可是总觉得有阴影不停旋转于心头。
……
……
凌晨时分,夜色依然深沉,京都贫民区里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以军事演习名义肃然杀进贫民区的机械部队,在被碾平的废墟上紧张待命,反射着金属光芒的狼牙机甲像幽灵一样穿梭于探照灯光线的边缘,时刻准备发起对那座白色院落的突袭。
生活在这里的贫民和贱民们被警察部门和安全部门远远地拦在了安全线外,这些整日为生存奔忙的下层民众,满脸惊恐地望着那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中很多人看着变成废墟的家园,忍不住开始低声哭泣。
在其中一个街口,一个身形肥胖的中年妇女正挤在人群中向那边张望,时不时凶狠地与旁边争位置的民众对骂几句,又或是蛮横地推开挡在面前的高个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浓郁的担忧和不安。
“妈,我们回去吧。”保罗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紧张地注视了一下四周,扯了扯母亲身上那件廉价的衣裳,压低声音说道:“不可能是哥……就算哥是被通缉的贵族,也不可能引起这么大的骚动,被包围的那座白色院子可不是一般地方。”
苏珊大妈没有理会儿子的劝说,没有转身离开,只是忧郁地望着远处快要看不清楚的那座院子,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那个孩子已经两天多时间没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他肯定就在那里面。”
……
……
“虽然知道你是纳斯里的儿子,或许有避开芯片监控的能力,可我还是没有想到,你居然真的能够在帝国的搜捕下躲了这么长时间,我很好奇,这大半年的时间,你究竟躲在哪里。”
黑暗不见一丝光亮的囚室内,忽然响起了怀草诗沙哑而疲惫的声音。
许乐有些意外她会开口说话,沉默片刻后说道:“还记得在飞船上我们打的赌吗?我说过,我能逃出去。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样做到的。”
房间内再次回复死寂一般的安静,只有地面上那些水混碎砾的轻微流动声。
“看来治安署和情报署对贫民区的掌控力度果然非常差,这些阴暗污秽的区域里藏着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贱民们早已习惯了应对帝国的意志,你在这里躲着,确实是个非常好的选择。”
许乐微微一凛,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猜到了一些什么,自然不肯接话,但听着她话语中那抹自然流露的居高临下和轻蔑味道,想起亲爱的苏珊大妈和保罗,他忍不住摇头说道:“在我看来,你所说的阴暗污秽是真正的温良宽仁,至于你口中的贱民更拥有你们贵族无法比拟的高贵情操。”
“那个愚蠢被你欺骗的妇人叫什么名字?苏珊?好像是位低层贵族之后,看来她对你果然不错。”
怀草诗眯着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不像宝石,而像一把出鞘的剑。
许乐的眼瞳骤然一缩,强行压制住内心的震惊和那抹隐藏极深的恐惧,沉声说道:“你不可能查到他们。”
“你低估了帝国的能力。”
许乐沉默了很长时间,疲惫重伤的身躯此刻显得那样的无力,他沙声缓慢说道:“说吧,你的条件。”
怀草诗眯眼如弯刀,透过黑暗的空间望着对面墙下的许乐,半晌后浓郁嘲讽说道:“这里是帝国,日后是我的国度,那个苏珊是我的臣民,要我用自己的臣民去威胁一个联邦敌人,这是对我的羞辱。”
“我很了解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思维习惯,事后你要惩治苏珊大妈,必然合乎法规,可事实上……你这就是在要挟我。”
怀草诗弯弯的眼眸中浓郁的怒意一闪而逝,沉默片刻后淡漠说道:“我不在意你的理解,如果是要挟,你又能答应我什么条件?就如同你自以为理解我的思维习惯,我也很理解你们这些道德贩子的思维习惯,虚伪就是你们的标签,负疚感是你们获得快感的最大来源……如果我要你自杀,你会同意吗?”
第四十六章 疯狗、死亡、大自私
母亲和妻子同时落河,轨道两边分别站着一个无错误的小孩儿和一大群顽劣的小孩儿,刑具上面捆着你挚爱的亲人,再加上怀草诗此时嘲讽轻蔑说出的这句话,是人世间最常见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会令很多人感到挣扎,从内到外,从发根到脚趾头都痛苦不已,然而对于许乐来说,这些问题只是一些混帐无聊到了极点的假设。
“不用急着拿那些似是而非的逻辑来反驳我。对于道德家来说,只有在不伤害到他们核心利益的时候,道德才是有用的,一旦威胁到你们的核心利益,你们会毫不犹豫地开始扮演哭泣的受害者家属,不愿意舍弃一丝肉,却还要抢占道德的高地。”
怀草诗冷漠地挥了挥手,手里握着那个贫民区妇女的生命要许乐自己去死,在她看来本来就是一个玩笑话,只是这种玩笑有些恶毒,直指那些道德贩子的本心。
许乐安静听着,然后如常缓缓开口回答道:“不,我当然不会自杀,但我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关于这一点……不解释。”
他目光明亮灼人,没有任何情绪盯着对面黑暗破墙下的怀草诗,说道:“任何人试图伤害无辜的大妈,包括你在内,我所能做出的反应,只能是用尽一切方法和力量去扑杀对方,然后去救他们。”
扑杀?像一只野兽般扑杀自己还有整个帝国的钢铁机构?怀草诗双眼微眯,淡嘲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笑什么,笑我的不自量力,笑我的异想天开。”许乐声音沙哑回答道:“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真逼着我发疯了,我会变成一条狗,一条恶狠狠流着口水,盯着你小腿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扑上去狠狠咬几口,咬的你浑身伤口,流脓不止,把我的病毒传到你的身上。”
“不要逼我。”
“我真的会变成一条狗,一条疯狗。”
……
……
“你是在威胁我?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本能够威胁到我?”怀草诗蹙着眉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感慨气息说道。
殿下的感慨来自于许乐那番自我陈述,她没有想到,对面那个在联邦以沉稳隐忍著称的年轻男人,居然能如此平静地述说一条疯狗的诞生,而且……真的让她感到了一丝寒意。
明明这个男人已经陷入绝境,他凭什么还敢威胁自己?
“如果那个叫苏珊的妇人死了,你又能做些什么?就算你逃出去,你又能做些什么?”
“在这个宇宙里,除了陛下,我没有真正在乎的人,你再怎样杀戮也不会让我有丝毫伤感和后悔。”
“或者说你将在帝国本土上不停杀人?像一个暴戾而低智的恐怖分子不停地暗杀贵族或军官?”
“也许。”
许乐望着对面墙的目光依然明亮甚至滚烫。
贫民区里那座温暖的小院,那对以人世间最大善意对待自己的母子,此刻正陷于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如果苏珊母子真的出了意外,他不能接受。
“不是也许,是一定。”
“如果大妈母子出了任何问题,这次又让我逃了出去,我将用整整后半生的时间,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我能找到的帝国贵族,那几十年的时间,你的国土上将游荡着一只足够冷静隐忍的疯狗,我打赌你没有办法再抓住我,事实上如果没有外面那个混蛋的漂亮中年男人,你这次也没有办法抓住我。”
“抓不住我,天京星就会不停流血。”
“因为愤怒而处死一对没有任何危险的母子,从而逼着我变成一条疯狗,对你,对你们的皇帝,对你们的帝国,应该都没有任何好处。”
说完这句话,许乐停止了自己的话语,黑暗的囚室回复安静,只有两个人悠长而沉稳的绵绵呼吸声,此起彼伏响起。
“哪怕你要杀的那些人,从普遍的道德判断上看是无辜的,你也会杀?”
“不错。”
“这并不符合你的道德观。”
许乐沉默。
怀草诗同样沉默。
……
……
“虽然我并不认为你能逃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愿意答应你的要求,放你那位大妈一次。”怀草诗面无表情说道:“按照先前的说法,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当然,这个条件与你我双方之间的战争没有任何关系。”
“好。”许乐语速极快地回答道,背上的汗水早已湿透全身,在伤口上横流刺痛无比。
“我看过很多次你的档案,知道你在联邦里扮演过怎样的角色,你并不是一个天生嗜血的狂暴派军人,更像一个把道义顶在脑袋上的无趣正义派青年……这次为了两名帝国子民,你居然会违逆自己的人生准则……看来你真的很怕。”
怀草诗眯着眼睛,淡漠说道:“一个从不怕死的家伙,居然会怕成这样,实在难得。”
许乐沉默无言,自确定苏珊大妈随时可能死亡之后,那份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便占据了他的全身,因为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疯狂,而且这种极致的疯狂隐藏在极致的冷静之中,清晰地传达到了怀草诗的脑中。
也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疯狂,怀草诗才做了最后的决定。
“我不喜欢所谓命运的悲剧,那些都是狗屎,席勒写的狗屎。”他疲惫地低着头,回答道:“我的人生或许不能是喜剧,但好人总应该有个欢乐或安宁的收场。”
他抬起头来,直视那面黑暗的墙和那个隐约的身影,说道:“其实你错了,联邦里很多人也把我看错了,包括我最亲近的友人,都看错了我。”
“我怕死,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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