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夫人湿红的眼睛突然散发出一丝微光,似乎认出了我,“小……方……你,快进来。”
她念我的名字的时候似乎还带有几分迟疑,声音弱弱的,好像周围沉睡着一位公主而生怕吵醒了她似的。
我轻应了一声,随她进了房子。
客厅里还是和以前我记忆中的那样井井有条,那样的干净,干净的和她身上的衣着与白净的面容一样,她是个好女人。以前沛沛上大学那会儿,我常幻想着沛沛变得和她妈妈秦伯母一样安静而又温柔了呢。
不知道沛沛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你……快请坐吧,”秦伯母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
我忙应诺几声,坐下,而后抬头看着她那红红的眼眶,半天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她递给我一杯纯净水,然后在我对面坐下,不时打量我几眼,似乎有许多想说又无法道出口的话。
安静的能听见双方的呼吸声。
“你是来找沛沛的吧!”秦伯母打破了屋中的尴尬,她的声音柔和的永远如同来自母亲一样。
“嗯,”我沉沉的应了一声,“秦伯母,也不全是……我是想来看看局长……”
“局长”两个字吐出口后,又是一片安静。
秦伯母突然哭了,我抬头时看见她眼里满是泪水。她皮肤保养的很好,但近了仍能看到深浅不一的皱纹,不过要是你当时见到了她绝对不会相信她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
我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生怕说错了话,惹她又伤心。
“死……刑……”秦伯母哭泣的双唇中突然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落出来后,有如一种沉沉的东西放进了我的脑中。
“谢谢你,小方,”秦伯母凄然道,“他入狱后,除了沛沛,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来看我了。”
“我也是刚从报纸上得知的,”我轻轻捏着手中的水杯安慰秦伯母道,“说不定局长是被冤枉的呢。”
“被冤枉的?”秦伯母恨恨的笑了一声,每个字都咬的特别清楚,“我都被他骗了呢,他死了好,死了就清静了。”
泪珠已不堪重负,滑落下来,在秦伯母脸颊上画出两道长痕。看的出,她说这话时心也在流泪,她是爱局长的。
“沛沛就要回来了,”秦伯母哽咽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掏出手巾揩了一下泪痕,“这些天,她下班后就一直过来陪着我。”
纸杯中的水已喝干,纸杯也被我的手指折磨的不成形了。
“沛沛……她现在还好吧,”我平了平心,看着空纸杯。
问这话时,我竟是不敢抬头,现在出事的是局长,沛沛会有什么事?
良久,我没有得到回答。
“孩子,”秦伯母突然一下换了口吻,换了称呼,听起来温暖的如同母亲贴在你脸畔上的双唇,“你成家了吗?”
我的老妈是把我吼大的,因为我小时候很调皮,所以从母亲那得到的更多的是严如父的爱。秦伯母的话一下暖透了我的心,如同襁褓中的婴儿得到了爱抚,浑身上下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得摇了摇头,我对谁都可以撒谎,但是对她不能。
秦伯母的双眼掠过一丝微微的笑意,转而已经无从捕捉。
“你……能不能应许我一件事?”秦伯母停滞了一下,看着我,在她的眼睛中闪耀着的,是一种渴求不被拒绝的眼神。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虽然不知道她要我为她做些什么,但心里上已经无法拒绝了,便点了点头。
“小方……你以前是不是真的喜欢沛沛?”秦伯母轻声探问。
“是的,”我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这点不容多加考虑。
“那么现在呢?”秦伯母的声音一下急切起来,“现在你还会喜欢她吗?”
我沉默了,默不作声地撇开了视线,也许沉默是最好的应答。
“你一定还喜欢她,是不是?”秦伯母忍不住拭了一下有点发红的眼睛,语气迟疑了好几分,“沛沛现在除了我几乎一无所有了……她现在多么希望有一个能够真心爱护她的人陪在她身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让我不知所措,“沛沛……”
我本来是想说沛沛现在有李柏在她身边,但是话还没出口,秦伯母便打断了我,眼睛和面容流露着几分不安,“你是不是嫌弃她的过去?”
我欲张口否认,但她似乎更急了,“沛沛一直是喜欢你的,你一定比我更清楚,感受的更深刻。”
我摇了摇头,不语。
她苍白的脸颊上顿时满是失望的颜色。
“沛沛不是还和李柏在一起吗?”我问,我想秦伯母刚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秦伯母脸上突然越过一丝惊疑,她盯了我好一阵子才道,“沛沛和李柏离婚了……怎么,你还不知道?沛沛不是告诉你了吗?”
听到秦伯母的这句话后,我几乎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沛沛是什么时候和李柏离得婚?沛沛离婚后又是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了?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秦伯母接着道:“前一段日子沛沛离婚后,我本来是打算告诉你的,但是沛沛拦住了我,她说她会慢慢告诉你的……其实十多年前沛沛就想离婚了,她还去找过你,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不离了。”
……
我受惊的心似乎一下被重重的抛在了坚硬的地板上。十多年前?十多年前我把夏铃从婚礼上抢走,回到家中后和沛沛在家中相遇,她离开时对我说“要努力噢”;十多年前我在酒吧喝醉酒后被酒吧保安扣留是沛沛帮我解了围,而我却让她独自离开,要她永远也不要回头,我说我已经很累了……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十多年前不发生那许多事情,说不定现在我和沛沛早就走到一起了。造化弄人,但是谁又能够控制的住那些事态的走向呢?
“我曾经问过沛沛,她为什么要放弃离婚,她说她开始爱李柏了,”秦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一直在撒谎。”
秦伯母看了看我,继续道,“沛沛和李柏的婚姻一直以来就形同虚设,沛沛和李柏刚结婚那会儿,李柏对沛沛开始还不错,可是后来他官当大了,就不再把沛沛当成他的妻子了,经常出去找别的女人。”
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直到和和李柏离婚,沛沛还一直不肯要孩子。现在她和李柏离婚后,几乎就一直孤苦伶仃的……”
李柏的父亲是纪检组的官员,李柏研究生毕业后凭借父亲的关系进了纪检组,官场上如鱼得水。李柏父子因经济和工作作风等问题而被监禁,后在接受调查中供出了苏局长,苏局长因此被抓。我记得报纸上大致就是这么说的。后来我又问秦伯母,秦伯母说几个月前李柏父子被抓后不久便供出了局长,沛沛也因此狠下心来和李柏离了婚。秦伯母还说局长十多年前就因经济和工作生活作风等问题而面临被免职的危机,为了讨好李柏父子,让李柏的父亲帮自己逃过纪检组的追查,所以局长以死相逼跪下恳求沛沛嫁给李柏。听到此后,我几乎发狂了起来,但是还是忍住了。心中在不停的发笑,耳边如同有一只厉鬼在凄鸣,苏沛沛是苏局长的女儿啊,她竟然成了局长的政治交易品。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秦伯母告诉我这些后情绪便不能自已了,她说要是当初她阻止局长那么做,那么沛沛就不会嫁给李柏了。
屋子里兀的一下安静下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清晰入耳。
“沛沛回来了,”秦伯母起了身,忙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我也站了起来,心情如同大海的波浪,翻滚徘徊不定。
那将是一个怎样的面孔呢?别离了好多年,我们彼此的脸上是不是已经写满了陌生?她的眼角是不是不经意已有了皱纹?
看见她了,她关好门进来后转身又俯下身子开始换拖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个我。
头发还是以前的那个长度,拢在耳根后,总能看见一星银白色的光辉贴在她薄薄的耳垂上。
“沛——沛——,”我轻轻道了一声。
她愣了一下,慢慢起身,抬了头,但是给我的却是一脸的木然。
她的样子让我的心一紧,心中默默念道:美丽一点都没变,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沛沛见到我就像我不存在似的,眼神中还多了几分敌意,没和我说一句话。她进屋后一直顾着自己原本有的事,换衣服、收拾纸杯、整理桌子上的报纸。秦伯母看着我们竟是不知所措,忙说去做饭……秦伯母做饭时,她在我对面坐了会儿,只是轻描淡写的扫视了我一眼然后起身离开去厨房了,一点都不像是两个相识了的人分别了好多年又重逢了似的。
饭菜清淡宜人,虽然谁也没有提及局长被监禁事件和其它的不快,但三人却都没有食欲,而且话语也少的可怜,都是我和秦伯母两人相互客套几句,而沛沛坐在一边竟是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低头用勺子轻轻地将汤水慢慢的送进嘴里……这让我的心情十分的阴霾。
天已晚了,和沛沛竟然一句话也没说。我说要回家,秦伯母有挽留之辞,我拒绝了。这种处境下留着一定很尴尬,何况本无留下之意。
我看着低着头不理睬我的沛沛,停留片刻,又看了看秦伯母。秦伯母大概了解到了我的意思,说让沛沛送我。
沛沛看了看秦伯母又扫了我一眼,顿了片刻后,起身就出了门,头也没回。
我愣了一下,忙追出了门,似乎不是她送我,而是我送她。
在出院大门时,我追上了沛沛。
沛沛一下放慢了脚步,突然回过身来,似乎我就是判她父亲死刑的那个人,她声音带着几分怨恨,“方资君……这下你满意了吧?看到我们家的笑话了,是不是?你现在可以得意的离开了……”
我愣了一下,没等她把话说完,突然上前一把抱住她,紧紧的,“沛沛……看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沛沛……沛沛以前可是从来都不会用这种话来刺伤我的……”
沛沛对我的热情没有任何礼貌的表示,她冷笑了一下,用力的推开我,我又去搂她,她突然重重的摔了我一耳光。
这一耳光打的很响亮,我们两个人都不由愣住了。我发狂了般,全然不顾她的挣扎,又重新搂住她,大声嚷道,“沛沛……你*……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伤心……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知道十年前你就想和李柏离婚是不是?”
“不是,”她回答的异常干脆。
干脆的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在撒谎。
“你本来可以离开李柏的,但来找我时,看见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怕我很难抉择,所以离开了我而又回到了李柏身边,是不是?”我把她搂的更紧。
“不是,”她毅然道,“我是喜欢李柏才嫁给他的,我不想离开他,是因为他有钱有权,他可以让我过的很幸福……”
“你撒谎,你*撒谎,”我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满是谎言。
“我不允许你再说谎,不允许,不允许……”说着我用唇舌堵住了她柔滑的小嘴。
她开始对我的热吻冷漠的像块冰,良久后突然两滴眼泪从她眼眶中滴滚下来,敲打在我的双颊上。
我离开她的双唇,盯着她的双眸,泪水已经湿透了她长长的睫毛。
她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猛的抱住我,脑袋紧紧的停靠在我的肩膀上,细雨般低声道,“对不起,资君,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话的声音似乎即将陷入睡眠,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是的,我能够感觉的到,她一定是累极了,她一定是很想好好的睡上一觉,好好的做一个甜美的只有纯洁的孩子才会拥有的梦,在那个梦里,没有人事险恶,没有命运作弄……
“资君……还记得你做爸爸司机的时候吗?……那时都是我不好,把你气走了……你走后不久我去找你了……可是找不到你……你去哪儿了呢?如果那个时候能够找到你该多好……那我就不用答应爸爸嫁给李柏了……”
我怔了一下,说我回家考大学去了。
“可真幸运呢,老天爷又安排我们在大学里相逢……”她双眼满是疲倦之色,声音低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得到,“谢谢你……谢谢你……对不起……对不起……资君,对不起……”
她是想说她不得不嫁给李柏,只有李柏父亲才能帮助局长逃避纪检组的调查,要不然局长当时就可能被免职更或者被监禁了。但是她只是呢喃细语,不停的道歉。我知道她受的伤痛比我更多,也许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但更应该道歉的是上一辈,他们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却要我们年轻一代来偿还,为何他们不道歉?政治也好,军事也好,文化也好,我们平凡的生活也好。太残忍了,太可怕了……难道我们这一辈的伤痛注定又要我们下一代来抚平?
……
大结局卷 抉择 第十二章
在一个忙碌而无从看清时间指针的年代,某日上午某时,苏局长被执行了注射死亡,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报纸如是报道。
最后一次见局长是在局长被执行死刑的前两天。那天沛沛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说爸爸想见见我,希望苏苏和我一起来。我和苏苏来之前,我只是告诉苏苏说要去看一个朋友,说朋友误入它道即将别离人间,当时苏苏听后没有任何的犹豫就要和我一起来。隔着一道玻璃墙,苏苏坐在我身边不时看一眼玻璃墙那边的局长,似乎有些不自在,突然凑到我的耳边轻声道:“老爹,你和里面的那位大伯很熟吗?他怎么老是盯着我看啊?”
“谁叫你长的那么漂亮啊?”我回了一声。
苏苏一听,脸颊红了,说不理我了。
我握起听筒,局长的声音十分的苍老。
“小方,谢谢你来看我,”随后他又哽咽片刻,突然将目光移到了我的身边,“你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是你的养女吗?”
我点了点头,“是啊,她叫苏苏。”
话刚落地,只听得局长的声音微抖,在话筒里突然长叹了一声。隔着玻璃墙,仍能够看见他脸上的两行眼泪落了下来,“苏苏?……她都长这么大了!”
“局长,”我突然叫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小方,你能不能让苏苏和我说一句话啊?说什么都可以。”
我没有任何的犹豫,立刻将话筒递给了苏苏,道:“苏苏,我的朋友想和你说句话,你要说些好听的,知道吗?”
苏苏嗯了一声,忙拿起听筒道:“伯伯,您好!”
我坐在一边看着玻璃墙那边的局长,又扭头看了看苏苏。苏苏不停地笑语应答,后来竟然给局长讲了一个老掉了牙的只有幼儿园小朋友才肯听的“大灰狼的故事”,没想到局长听得满脸欢颜,还不时放声大笑。
后来苏苏微笑着将听筒递给了我。我问苏苏那位老伯(局长)刚才和她说了些什么,苏苏说:“没有什么呢,他只是老是说要我听老爹你的话,还要注意身体,要乖,不要学坏……那个老伯伯心肠可真好!怎么警察老是抓好人呢?”
时间快要到了,局长突然对我说:“方资君,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局长,您不要这样,您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一定尽量自己的能耐!”
……
局长已经走了,离开了人间,愿上天原谅这个有罪的人。对于局长的死,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也许我应该为之欢庆,但是想起他那天交待我的事,悲伤却总忍不住从心底升起。
“苏苏……她……她是我的女儿啊……方资君,你一定要好好看着她……”局长握着话筒,他苍老的声音已经泣不成声。
震惊了许久,我扭头看了看茫然不知的苏苏,又看了看局长。隔着玻璃墙,看着他那期待的神情,我认真的点了点头,吐了长长一口气,说局长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帮您看着苏苏的。
苏苏是局长的私生女,是苏沛沛同父异母的妹妹。
当局长告诉我苏苏的真实身份时,我几乎无法接受,不知道苏苏知道后又何以堪?局长一直要我保守这个秘密,说在他离开前不要让苏苏知道她自己的身世,因为苏苏是无辜的,他不想看到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像沛沛一样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