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人孩- 第1部分

第1节：曼纳庄园（1）
第一章
故事发生在曼纳庄园里。这天晚上，庄园的主人琼斯先生1说是已经锁好了鸡棚，但由于他喝得醉意十足，竟把里面的那些小门都忘了关上2。他提着马灯踉踉跄跄地穿过院子，马灯光也跟着一直不停地晃来晃去，到了后门，他把靴子一脚一只踢了出去，又从洗碗间的酒桶里舀起最后一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才上床休息。此时，床上的琼斯夫人已是鼾声如雷了。
等那边庄主院卧室里的灯光一熄灭，整个庄园窝棚里就泛起一阵扑扑腾腾的骚动3。还在白天的时候，庄园里就风传着一件事，说是老麦哲4，就是得过〃中等白鬃毛〃奖的那头雄猪，在前一天晚上作了一个奇怪的梦，想要传达给其他动物5。老麦哲（他一直被这样称呼，尽管他在参加展览时用的名字是〃威灵顿美神〃）在庄园里一直德高望重，所以动物们为了聆听他想要讲的事情，都十分乐意牺牲一小时的睡眠。6当时，大家都已经同意，等琼斯先生完全走开后，他们就到大谷仓内集合。
在大谷仓一头一个凸起的台子上，麦哲已经安稳地坐在草垫子上了，在他头顶上方的房梁上悬挂着一盏马灯。他已经十二岁了，近来长得有些发胖，但他依然仪表堂堂。尽管事实上他的犬牙从来没有割剪过，这也并不妨碍他面带着智慧和慈祥。7
1影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
2俄罗斯人酗酒成风，很多人染上了酒瘾。据说，跟俄国人喝酒不必劝酒，他会自己先把自己灌醉。
俄国人总追求激情、极至，这种豪爽然而却脆弱的特点可能源于前现代社会民族理性的不足。罗素曾向莫洛尔女士解释俄国革命说，布尔什维克专制虽然可怕，好像恰是适合俄国的那种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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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l9世纪70年代，俄国就出现了一些工人协会等自发组织。80年代后，工人运动有了新的发展。据统计，从1880年到1894年间，共爆发罢工500次，约50多万工人参加了罢工。
4老麦泽（OldMajor），影射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说影射列宁。
5俄国革命有着几十年的萌动期，有过西化派、斯拉夫派、民粹主义等多种思潮的激荡，但真正给革命提供思想资源的是马克思主义。
被列宁称为〃俄国马克思主义之父〃的普列汉诺夫说：〃马克思著作，特别是《共产党宣言》对于我来说，像一条引路线，使我从几十年的执迷不悟中猛醒了。〃〃俄国革命之父〃列宁早先是民粹主义者，后来找到了马克思主义。
一个梦、一件事就可以改变人，让人〃脱胎换骨〃，这种例子在历史上举不胜举。这些梦想事件就像大晴天骤起的风暴一样，蔚为壮观，改变了世界。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转变、托尔斯泰的精神危机。托尔斯泰有著名的阿尔扎马斯之夜，在那天夜里，他突然醒来，心里非常难受：〃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出现了许多异乎寻常的思想。〃
第2节：曼纳庄园（2）
6在相当多的社会变革中，革命的成本是较低的。牺牲一小时的睡眠，接受观念，转变观念。
德高望重往往是通过对时间的占有长度获得的，岁月淡化了生存的尖锐性；他们的生存质量、道义往往是值得怀疑的。后来者需要前人的经验智慧，后来者的起点应该在前人的终点或成果上。只是这种传承需要反思性智慧。
7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一会，动物们开始陆续赶来，并按各自不同的方式坐稳了。最先到来的是三条狗，布鲁拜尔、杰西和平彻，猪随后走进来，并立即坐在台子前面的稻草上。鸡栖在窗台上，鸽子扑腾上了房梁，羊和牛躺在猪身后并开始倒嚼起来。两匹套四轮货车的马，鲍克瑟和克拉弗，一块赶来，他们走进时走得很慢，每当他们在落下那巨大的毛乎乎的蹄子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草堆里藏着什么小动物。克拉弗是一匹粗壮而慈爱的母马，接近中年。她在生了第四个小驹之后，体形再也没有能恢复原样。鲍克瑟身材高大，有近两米高的个头，强壮得赛过两匹普通马相加，不过，他脸上长了一道直到鼻子的白毛，多少显得有些戆相。实际上，他确实不怎么聪明，但他坚韧不拔的个性和干活时那股十足的劲头，使他赢得了普遍的尊敬。8跟着马后面到的是白山羊穆丽尔，还有那头驴，本杰明9。本杰明是庄园里年龄最老的动物，脾气也最糟，他沉默寡言，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少不了说一些风凉话。譬如，他会说上帝给了他尾巴是为了驱赶苍蝇，但他却宁愿没有尾巴也没有苍蝇。庄园里的动物中，唯有他从来没有笑过，要问为什么，他会说他没有看见什么值得好笑的。然而他对鲍克瑟却是真诚相待，只不过没有公开承认罢了10。通常，他俩总是一起在果园那边的小牧场上消磨星期天，肩并着肩，默默地吃草。
8鲍克斯（Boxer），动物主义理念的忠实追随者，积极响应革命领袖的号召，甚至到了愚忠的程度。后被拿破仑卖给宰马商，象征相信〃革命理论〃的善良勤劳、但头脑简单的广大群众。
另一说，鲍克斯影射捷尔任斯基等革命圣徒。托洛茨基曾回忆说：〃捷尔任斯基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内心深处的诚实，热情的性格和易冲动的天性。权力并没有能腐蚀他。但是这些品质还不足以使他永远能对落在其肩头的任务应付自如。在列宁当政的时代，他是不可能进入政治局的。……捷尔任斯基没有独立的思想。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政治家，至少在列宁的时代是如此。在不同的情况下，他不只一次地对我说过：〃我可能是个不错的革命者，然而我不是领袖，不是国务活动家〃。他的这番话不仅仅是谦虚，他所做的自我评价基本上是对的。在政治上，捷尔任斯基永远需要别人的直接领导……〃
第3节：曼纳庄园（3）
9本杰明（Benjamin），对拿破仑的所作所为始终抱有怀疑，保持惊人的、超前的清醒，但明哲自保，象征有独立思想对极权主义有所怀疑但明哲保身的知识分子。俄国革命圣殿里的赫尔岑也深具这种历史的洞察力，在赫尔岑的观念里，自然并无计划，历史亦无剧本；原则上，并无任何单一锁钥、任何公式能解决个人或社会问题；普遍的解决并非解决，普遍目的亦绝非真实目的，每一时代各自有其质地，各自有其问题；捷径与概括不能代替经验；……
10俄国知识分子的民粹情结。茨威格说：〃这将永远是这些俄国贵族作家的光荣，尽管俄罗斯人民……他们从来不轻视它，……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热情洋溢地礼赞这受压迫的群众的伟大和精神威力。〃
这两匹马刚躺下，一群失去了妈妈的小鸭子排成一溜进了大谷仓，吱吱喳喳，东张西望，想找一处不会被踩上的地方。克拉弗用她粗壮的前腿象墙一样地围住他们，小鸭子偎依在里面，很快就入睡了11。莫丽12来得很晚，这个愚蠢的家伙，长着一身白生生的毛，是一匹套琼斯先生座车的母马。她扭扭捏捏地走进来，一颠一颠地，嘴里还嚼着一块糖。她占了个靠前的位置，就开始抖动起她的白鬃毛，试图炫耀一番那些扎在鬃毛上的红饰带。猫是最后一个来的，她象往常一样，到处寻找最热乎的地方，最后在鲍克瑟和克拉弗当中挤了进去。在麦哲讲演时，她在那儿自始至终都得意地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压根儿没听进麦哲讲的一个字。13
那只驯顺了的乌鸦摩西睡在庄主院后门背后的架子上，除他之外，所有的动物都已到场，看到他们都坐稳了，并聚精会神地等待着，麦哲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同志们，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你们都已经听说了，但我想等一会再提它。我想先说点别的事。同志们，我想我和你们在一起呆不了多久了。在我临死之前，我觉得有责任把我已经获得的智慧传授给你们。14我活了一辈子，当我独自躺在圈中时，我总在思索，我想我敢说，如同任何一个健在的动物一样，我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活在世上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我要给你们讲的问题。
〃那么，同志们，我们又是怎么生活的呢？让我们来看一看吧：我们的一生是短暂的，却是凄惨而艰辛。一生下来，我们得到的食物不过仅仅使我们苟延残喘而已，但是，只要我们还能动一下，我们便会被驱赶着去干活，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旦我们的油水被榨干，我们就会在难以置信的残忍下被宰杀。在英格兰的动物中，没有一个动物在一岁之后懂得什么是幸福或空闲的涵意。没有一个是自由的。显而易见，动物的一生是痛苦的、备受奴役的一生。15
第4节：曼纳庄园（4）
11谁没有爱？谁的心中没有这柔软的一块？
12象征当时爱慕虚荣、爱享受、好吃懒做的小市民。甚至小资、白领、新新人类们的生活秀，摆出的姿态亦仿佛如是。
13很熟悉的朋友。
14我之不出，如天下苍生何？
马克思写《资本论》本是出于他的认知理性，即在他看来，资本主义有违人的良心。但不幸，他的观念到了理性不足的前现代社会，则有了改天换地的激情。一个笑话：马克思写〃资本论〃，把〃资本〃留给了西方，把〃论〃给予了东方。
151789年，拉吉舍夫完成了《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书中名言：〃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
拉吉舍夫说，俄国农民担负着沉重的劳役和赋税，他们被戴上镣铐像牲口一样被出卖，还要遭受残酷的刑罚。拉吉舍夫说：〃奴隶们中间很快就会出现伟大的人物来代替被击倒的家伙。……这并不是梦想，我向前看透了整整一百年。〃
即使19世纪中叶亚历山大二世改革，解放农奴，但大部分俄国人仍然生活在贫穷和屈辱当中。〃在农村，农民住的一般是用长圆木构成的简陋小屋，低矮昏暗、空气混浊，在小窗户上代替玻璃的通常是牛尿泡。许多农民不论夏天还是冬天都光着脚走路，能穿上像样鞋的只是少数……工业发展创造了财富，也增加了贫困。〃
到20世纪初，俄国仍是一个落后的国家，被称为〃资本主义的薄弱环节〃。俄国参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资本家大发展战争横财，在战时利润高达300％…100％。由于食物、工业品昂贵和提高房租，工人实际工资只有战前的80％…85％，在纺织、采矿和食品工业中，实际工资只有战前的50％。工人的消费水平只有战前的47％。工人劳动时间大大延长，工厂的工作日大约为10小时，但往往加班到12…16小时。妇女、少年儿童和男人一样干活，而收入却低得多。
〃但是，这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吗？那些生长在这里的动物之所以不能过上舒适的生活，难道是因为我们这块土地太贫瘠了吗？不！同志们！一千个不！英格兰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它可以提供丰富的食物，可以养活为数比现在多得多的动物。16我们这一个庄园来说，就足以养活十二匹马、二十头牛和数百只羊，而且我们甚至无法想象，他们会过得多么舒适，活得多么体面。那么，为什么我们的悲惨境况没有得到改变呢？这是因为，几乎我们的全部劳动所得都被人类窃取走了。同志们，有一个答案可以解答我们的所以问题，我可以把它总结为一个字人，人就是我们唯一真正的仇敌。把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除掉，饥饿与过度劳累的根子就会永远拔掉。
第5节：曼纳庄园（5）
〃人是一种最可怜的家伙，什么都产不了，只会挥霍。那些家伙产不了奶，也下不了蛋，瘦弱得拉不动犁，跑起来也是慢吞吞的，连个兔子都逮不住。17那家伙却是所有动物的主宰，他驱使他们去干活，给他们报偿却只是一点少得不能再少的草料，仅够他们糊口而已。而他们劳动所得的其余的一切则都被他据为己有。是我们流血流汗在耕耘这块土地，是我们的粪便使它肥沃，可我们自己除了这一副空皮囊之外，又得到了什么呢！你们这些坐在我面前的牛，去年一年里，你们已产过多少加仑的奶呢！那些本来可以喂养出许多强壮的牛犊的奶又到哪儿去了呢？每一滴都流进了我们仇敌的喉咙里。18还有你们这些鸡、这一年里你们已下了多少只蛋呢？可又有多少孵成了小鸡？那些没有孵化的鸡蛋都被拿到市场上为琼斯和他的伙计们换成了钞票！你呢，克拉弗，你的四匹小马驹到哪儿去了？他们本来是你晚年的安慰和寄托！而他们却都在一岁时给卖掉了，你永远也无法再见到他们了。补偿给你这四次坐月子和在地里劳作的，除了那点可怜的饲料和一间马厩外，还有什么呢？19
16俄罗斯称得上是真正〃地大物博〃的国家。在今天，据说，〃当人们惊呼能源紧缺提前到来，并绞尽脑汁展开战略布局之时，俄罗斯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大量未开垦的处女地已经到了令外人涎水横流近乎发疯的地步。〃这些资源中，仅出口石油一项就可以拉动俄罗斯的经济增长了。更多的资源，还未实现资本化、资产化。
17西方走出中世纪的关键在于发现了人，〃舍教而立人〃。人是强大的、自信的，可以把握认知世界的。这种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以来的精神是以乐观、自信、恢宏的气魄为主调的。如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说的：〃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但法国大革命以后的西方，自信萧散，怀疑渐长。〃社会日益分裂成两大对立的阶级：有产者、无产者。〃世俗的欢乐难以掩饰人间的分裂以及人性的分裂。从帕斯卡到克尔凯郭尔到尼采，从浪漫主义到空想社会主义到马克思主义，不同的进路都是要解答这一文明问题。
在别尔嘉耶夫看来，非难西方有产者的精神是典型的俄罗斯主题。赫尔岑、列昂季耶夫、皮萨列夫、托尔斯泰、斯拉夫主义阵营、民粹派等都对此论题有独立的发言。
别尔嘉耶夫认为，有产者受到自己所建构的生活秩序的有限性奴役与遮蔽，背弃了精神的无限性。他们不相信关于超验与来世的忧郁的观念，那只会妨碍他们在此世中的进取与成功。他们完全不能从真正意义上感受世界厄运的终止和末世论意义上的世界精神的重整重生。别尔嘉耶夫认为应该提倡基督教末世论精神以阻断平庸的布尔乔亚王国。和陀思妥耶夫一样，别尔嘉耶夫相信：终点一定会到来。
第6节：曼纳庄园（6）
18今天的左翼思潮仍在质疑这种生存的不平等。几头动物，比如种马、赛马等等，它们拥有的身价财富相当于几十个穷庄园的财富总和。
19舍勒名言：1789年以后的人，已不知生活的欢乐。
〃就是过着这样悲惨的生活，我们也不能被允许享尽天年。拿我自己来说，我无可抱怨，因为我算是幸运的。我十二岁了，已有四百多个孩子，这对一个猪来说就是应有的生活了。但是，到头来没有一个动物能逃过那残忍的一刀。你们这些坐在我面前的小肉猪们，不出一年，你们都将在刀架上嚎叫着断送性命。这恐怖就是我们牛、猪、鸡、羊等等每一位都难逃的结局。就是马和狗的命运也好不了多少。你，鲍克瑟，有朝一日你那强健的肌肉失去了力气，琼斯就会把你卖给屠马商，屠马商会割断你的喉咙，把你煮了给猎狗吃。而狗呢，等他们老了，牙也掉光了，琼斯就会就近找个池塘，弄块砖头拴在他们的脖子上，把他们沉到水底。20
〃那么，同志们，我们这种生活的祸根来自暴虐的人类，这一点难道不是一清二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