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希:噢,宝宝,是风把砂子吹进妈妈眼里了。你帮妈妈吹吹吧。
明希蹲下身。孩子快活地笑了。
阳光像一滴墨水,染红一小块天空。明希的眼睛又肿又胀。
玖拾柒:上海。某化妆品公司。办公大厅。
赵根气喘吁吁冲进来。
瘦小干瘪有着两只圆规脚的通过口腔来发泄性欲的女经理:赵先生,请问现在是几点钟了?
赵根:对不起,送孩子上学,路上堵车,迟到了五分钟?
女经理:五分钟?因为你的五分钟,整个团队要浪费多少个五分钟?这不是国企。请你们尊重每月领到的薪水。
赵根:是,下次,绝对不会了。今天是特殊情况。
女经理:对不起,我们公司没有下不为例。你被开除了。
赵根:你耍老子啊?
女经理:我这是为你好,让你懂得职场不易。
玖拾捌:会计室。
会计:这是您这个月二十三天的薪水。
赵根:怎么就八百块?我交纳的五百元服装费、八百元违约保证金、一百元工牌费呢?
会计:对不起,按公司规定试用期内,员工迟到早退,公司可以即行开除,并不退还员工早前所交纳的各种费用。
赵根:招人时,你们怎么不说?
会计:我们在劳动合同上写了,可能您没注意。但您在合同上签了字。
赵根:妈的。
会计:你骂谁?
赵根:我骂那个老巫婆。
会计:这还差不多。
壹佰:赵根去应聘的路上。(轻音乐)
【人事主管:你有什么文凭?赵根:没有。人事主管:下一位。】
【赵根买假证。】
【人事主管:我们需要科班毕业。你专业不对口。】
【人事主管:试用三个月,试用期内无薪水,也不解决食宿】
【人事主管:你有女朋友吗?赵根:没有。人事主管:你追过女孩吗?赵根:追过,没追上。人事主管: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公关能力欠佳,况且缺乏自信。】
【人事主管:你有女朋友吗?赵根:有。人事主管:在本地吗?赵根:不是,她在外地。人事主管: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本公司不希望因为你而使长途电话费大幅度增加。】
【人事主管:你有女朋友吗?赵根:有。人事主管:她漂亮吗?赵根:不漂亮。人事主管: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的审美情趣不适合本公司的业务需求。】
【人事主管:你有女朋友吗?赵根:有。人事主管:她漂亮吗?赵根:很漂亮。人事主管:她是你的初恋吗?赵根:是的。人事主管: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缺乏不断追求的进取心。】
【人事主管:你有女朋友吗?赵根:有。人事主管:她是你的初恋吗?赵根:不是,以前还谈过几个。人事主管: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很快会跳槽的】
壹佰零壹:赵根蹲在天桥上吃盒饭。
赵根下了天桥,一个瞎眼乞丐在唱拉弹唱。赵根驻步,扔下几块钱。走开,想了想,又走回去,捡回钢币,塞入口袋,旁边一个洋娃娃样的孩子刮起鼻子,嘴里羞羞羞。
赵根叹口气,把那几枚钢币重新扔回乞丐的搪瓷缸里。
赵根在人群中慢慢地走。背有点驼。在路过当年的明希酒吧时,停下脚。吧台上方是一个巨大的吉他,吉他弦上倒挂着几只晶莹的高脚杯。装饰已经与原来完全不同。名字也改成流浪酒吧。赵根继续前走。
一辆黑色奥迪跟在他身后移动。车内是周落夜与春江。
春江咬牙切齿:活该。遭报应了吧。
周落夜默不作声。
壹佰零贰:上海某大厦一间几平方米大的地下室。屋子阴暗潮湿,墙壁生有青苔,只有一扇窗户,在离地面二米离天花板两寸处,嵌有一小块尺许见方的玻璃,外侧被铁栅栏保护。两根一横一竖的木条钉在内侧的窗棂上。
赵根躺在床上看书。一只老鼠出现了。
赵根拆开饼干扔在地上。老鼠吃饼干。赵根聚精会神地看着。
明希进来了。老鼠溜走了。
明希:你就住这里?
赵根:是的。
明希从怀里取出一个包,放在赵根身边。赵根打开,是一条钻石项链与其他几件首饰。
赵根: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希:我先还这一点。余下的,我慢慢还。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赵根把首饰扔在明希脚下:拿回去。
明希转身出去。赵根跳下床,一把拉住明希。明希试图拉开他的手。衣衫被撕裂。明希摔倒。赵根蹲下身,抱起明希。明希额头已出了血。
赵根颤声:你没事吧。
明希淡笑。
壹佰零叁:某商场。
明希在做收银员。忙忙碌碌,手脚不停。
两个描眉扑有眼影口红鲜红显然是从事那一行职业的女人,懒懒散散从坤包内掏出钱,旁若无人,互相交谈。
女人甲:昨晚遇到了那个真变态,折腾了老娘一宵。骨头都散掉了。你昨晚做了几个?
女人乙:三个。一点劲头都没有。全是糟老头子。
明希看着她们离去,眼神不屑,手上不停。
壹佰零肆:商场店长办公室。一个酒色过度的男人。金鱼眼。
周落夜背着坤包进来。
男人慌乱迎上前:今天吹是的哪阵风啊。
周落夜:找你有事。
男人:什么事?
周落夜甜笑:请你炒一个叫明希女人的鱿鱼。
壹佰零伍:某商场门口。中午。
赵根跳下一辆面包车,搬运货物。汗流狭背。衬衫挽至肘部,手臂上青筋一团团虬结。一个瘦高青年走过来,手里拿着几份盒饭:赵哥,吃饭了。歇口气。
赵根在货物上坐下,随手捡起地上一张报纸,翻看。
报纸上一则新闻:大唐镇库古钱出世,专家估价百万。
赵根的眉头突突一跳。
【记忆:老家废弃的祠堂。小时候惊慌地穿着衣服的周落夜。在屋顶上拣到的生锈了的大唐镇库。放在铁轨上被火车压扁的大唐镇库。与于志强打架时手中挥舞的边缘与刀锋一样锋利大唐镇库。被女老师收缴的大唐镇库。上元村破落的房子。上元村孩子们手中玩着的铜钱。】
赵根扔下盒饭。
瘦高青年诧异的目光:赵哥,你去哪?下午咱们还得送三间超市的货。
赵根站住身,对瘦高青年挥手,脊梁挺直。整个天空都在他背后。
壹佰零陆:上海。低暗潮湿的平房。天空。云层厚而低垂,似要塌下来的破墙。
赵根背着行囊:明希,我得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俩人默默凝视。
赵根转身欲走。
明希:等等。
明希在赵根嘴上轻轻一吻。(慢镜头)
两人抱在一起,似干柴烈火,嘴唇就分不开。孩子推门进来。俩人赶紧松开手。
明希哽咽:早去早回。
明希乘赵根不注意,在他背囊里塞进钻石项链。
壹佰零柒:马路。黑色奥迪车内。
周落夜。一个风尘女子。周落夜目送赵根离去,眼里有疯狂嫉恨的火焰。明希在弄堂外对着赵根挥手。
周落夜的脸在扭曲:我要你把她变成最下贱的婊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风尘女子从周落夜手中接过一叠钱,应了声,下车,走进某个酒店。酒店里有着落地玻璃窗。春江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外面。风尘女子瞟了春江一眼,打手机。过不多时,几个面目凶恶的年轻人鱼贯而入,围在风尘女子身边,开始窃窃私语。
奥迪车轻轻离去。
春江眼里滚下泪水。
壹佰零捌:上海。某石桥下,是当地的保姆市场。
几十个乡下女人站在桥下等待雇主。每当有人来时,便蜂拥而上。明希站在人群的边缘,眼神凄凉无助。黄昏渐渐落下。明希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
马路上。一个小男孩坐在轮椅上。男孩用手支撑着下颌,风拂过他的脸。男孩轻轻地唱,唱的是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男孩的裤管空空荡荡。
明希似被雷殛,疯狂地奔跑。
壹佰壹拾:上海。低暗潮湿的平房。
孩子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翘首远望。明希奔跑的身影。孩子跳起来,迎上去。明希抱住孩子。
孩子:妈妈,你干吗要跑得这么急?
明希:妈妈爱你。
孩子:我也爱妈妈。我会每天坐在这里等妈妈下班。
明希抽泣。
明希进屋做饭。
眉一样的下弦月的光,从有蜘蛛网的檐角滑下,化作一泓湖水,淹没了屋子,地上有一滩闪闪烁烁的碎玉。
壹佰壹拾壹:招工启事栏前。
明希奋力挤进人群。又被挤出。一个上了一点年纪的女人跌倒在地上。伛肩、偻背、驼腰。明希看了一会儿女人,一瘸一拐过去扶起她。女人说谢谢。明希赶紧离开。明希不断应聘,不断失望。一张张脸庞,巨大的威严的不容置疑的。脸庞扭曲出几何线条。画面微微变形。
壹佰壹拾贰:低暗潮湿的平房。黄昏如血。
孩子一身是血,倒在地上,腿断了。四周围满人,人群喋喋不休。
明希呆呆地走来,一步一步。眼前仍然是一张张脸庞。它们在急剧旋转,如同黑色湿漉的花朵。一张张不停说着话的嘴巴上下开启。明希轻轻地抱起孩子。
壹佰壹拾叁:某医院门口。
明希抱着孩子跪在地上。人们从她身边经过,大多数脚步匆匆。偶尔有几个人弯腰扔下几枚硬币。风尘女子走过来,在明希面前站住。
远处,春江捂脸,表情悲恸。
壹佰壹拾肆:上海的夜晚。小洋楼。
春江奋力敲门。没有声音。
门开了。周落夜憔悴未施粉黛的脸。
春江的嘴巴在说话,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能感受到她的愤怒。
周落夜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
春江呜咽着跑走。
春江拨打电话。电话回音:对方已停机。
马路边的树朝向天空,一直向上,朝向黑暗幽深的天穹。
壹佰壹拾伍:镜头终于缓缓落下。光明渐渐重现。低暗潮湿的平房。
赵根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平房的门口坐着孩子。孩子坐在木椅上。裤管空空荡荡。孩子在玩一个变形金刚,玩得兴高采烈。金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赵根蹲下身。大串大串的泪水沿鼻尖滴下。从阴霾里瀝下的零零散散细细的阳光将他的灵魂从体内一把拽出,拽到一个被剥掉皮肤的虚空里。赵根感受到一种连骨头都要化为碎末的哀伤。
壹佰壹拾陆:上海的早晨。小洋楼。
上海的早晨,高耸的东方明珠塔与金贸大厦。立交桥纵横交错。车流滚滚。整个城市处于一种晕眩的失重状态。市民脚步匆匆,上班下班赶路吃饭。一双双鞋子敲打着台阶、马路以及各种建筑的地面。很多房子,由高逐低,由远及近。小洋楼。
周落夜大半个光滑洁白的肩膀暴露在外,能隐约看见小半个梨形的乳房。
周落夜在看两分报告。一份是HIV检测报告。一份是DNA检测报告。桌上摆着两杯酒。还有一份文件夹。手机响了。
周落夜接过电话,沉默地听着。手修长,骨节处隐隐发白。周落夜端起一杯酒,一点点喝,终于喝干。
壹佰壹拾柒:上海的夜晚。某洗浴中心的包厢。
门被踢开。赤裸的男人慌忙地拎起裤子,指手划脚,嘴巴张合,宛若愤怒的公牛。赵根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落在按摩椅上那具洁白的肉体上。(仍是没有人声)
赵根走过去,慢慢地看。明希没动。静静地躺着,眼睛睁大。一滴泪从眼眶边滑下,越流越多。赵根哽咽出声,把头埋在她乳房中间。明希抓住他的头发,用细长的手指来回梳理。明希就像是化成了水,化成了河流,化成了海洋。
赵根把钻石项链挂在明希脖上。
壹佰壹拾捌:上海的深夜。小洋楼。
赵根推门进来。门是虚掩的。
周落夜在对着粉饼化妆,涂口红。周落夜疲倦的声音:你来了。
赵根:为什么要这样?
周落夜:我爱你。也许我爱的并不是你。你只是爱的幻影。
赵根走过去,一口气抽了周落夜十几个耳光。粉饼盒落在地上。周落夜口角出血,在地上支撑起身子。那两份报告飘到她胸口。赵根的目光落下去,渐渐呆滞了。
周落夜惨笑:我们是亲兄妹。
赵根的泪水滚滚而下。
周落夜:我们是这世上惟一的亲人。
赵根瘫坐下来。俩个人互相凝视,眼神再也不转。
周落夜语气迟缓:你妈是服毒死的。我爸是病死的。
赵根:我知道。
周落夜:我骗了你。
赵根:没关系。
周落夜:我爱你。
赵根:我也爱你。
周落夜的泪水终于流下来:我知道你也爱我。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周落夜轻轻叹气,满意地笑:这是命。对不起,我还把艾滋传染给了你。
赵根微笑:没关系。我们永远不分开。
门口传来一个恸哭声。是春江。双膝跪倒。
周落夜:我觉得我好幸福啊。亲爱的,能在你怀里死去。我真的很幸福。
赵根:杯里的酒是有毒的,对吗?
周落夜微笑:你真聪明。与我一样聪明。那份文件夹里是我所有的财产。现在它们都属于你。不过,我想你也用不了多久了。真对不起。
赵根:别声响。
周落夜美丽的笑容:亲爱的,记得要把我烧成灰,抛向天空,就抛在我们老家的那个天空啊。你坐在祠堂的檐角上。黑色的檐角像鸟一样飞。你就像是在天上飞。
赵根屈起身,瞟了一下外面的春江,去拿桌上的那杯毒酒:我现在就陪你去。
春江尖叫:不要。春江冲过来。
赵根已大口饮下那杯酒。嘴角有酒沫。
周落夜脸色酡红:傻瓜。我怎会让你喝有毒的酒呢。不过,你这样,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呀。周落夜阖上眼帘,睫毛翘起,又长又密。脸与水果一样鲜嫩。
赵根看着被打翻在地上的粉饼的镜子。
【记忆:“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四五个女孩哼着儿歌在跳像皮筋。其中一个女孩小脸尖瘦,眉心还藏有一粒小黑痣。一个少年(十二三岁)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看她们跳。少年手里拿着两个铅字,一个是我,一个是们。泥地上按上几行铅字印,“我们”。少年边印,边用手擦去。】
赵根弯腰在周落夜嘴唇上轻轻一吻:我爱你。
壹佰壹拾玖:稻城。老家。当年的祠堂已被拆迁,建成了新的大楼。
太阳是绛红色的。四周的天幕并未因为其而有了艳丽的颜色,仍是濛濛晶莹。巷子里走来双手束在袖筒的中年男人,形容猥琐,在吱呀吱呀地小声哼小曲儿,鼻子、嘴还有眉头蹙成古怪的一小团,头还左左右右地打着拍子——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男人反复吟唱,虽然嗓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模样实在滑稽,但曲调自有的旋律也是那么舒展优美,是这样轻柔异样。
男人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