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邮局门口,看见路上有十块钱,一大半被雪埋住。赵根用脚踩住,望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慢慢蹲下身,捡起十元钱。然后拼命地跑。
拾捌:小巷。中午。
高高低低杂乱的房子。小巷青灰色的墙。墙壁上缀满斑驳暗绿色的苔藓。墙垣上是雪。门黑黑亮亮,门前是长条青石。在巷子与巷子中间是路灯。电线杆上贴满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各种妇科、性病的“老军医”广告。几个穿棉衣的少年在“斗拐”。路边站着一个穿开裆裤手捏小鸡鸡冲着雪撒尿的儿童。远远近近有妇人悠长的声音:宝儿,回家吃饭罗。
少年们散了,各自捡起书包,互相追逐着,快乐地笑着,消失在巷子的深处。
一扇木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倒出一盆潲水。
赵根跳起脚,在一户门扉紧闭的人家前站住,掏出那十块钱,反复地看。在雪地上走来走去。
拾玖:小商店前。
赵根掏出十元钱:买瓶酒。
小店老板:要啥牌子的。
赵根打量货架上的酒瓶,指了指其中一种:这个。来二瓶。
赵根仔细地把找零数过一遍,剩了两块七毛,装回口袋,再把酒装入书包。(出画)
赵根回到小商店前从找零中拿出一角钱:买五粒话梅。
赵根把话梅含入嘴里,脸上有了快活的笑容。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回到新华书店,在那里买了一本《少年文艺》。
赵根一边走,一边看书,一边咂嘴里的糖。雪地上两行回家的脚印。
贰拾:赵根家。
赵根推门进屋,放下书包,跑到厨柜前,拿出酒精瓶,倒出酒精,找出漏斗,小心地灌进刚买来的酒。赵根又把酒精从碗里倒进空酒瓶,走进卧室,爬下,把酒瓶藏入床底。赵根从床底爬出,想了想,又爬回去,取出那两瓶酒,在房间里寻找可以藏匿它们的地方。赵根溜出后门,把这两瓶酒摆在一户人家的屋后。
赵根回来热饭吃。边吃边看那个搁了酒精瓶的抽屉。
贰拾壹:纺织厂。厂长办公室。屋里有炭火。
秃头厂长凝视窗外的雪景。有人推门进来。是厂里的会计。
会计:厂长,今年的福利发下去了。一线工人二条鱼,二只鸭。干部一条鱼,一只鸭。
秃头厂长点头。
会计压低声音:刘副厂长他们在那边屋里说怪话。说您在收买人心。还有更难听的。
秃头厂长暴怒:收个屁。
秃头厂长摆手示意会计出去。唱了几句“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发愣,也出去了。
贰拾贰:纺织厂车间。
秃头厂长与工人们打招呼,路过李桂芝时,脚步未停。车间主任跑上来向秃头厂长汇报工作:今年的劳模车间里已选出来了,是李桂芝同志。秃头厂长嗯嗯应着,又出了车间。
车间的另一头有两个窃窃私语的年轻女工。
女工甲:真想不通厂长会看上她。
女工乙:人家床上的活儿做得好。要不咋劳模哩。
女工甲:活儿做得好,那不干脆去广东?早发海了。闷在这里,是啥意思?
女工乙嗤嗤笑:这叫闷骚。骚在骨头里。
过来一个年长女工,敲了敲机床:专心做事。线头掉了。
女工甲吐出舌头,扮了一个鬼脸。
李桂芝恍若未闻,手脚麻利地接起一个个线头。
贰拾贰:印刷厂。阴暗隐晦的天穹。一群群人聚在一起交谈,跺脚。
赵国雄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下定决心,推开厂长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几个人。干部模样的年轻人也在其中。
赵国雄:徐厂长,为什么我要第一批下岗?
厂长扶扶黑框塑料眼镜,声音冷峻:那你说让谁下?
赵国雄:我在这厂里呆了二十年。
干部模样的年轻人:许师傅在这厂里呆了三十多年,不也照下?
赵国雄:他本来就快退休了。
徐厂长:赵师傅,你是共产党员,又是连续几年的劳模,你应该发扬精神,带一个头,为群众做出表率。
赵国雄:为什么不事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徐厂长望向干部模样的年轻人。
干部模样的年轻人:赵师傅。我前天去找过你了。你不在机修房。我都去过好几遍。
赵国雄:我一直在里面。
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我没看见。不信,你问高师傅。
屋外,雪又下了起来。飘得急,像被扯碎了的烂棉絮。
贰拾叁:机修车间。
赵国雄从工具箱里摸出酒精瓶,倒了小半瓶在碗里,一仰脖,灌下肚。高师傅也在屋里,拿着本象棋棋谱在摆。
赵国雄:曹副厂长来找过我?
高师傅没吭声,抬头看看外面。雪花大如辇。高师傅夹起棋盘出去了。赵国雄挥手想喊,又颓然放下。一片片雪花。
赵国雄走出机修间,雪花沾满他的鼻梁、眉毛、鼻子、嘴,竟如天籁。
赵国雄仰起脸,目光穿透了茫茫生死。
贰拾肆:黄昏、内。
赵国雄坐在屋里。屋内光线甚暗,赵国雄坐得像石头一样。面前摆着那个酒精瓶。瓶口没有拔开。赵国雄的手一直在抖。赵根推开门,吓了一跳:爸回来了。
赵国雄点头。
赵根淘米做饭。
赵国雄:根儿。几岁了。
赵根:过年十四。
赵国雄:哦。
赵国雄往屋外走。
赵根:爸,你上哪?
赵国雄:去转转。
赵国雄走在门口,折回身,拿起酒精瓶,揣入怀里。
赵根:爸,早点回来。
贰拾伍:黄昏、外。
风在低地上积起雪堆,折断最后一根不肯被雪堆埋没的草茎。阔叶树在风的压力下弯折、蜷缩、颤抖。惟有那马尾松虽也倾斜,呻吟,但仍咬定那山、那石、那土。倾颓的墙垣,干枯的树枝,破败的屋顶,零乱的田野,起伏的丘陵,远去的河流,远远近近的房子……都在弥漫的雪的烟雾里,变成灰色。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雪的魂魄,以各种姿态来叙述雪的神奇。
李桂芝在骑车回家的路上。自行车的龙头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网兜,里面装了两只鱼,两只板鸭。下班的人在互相说再见。
新年要来了。
贰拾陆:铁轨边。
赵国雄坐在枕木上,手在颤抖。瓶子从手中滑落,赵国雄捡起它。雪地上有纵横交错的脚印。
【赵国雄的杂乱无章的回忆:当年也是这样大的雪。赵国雄在河里救起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赵国雄把女人背到河边的房子里。房子里的老女人用冷水擦热女人。一个月后,女人嫁给了他。女人动手铰了几张喜字贴在窗户上。屋里的全部家当一张床,一只桌子,一个樟木箱。结婚证摆在五斗橱上。上面写着赵国雄与李桂芝的名字。头发上贴了块红纸的李桂芝与赵国雄梳三七开小分头的相片。又过了六个月,李桂芝生下了一个孩子。赵国雄在洗屎布。赵国雄在杀鸡。年幼的赵根走过来口齿不清地说:爸爸在给鸡脱衣服。李桂芝在一边抿嘴微笑。】
赵国雄拔开瓶口,把酒倒入雪里。点燃。雪在烧。赵国雄把空的酒瓶扔在地上。
一个行人从赵国雄身边走过,边走边用奇怪的眼神回望。
火车开过来,发出的嚎叫撼动了整个大地。赵国雄在铁轨上躺成一个大字,把身体舒展到极至。他看了最后一眼这个世界,看了那轰隆隆驶来的钢铁怪兽,闭上眼,嘴角滑过不可测的笑意。火车辗过他。
贰拾柒:赵根家。
李桂芝麻利地切着鱼块:你爸呢?
赵根:去外面转转了。
菜刀划破李桂芝的手指。李桂芝放下菜刀愣愣地出神。窗外似乎有人在呼喊,又似乎没有。李桂芝把手指含入嘴里吮净,重新拿起菜刀。
门被撞开。邻居:老赵在铁轨那出事了。
赵根放下手中的柴禾往外面跑。跑得比风还要快。四周已围满闹哄哄的人群。人群像煮开了的水。汩汩的血在雪地上冒出热气。李桂芝看着血,惊疑不定地收住脚,目光掠过人群。人群顿时肃静,为她让开一条路。李桂芝的眼角眉梢急速扭曲,一张脸变成被打翻的颜料盒,惨白、鲜红、青紫。李桂芝嗷的惨叫,头重重地撞向铁轨,脑袋立刻破了,露出一个洞,咕嘟咕嘟往外冒。人群迅速骚动,像磨盘一样转动。
赵根在人群外听见李桂芝断断续续的哀嚎。
赵根的目光落在雪地上的酒瓶上。
叁拾:铁轨边、暗夜。
雪地里惨淡的人影。赵根坐在铁轨边的山坡上。脚边是那两个空酒瓶。一辆辆火车行来往去。当一辆列车临时停靠时,赵根攀上它。
叁拾壹:北京的下午。某商场门口。
雪浮在北京城的上空。积雪铺路。雪光映映,高的楼矮的房浑然一体,天地皆为一色。歪歪斜斜的人在风雪中畏缩地走。风,掀起伞面,折断伞骨,躲在伞下的人惊恐地看着隐晦的天空,跺着脚,大声咒骂。不少男人脖子上围着白色的毛巾,又因为黑色的大衣,头顶的毡帽,一个个,活像是从《上海滩》里走出的许文强。
闪闪的轿车从街道中心呼啸而过。更多男人则把衣领高高竖起。女人们上下披挂,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商场门口的石阶上坐着包裹军大衣的老者,在零度以下的寒风里,目光安祥,眉毛沾满雪花。幸福的妈妈牵着孩子走出商店的门。戴红帽子的男孩手中拿着会喷火的冲锋枪对着人群扫射。
赵根站在一边看着男孩手中的枪。
那戴红帽子的男孩:妈妈,为什么他不叫自己的妈妈买冲锋枪呢?
妈妈蹲下身替男孩扶正帽子:他不好好读书,他妈妈就不要他了。你要是不好好读书,我也不要你。戴红帽的男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叁拾贰:夜晚。
一家饭庄,灯火通明。门口摆着二个巨大黑色瓦罐。饭庄里坐满饕餮之徒。隔着玻璃窗能看见桌上摆满鸡鸭鱼肉。赵根从饭庄门口走过,途径泔水桶里时,停下脚。桶里有一个几乎是完整的鸡。赵根看着在玻璃窗里忙忙碌碌戴高帽子的厨师。往前走。又回来,犹犹豫豫,终于咽下口水,偷偷靠近门口悬挂的透明塑料帘,闪电一般伸出手。
赵根的脖子后的衣领被一只油腻的大手拎起。
厨师:哪里来的贼娃子?。吓我一跳。我日他先人。一天一日,一日一天。(四川话)
鸡被夺下,扔回泔水桶。
赵根被赶出门外。
叁拾叁:深夜。某幢烂尾楼。
赵根坐在地上,身边是几个黑色的垃圾袋与几叠《北京晚报》。赵根翻捡出食物,狼吞虎咽。噎着了,找出几个空的纯净水瓶,把里面残存的液体倒入嘴里。这显然不能解决问题。赵根起身,在窗台上抓下雪,往嘴里塞,大口地咽。
赵根身下是流光溢彩的北京城。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赵根谨慎地缩向暗处。
是二个流浪儿。赵根悄无声息地挪动身子,想离开,一双乌黑的眼珠出现在他面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手中捧着一盏烛火,目光晶莹。
女孩:你是谁?
赵根:我叫赵根。
一个与他差不多大年纪的男孩走过来,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赵根:你哪里的?
赵根:湖北的。
男孩:赵钱孙李的赵?
赵根点头:是的。赵匡胤的赵。
男孩回头指指那堆报纸:半夜你会冻死的。
赵根不做声。
女孩:我叫明希。明天的明,希望的希。四川人。他叫万福。江西人。你今晚与万福一起睡吧。明天我帮你去弄一床被子来。
叁拾肆:北京的早晨。天空渐渐变亮,呈现出一抹青蓝,继而抖落下种种奇妙的颜色。云浮在鱼肚白上,像几只已吃饱了的鱼鹰。晨曦缓慢地推开世界的门。赵根的脸一半阴,一半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赵根掀掉油腻乌黑的毛毯。万福与明希已在楼道中忙活。角落里用砖头砌成的灶。灶上搁一口锅。锅里煮着一些食物。
万福回头:起来了。
赵根腼腆地笑:谢谢你们。
万福挺直胸膛,语气豪迈:谢什么?天下穷人是一家。
明希抿嘴微笑。
叁拾伍:上午、人流汹涌的街道。某商场门口。
三个少年身边各自摆着擦鞋的工具。
万福在帮人擦鞋。
明希:看见了吗?鞋油莫挤太多。得先滴几滴水。这样只要一小截鞋油就行。要不,赚的钱还不够买鞋油。
万福拿出一个小塑料瓶,挤出几滴液体,双手飞快。
明希:这是醋。擦白皮鞋一定得先擦食醋。
明希从工具盒里掏出一块香蕉皮:若皮鞋有了油污,先用它来擦,擦得干净,还省油。
赵根语气由衷:你懂得真多。
明希甜甜地笑。
叁拾陆:夜。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小巷。
三个少年拎浆糊桶,动作鬼鬼祟祟。明希抱纸。万福往电线杆上刷浆糊。赵根把纸按上去,手掌一抹,动作纯熟。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各种妇科、性病的“老军医”广告在路灯下呈现出一种庄严的光泽。
明希嗤嗤轻笑。
万福与赵根互视一眼一起怪笑。
巷口有人影晃动。三个少年赶紧溜之大吉。
叁拾柒:烂尾楼。难得的好天气。
大大小小的房子,如同昆虫的口器,吸附在大地上,汲食大地的汁液,并排出一堆堆被称之为人的东西。太阳在城市上空移动。远远近近的房子被阳光拥抱,须叟又被抛弃。万福手中拿着一本花城版的快被翻烂掉的《鹿鼎记》。赵根脚边也有几本破书,《唐诗三百首》、《做个有钱人》等。
万福双手枕于脑后,翘起脚,脚尖抖动:我以后发达了,要开一间最大的妓院,比丽春院大多了,比这幢楼还要大十倍。每间屋子外面写着一个数字。我呢,每天晚上掷骰子。一粒骰子自然不够,得掷一大把。掷出哪个号码,就去睡那屋子里的女人。林青霞啊关之琳,王祖贤啊邱淑珍,还有叶玉卿啊那叶什么楣。
赵根:等你发达了,人家都成老婆婆了。
万福:没事,那就林小霞啊关小琳,王小贤啊邱小珍。
万福哈哈大笑。
赵根也笑:你掷一大把?比如十粒。那么,九之前的数字不可能出现。那几间屋子,你搁谁啊?
万福瞟一眼在楼道里忙着做饭的明希,嘻嘻地笑。
赵根看了眼楼下:万福,你说,从二楼摔下去和二十层的楼上摔下去有什么区别?
万福手势夸张:一个是,‘叭,啊啊啊啊啊’;一个是,‘啊啊啊啊啊,叭。’
赵根咧嘴欢笑。
叁拾捌:某胡同口。中午。
三个少年背着鞋箱跑过胡同口。明希被两个衣着整洁的小孩绊倒。
少年甲:哪来的脏小孩子。臭死了。
赵根去扶明希。明希的手掌上已渗出血。
万福眼珠子发亮,大吼扑去,乱拳捶倒其中一个。小孩尖叫救命。胡同口里转出一男一女。男的大喝:住手。那男人,生得壮实。那女的头发乱似鸟窝,上身套一件暗红色的蝙蝠衫,下面踩一条脚踏式黑色健美裤,嘴唇涂得腥红,眼圈描得乌黑。
万福松开手。女人飞腿,踢得凶狠。万福机敏,斜身避开。女人收势不住,腿迈出一字,哎呀妈妈。那男人脸色沉下,朝万福的大腿就一脚。万福闷哼,重心失去,坐倒。
那女人挺起身,可能拉伤韧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