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还会回来吗?我不敢回头,我怕自己一回头,心中的洪水就要冲毁堤坝。那个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李国安死掉了。那个说要爱他妻子一生一世的李国安死掉了。他已经把自己彻底卖给魔鬼。
大家可能会大骂为什么不出一个黑脸包公把我这个现代陈世美的狗头铡了吧。可惜就算包公在世,他也不会叫王朝马汉搬狗头铡堂前侍候。陈世美犯的是欺君之罪,并非是喜新厌旧之罪。若他在迎娶公主之前休了秦香莲,并禀告皇上,他就没有罪。九五年三月,我与田嫣在省城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我的丈人不再是那位门庭冷落的前财政厅厅长,而是发得发紫的田副省长。
六月,我出任丽州市主管基建与交通的副市长。我这样一个负心人,像猴子爬树一样,哧溜哧溜不停地往上蹿。
有件事,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田嫣还是处女。我虽然不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却是她第一个以身相许的男人。我问她为什么要嫁给我?她反问我看过琼瑶吗?我说,看过由她的小说改编的几部电视剧。我也知道她的小说在许多年轻人中的影响力。她说,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说,不清楚。她乐了,说,琼瑶阿姨为了把平鑫生抢到手,不惜做小,八年抗战,终于把平鑫生的元配夫人赶走了。我本来也打算来一个八年抗战呢。
我默然,心中五味杂陈,乱成一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的句子是深情的。写出它的诗人却是薄情的。我说,你与陈映真说了什么?她为什么同意与我离婚。
田嫣吐吐舌头,我与她分析利害。我能帮你。她不能。我再多抗战一年,你差不多就得毁了。她是聪明人。我也知道她爱你。可我的爱一点也不比她少。凭什么我要让她?如果她真的爱你,就一定会牺牲自己。否则,她就不是爱,是占有。
她说得振振有词。我无话可说。
良久,我又问,天底下的男人这么多,为什么就看上我?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你呀,有点坏,有点蛮,长得不难看。嘻嘻,你那家伙还蛮大的。田嫣又蹙起眉,不说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就是你坏。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跟斗,露出一小段光滑的腰肢,嘴里哼道,我田某人看上的男人还会差了吗?
这是我在陈映真身上所看不到的女人风情。凭心而论,田嫣对我是真好,不仅是性——比白素贞、许芳、年轻时候的陈映真加起来还要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懂得这么多——她完全不再是当日初见时那种大小姐的脾气,从爱使小性子的林黛玉顿然变作深明事理的薛宝钗。
人哪,真看不懂。知人知面难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我是在结婚以后才对田嫣有所了解。我这才清楚自己曾引以为荣的资料收集工作是如此差劲。她懂音乐,在古典钢琴上有一定造诣,尤其迷恋那位音乐中的皇帝巴赫。对巴赫的创意曲、赋格、康塔塔如数家珍。她不仅不蠢,还具有我继父那种天生的洞察力,几句话便深刻地指出问题的要害所在。她能在床上光着身子为我表演瑜珈,也能一身盛装挽着我的胳膊出席酒会,明眸清目,光彩照人。也许,这就是现代的新女性。敢爱,敢恨,视道德为芥草。
田副省长显然也惊讶女儿的变化,看着我们俩握在一起的手,有了泪光。天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李国安何德何能,竟能蒙此青眯?我忘掉了陈映真,忘掉了李君强,忘掉了已回到公务员岗位宣布要与我断绝兄弟关系的李国泰。我的眼里只有田嫣。我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后,我们之间紧握的双手会把彼此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情之一字,向来误人。如今想来,满嘴苦涩。
这一年,国人展开了如火如荼的奔小康运动;这一年,阿诺·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实的谎言》和汤姆·汉克斯的《阿甘正传》正式引入中国;这一年,进入中国家庭的电脑已达300多万台;这一年,网络以每小时八元钱的费用在一些人面前打开了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在田嫣的引导下,我懂得了如何品味马爹利与轩尼诗XO,并与人谈论法国干邑白兰地的年份,懂得了国际品牌路易威登、阿曼尼、夏奈尔。我的身上是Karl Lagerfeld西装。我的脚下是Salvatore Ferragamo鳄鱼皮鞋。我的皮具、领带是来自法国的Givenchy。我的手上握着的是数万元的摩托罗拉手机。我的一条内裤都够一个苦寒之家三个月的日常开支。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我就像活在天堂里,被一个又一个不真实的梦所包围。梦里有无数绚丽的光线,有皮肤雪白戴尖顶帽跳胡旋舞的美貌胡女,有自称臣是酒中仙千金一掷的英俊才士,有相貌粗豪契阔谈宴的波斯商人……而每天早上,把我唤醒的,都是田嫣湿润的红唇。
物质改变的不仅是生活本身,还有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我应该怎么来叙述?
田嫣确实没看错我。我虽然没抓住90年代初股市暴富与邓公南巡后的地产神话,却在政途上突飞猛进,迈上新台阶。九六年的秋天,我出任北江市市长。
我是能吏。从96年到2000年,在我主政北江市四年期间,全市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14。2%;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年均递增16。2%;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年均增长11。5%;自营外贸出口年均增长18。9%;实际利用外商直接投资27。7亿美元,全市人均年收入均增长19。2%。或许大家会说,数字并不可信赖。这样说吧,在我出事后,通过网络,我还能在北江市的bbs论坛上看到许多替我惋惜的帖子。
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虽然并没有借助于职务之便索贿受贿,但在2000年,我的资产起码有三千万,在上海、北京都购有别墅。只有田嫣一个人知道我的身家,也清楚这些钱的来历……
田嫣看错了我。她把我领进了一种她所熟悉的生活方式,以为可以控制我的一切。但这种生活方式对我而言却是一把开启欲望之门的钥匙。种种欲望,若那马蜂,蜂拥而出。她被蜇伤,却是不可避免。
有篇报道,过去一千年来,全球最富有的五十人,其中二名是中国著名的贪官,和坤、太监刘谨。“和坤跌倒,嘉庆吃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和坤被抄家时,家产总值约八亿两,超过朝廷十年收入的总和。刘谨呢?不提别的土地房舍珍宝古玩,光抄出来的黄金一项就有24万锭又5。78万两。他们是笨人吗?若笨就不能权势滔天了。明知要大祸临头被千刀万剐,为什么还控制不住自己,四处伸手要钱?因为这时候的他们已经不是“人”,是物,是被种种欲望所浸透了的有一定长宽高的物,或为官奴,或为钱奴,或有爱奴。欲望,看得见,摸得着,能最大程度地刺激感官,可造成神经细胞形态和结构的改变,进而影响其功能。这种形态、结构和功能的损害,甚至是慢性、永久性和不可逆转的。
欲望就是我们的毒。我们一来到人世,即开始了吸毒。这是我们戒不掉的毒。
我们以为自己是万物之灵长,并不知自身不过是坐在生命宫殿宝座上至高无上的统治者DNA大帝面前一个无足轻重随时可以被处死的奴仆,被火焰吞没,被飓风抹掉,被蚁虫咬食,被微生物分解。生命一代代往下传递。种种生命形式都是DNA的某种尝试。种种欲望,比如食色,即为它操纵生命个体的手段。
人类、在林梢追打的猴子、在海里喷水的鲸鱼、在森林中踱步的大象、在草原中猎食的狮子、那健美奔跑中的麋鹿、那活泼可爱毛茸茸的小白兔、那长着鳍憨态可掬的海象……所有生物都是DNA所驱使的傀儡。它的意志决定了我们的习性以及我们所构成的社会。蜜蜂做六角形的巢,变色龙的眼睛能够做三百六十度旋转。青蛙长着四条腿。还记得小时候的皮影戏吗?当我们为台上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潸然泪下时,那只躲藏在幕后的手却在不动声色地检点手中的钞票。
“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以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及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也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孪的恐惧……”这是卡夫卡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时间的钟摆在摇晃,从此岸到彼岸,把我们从生送入死。今天的我,已经开始信上帝了,不是基督教里的那位不停地发出训诫的神,而是一种绝对的意志,一种先验的在我们理解能力之外的存在。桌子并不存在,人类也并不存在,三千宇宙无非是镜中幻象。存在的只有上帝。所谓NDA,也不过是对这种无边无际的巨大存在的某种并不准确的描述。
2000年的秋天,我的丈人已巡抚南方某省。
我与田嫣发生激烈的争吵。起因是田然。她已留学归国,在省里办了一家投资公司。我无意讲述我与田然之间发生化学反应的具体过程,总之,我与我的小姨子上床了,还被田嫣撞见。田嫣打了田然一耳光。田然反唇相讽。我躲入卫生间吸烟。田嫣披头散发冲进来,骂我禽兽不如。我没反驳。我在想,自己为什么要与田然上床?我已经想不起我们是怎么上的床。不过,我觉得田嫣有点大惊小怪,不就是与你妹妹做了几次类似握手的接触吗?
我向她表示忏悔,说是酒后糊涂。以后不会了。我还是爱她的。
我真没想到田嫣的反应这样剧烈。她是聪明人啊,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可理喻的事?竟然扬言要把我送到监狱里去。我要她闭上嘴。她愈发歇斯底里。我只好捂住她的嘴,然后,我失手掐死了她。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田然见卫生间半天没动静,进来看见满面狰狞的我以及躺在浴缸里的姐姐,尖叫一声,晕了。我流下眼泪,田嫣给了我所不曾想像过的生活,现在她又用死把带走了它们。我的眼泪几乎要把她的身体飘浮起来。我终于清醒了,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我颓然坐倒。田省长能饶得了我吗?就是把我枪毙十回,怕也解不了他心头之恨。我应该怎么办?说服田然,告诉她,这是一次意外,让她与我一起对外宣称田嫣是在洗澡时煤气中毒?又或者把田然也弄死,找公安局的哥们来处理,说是姐妹俩一起中了毒?或者把她们弄到车上,开下悬崖,做一个车祸事故?一个个方案涌出脑海,被不断否定,不断完善。
我甚至记起了在某本官场小说中所见到的“浴缸谋杀”,脑袋里立刻这样一个画面:田嫣一边洗澡一边吹头发,电吹风掉进水里,田嫣死了。田然进去想把田嫣救起来,因为缺乏救护常识,也被电死了。
这样的说辞有几人能信?但我是市长,公安局的许局长是我铁哥们,平时没少让发财,没少帮他遮罪。只要赶在田省长来之前,把这姐妹俩的尸体火化,再一口咬定。田省长纵然怀疑,也是无可奈何。何况,谁能想到是我杀了田嫣?在人前背后,我们都是那样恩爱。
我不能因为田嫣的死,把自己送入地狱。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我朝田然走去,蹲下身,当我正准备伸出手时,田然醒了,看着我,说不出话,眼里热泪滚滚。我的手顿时没了力气。我扶起她,在她面前跪下,我哽咽道,然儿,我不是有意的。我该怎么办?
田然没说话,爬到田嫣身边,摇晃着姐姐的身体,嘤嘤地哭。恶魔再一次扼住了我的心脏。我起身过去一巴掌打在田然颈侧的动脉上。她晕了。我正想把她丢入水里,窗外被浮云遮住了的月亮突然跳出来,银光大盛,一种难以觉察的疼痛蓦然间贯穿我的双胁。我是怎么了?我应该去自首。无意为恶,恶不为恶。田嫣若死后有知,应该晓得我不是有意害她。但我若再杀田然,那真是恶贯满盈。我若去自首,田省长会如何处置我?毫无疑问,活罪要受,死罪难逃。
大冷天,汗珠子湿透了衣衫。这真不是假话。
我用头撞墙,脑袋里满是尖锐的物体。我想起了母亲。母亲杀了我的亲生父亲。我又杀了我的妻子。难道暴力会遗传?难道这是上天的诅咒?我渐渐冷静。
我并非是一个不考虑后路的人。在北江市为政四年期间,我早已为自己与田嫣办好了出国护照。在某市某银行的保险柜里还有我用化名寄存的现金与存折。或许,当下之路,只有逃。
凌晨两点,我离开北江。在漆黑的夜里,我泣不成声。我想起十一年前我离开大成时做过的那个梦,想起了陈映真,想起了李君强,想起了一直以我为自豪的李国泰。我也想起了田嫣,田然。我对不起他们。
我如梦惊醒。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啊?茫茫夜色,被车灯撕裂,紧贴住玻璃,好像万千凶灵在咆哮,让我透不过气。脑子里的各种声音若狂风暴雨。有几次,我都险些把车头对准山壁撞去,或驶到悬崖边上。
骨头发软,手足无力。生生死死,只是一念。
一夜间,我驱车二百公里,到寄存物品的市,把车开入附近的一个水库,推下去,再步行,等天色放亮,拦了辆的士,赶到银行,取出保险箱,不做停留,在超市买来普通衣物,换下一身名牌,搭火车赶赴北京。命运在这时给我开了一个的玩笑。等我失魂落魄地下了车,用早已准备好的假身份证,找到宾馆住下,打开包时,赫然发现在火车上被人调包。现金有一百多万,还有数张存折,虽然折子里的钱贼并不能取走,可我也不敢去银行挂失。
我一无所有了。一时间,万念皆灰,欲哭无泪。
我搬出宾馆,在商场买了瓶红星二锅头,在药店买了几瓶安眠药,在地下室找了一间十元小旅馆,准备把自己的肉体消灭掉。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就往哪里去吧。这是一间几平方米大的地下室。只有一张床,还是硬板床,床上堆着一团烂絮。墙角有尿馊味,墙壁生有青苔,屋子阴暗潮湿,没有窗户。我把安眠药一粒粒塞入瓶内,再摇匀它们。这有点像我原来喝过的鸡尾酒。
我一大口一大口喝,很快,喝了一个底朝天。都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过去的事,这话不假。往事在我脑子里缓慢地移动,从一张胶片拉向另一张胶片,过电影似的。前额处透出一道温热的白光。一张张脸庞,在其中浮沉。许多被遗忘的细节再一次清晰地出现的。其实老天爷待我真的不薄,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利令智昏的人?我是多么悔恨。如果老天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做个好人。我嘟咙着,意识渐渐糊涂。四边的墙一点点倾坍,压下来。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透明,宛如琉璃。
白光越来越盛,我已经抬不起一根小手指头。
亲爱的读者,或许大家都认为我罪有应得。我也同样认为,我还认为自己应该坠入阿鼻地狱,每天被刀子剁碎三万万遍,被烈油烹烂三万万遍。
心中的苦痛,言语实难表达万分之一。
我并没有死,可能是酒喝得太快导致呕吐,可能是安眠药里的成份大半是淀粉,反正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一家私人小诊所里。一个显然是无照行医的穿着一件脏白大褂被胡须遮住表情的老人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他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问。当我颤抖着手试图在身上找到一点钱时,他摇了摇头。我说了声谢谢,跌跌撞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