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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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下-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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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没事吧。
  她的哭声大了,嗓子里仿佛有沙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害怕了。她若掉下去,我岂不是也要跳下去救人?
  我说,你还认得我吗?
  她转过脸。这是一张多么悲伤的脸啊。泪水在她脸上划出了两条深深的伤痕。鼻子、嘴还有眼,蹩成小小的一团。
  她哇地一下哭出声,我爸打电话来,我弟得病死了。
  我吁出一口气。那个得小儿麻痹症的孩子死了?我很想深沉地说一声,人总要死的,不管死得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不管早死还是晚死,结果都一样。想想不妥。没敢说出口。那时候特别流行一首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是谷建芬谱曲的。也不知是谁天才横溢,把歌词改成“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但我不能用这样的歌声来安慰她,甚至还不能说“节哀顺便。”
  我把肩膀借给她。她也不客气,趴在我肩膀上哭了个把时辰才渐渐收住悲声。桥头来往的人并不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们。他们可能以为这是一对闹了别扭胆子特别大的恋人。我只能苦笑,研究起她的脸庞。这些在阳光下的泪水真迷人。用断了线的珍珠来形容就有点暴殄天物。我偷偷拈起一颗放在舌尖,有点咸。过了这么多年,她好看多了,若非眉心上的那粒痣,我还真认不出来。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陈映真。
  我叫李国安。
  我知道,你在汽车队时,我就知道了。
  
  陈映真在七七年跟着官复原职的父亲回了省城。她父亲是省政府下放的右派分子。当年,因为没憋住一泡尿,被众人表决做了右派,在下面一呆十五年,现在老了,时来运转,老同学已贵为某省封疆大吏,他也被组织上重新想起。
  陈映真与我同年考上大学,在南京大学读了四年,八一年毕业分配至地区行署,八二年下到县城煅炼,在县林业局担任副局长,是整个地区最年轻的女干部,年仅二十五岁。她父亲此时已是省财政厅新任厅长,是人人敬仰的财神爷。陈映真早已打听到我的下落,一直不好意思与我联系,在路上还遇见过我几次,可就是没喊出口。若非这天我主动,我们之间或许就错过了。命运是这样不可思议,那个吃不饱饭的女孩已经成了芸芸众生之上的白雪公主。几个月后,我被她带到省城,走进一幢爬满青藤的二层小洋楼。堂屋里有两副遗像,一个是那瘸腿孩子的,一个是我所未见过的女人的,应该是陈映真的母亲。我在遗像前默哀三分钟。我不清楚陈映真有没有对她父亲提过馒头的事(估计不会提我摸她的事),她父亲看我的眼光很慈祥,问了我大致的人生经历,又问我在学校的表现,我紧张了。我在校内的风评一向恶劣,上课教书从来应付差事,还老迟到早退。
  我结结巴巴吐出四个字,志不在此。
  她父亲问我,志向何处?
  陈映真偷偷捏我的胳膊。我更紧张了,脱口而出,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说完,自己闹了大红脸,头埋入膝盖,想在那铺了瓷砖的地面上找出一条缝。不过,这不怨我,官本位的思想在中国太深入人心了。“官之位高矣,官之名贵矣,官之权大矣,官之威重矣,五尺童子皆能知之。”
  她父亲就笑,做官易,做官也不易。做好官易,做坏官易;做贪官易,做清官易,惟做造福一方的官难。
  我不大理解这话。
  她父亲又说,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有这种志向,也无可厚非。但更要脚踏实地,莫虚掷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她父亲感慨万千,继续说道,做老师其实很煅练人,一堂课四十五分钟讲下来,这口才不得了嘛。
  我愈发羞赫。
  她父亲说,听说你会下棋?
  我赶紧点头,暗暗叫苦,我输周贵生一只表的事恐怕已不是秘密。陈映真取来棋盘,坐在一边为我们削苹果。我执黑以三连星开局,她父亲摆了个星小目。棋至九十七手,只要我长出一子,就是“乌龟不出壳”,要吃掉她父亲一条十子长龙。我犯起难,吃还是不吃?额头渗出汗。想了半天,打算不吃,这手却不听话,棋子长出。老人眉头下皱,我大叫悲惨,无赖劲差点又犯,恨不得捡起棋子重落。
  陈映真起身了,不知有意无意,膝盖在棋盘上一撞,噼哩啪啦,棋子落了一地。
  我蹲下身陪着陈映真把棋子捡好。
  她父亲开了口,你觉得棋是什么?
  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幸好当年闲书没少看,过目不忘的本事仍然还在,思索片刻,掉起书袋,答道,围棋之道,天地之道。金木水土火,五行参差,暗合东西南北四星位,居中天元。一是始,九是终。棋路纵横,各为一九,自是生生不息。下棋,下的不仅仅是棋,似乎更是一颗心。高手对弈,不战而屈人之敌。尽悟天人合一之理。中手对弈,有布局、中盘、收官之分。知谋势,懂手筋,不以一时一地之失而虑。低手对弈,唾沫四溅。所谓下棋有“三心”。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而且,围棋似乎比象棋更为深刻。
  她父亲哦了声,眉毛扬起,说说看?
  我说,象棋有帅士相车,各自的职能及等级在游戏中法度森严,不容侵犯。虽然有过河卒子一说,感觉总有些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围棋不然,每粒棋子皆温和儒雅,形状一样,“人人”平等,让人有亲近之心。
  她父亲点头,接过陈映真递过来的苹果,咬了口,说,围棋里不也有弃子么,你又如何看待那些死子呢?
  我说,弃是为了得,死是为了生。阴极阳生,否极泰来。这是天地之道。而事实上,没有哪粒棋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子。从棋盘上拈起某粒棋子,放入棋盒,过一会儿,还可以重新将其置于棋盘之上的其他位置。
  她父亲笑了,所以这给了某些人幻觉?以为事情还可以重新再来?
  我汗都下来了,拿不准这老头儿到底吃晓自己以前多少事情——我在学校里被公安请去协助调查的事,他也知道吗?我在肚子里一口气骂了十几句老狐狸,脸红耳赤地说道,每粒棋子投下之前有无数可能,但棋子一落,位置便不能改变。后悔是无济与事的。应该承认,过去的每一步对现在与将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影响。棋子的位置虽不能改变,其效力却随其他投下的棋子在不停改变。一些早已处于绝境中的棋子也能因为未来可能发生的打劫而成为关系到胜负之争的资本。伯父,你说是吗?
  陈映真笑了,哎,国安,你要是从小开始学下棋,准一国手。
  我偷偷拭了把汗,心里说,这都是你爸逼出来的,脸上笑容却更为殷情。
  她父亲哈哈一笑,闲看数着烂棋柯,涧草闲花一刹那,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也罢,顺其自然吧。
  我福至心灵,当即恭恭敬敬地叫道,爸。
  陈映真顿时羞红了脸。
  
  八三年,我结婚了。我妈笑得那个灿烂啊,她老人家怎么也想不通我是如何把林业局的副局长,一个厅长的女儿,还是名牌大学生,且貌美如花的女孩子骗上手。我也不明白,问陈映真。
  陈映真咯咯笑,用指头戳我脑门,说我傻了巴唧的,然后又补充,傻人有傻福。
  我说,我不傻啊。
  陈映真说,你若不傻,当时怎么会吃掉我爸那块棋?人家拍我爸的马屁还来不及,你倒好,弄得他都下不了台。
  我没交待当时是鬼使神差,嘿嘿干笑,说,幸好娘子英明。你弄翻棋盘是故意的吧?
  陈映真骄傲地扬起嘴角,那是自然。我虽不懂棋,瞅我爸的眉头就知道不对劲。不过,事后,我爸还夸你。说你这人实诚。想接他的班还有待磨练,做女婿嘛,勉强将就吧。
  婚礼办得很隆重。没走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娶这些过程。新人新事新办。陈映真就没张口向我提八十年代初流行一时的“三转一响”。哪三转?缝纫机得是蝴蝶牌的,自行车得是永久牌的,手表得是宝石花牌的。一响指的是双卡录音机。这行情我懂。没吃过猪肉不成没见过猪跑路?不过,母亲封建,打了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还把她与继父的主卧室空出来让我们住。
  主要是吃。吃在八十年代初算头等大事,梅菜扣肉、清蒸鲤鱼、爆炒三鲜、红烧蹄膀,白斩鸡,香酥鸭,蚝油牛肉一溜儿端上桌,一些人甚至吃下了眼泪。事后听母亲讲,一个我叫梁大叔的,吃得十成饱,还不甘心,跑去厕所用抠喉咙,吐掉了,继续回来吃。至于偷偷往衣兜里挟菜藏蛋的就不是个别现象。
  宴席是在长征饭店办的,是县里最高档的酒楼,三十六桌,还有雅座。县长、县委书记,行署专员,甚至省里都来了人。母亲很紧张,有点怵场,这都是超出她日常生活经验的大人物,握着陈映真父亲的手,把亲家公这三个字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热泪盈眶。继父多少见过世面,口袋里装了两包当时最高档的中华,见人就散,还抱拳致礼。母亲提醒他,得握手,抱拳作鞠是摆不上台面。继父这才改成握手,可他这双大手实在太有劲,不少人被他捏得眉头皱紧又不好吱声,上了席,犹自甩手不停。我反正是懵掉了,看着身边言笑宴宴谈吐得体的陈映真,不断地想,这就是我的妻了吗?我怎么也不能把她与记忆中那个赢弱的女孩子联系起来。这还没到十年呢。 
  这场婚姻带给我家的现实利益是巨大的。继父在翌年又重回汽车队的领导岗位,我也在这年冬天以一个中学老师的身份直接调任县凤岗乡副乡长,且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多年以后,我不断地思索这个问题,陈父为何答应我与陈映真的婚姻?是因为我心善还是因为我实在?这显然是无法说服自己的理由。在当时的择偶观念下,门当户对是硬道理。何况,像陈父这种高层人物,是完全可以通过女儿的婚姻为自己谋取更好的政治前途。可以肯定,最关键的一点是,陈映真爱我。
  可我最后却辜负了她的爱。
  
  洞房闹得很晚。几个同事逼我老实交待谈恋爱的经过。能交待吗?我这可是够得上法律严惩的流氓行径。陈映真嗤嗤笑,眸子里光波流转,因为饮过酒,霞烧两颊。周贵生最缺德,口里诵着百年好合,心里恐怕不知道骂了多少句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说什么爱的苹果,叫我们给对方削苹果,若谁削断了苹果皮,就得受处罚。处罚还不一样,陈映真得吻我,我得让陈映真骑背上。一干同事赫赫起哄。等到把应付完他们,已是午夜。我看着窗户上的大红喜字以及剪裁精致的戏水鸳鸯直发愣。屋内堆满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送来的礼物,大多是毛巾脸盆热水瓶。我的子子孙孙恐怕都不必再为这三种生活用品烦恼。幸好文革过去了,这若堆了满屋子的《毛主席语录》,怎一个愁字了得。
  陈映真帮我脱下全毛呢的中山装,扶我上床,又径自去厨房打来一脸盆水。我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坐在床沿边,傻傻看着。陈映真弯下腰,就想帮我脱袜子。我吓了一跳,说,干吗?
  替你洗脚啊。陈映真抿嘴,眼里都是笑意,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原来的老虎胆子都上哪了?
  我说,没。我有点不大适应。
  帮丈夫洗脚,是我老家的风俗。我小时候就老见我妈替我爸洗脚。
  有点封建哦。
  什么封建不封建?我乐意。陈映真白了我一眼,两根指头捏住鼻子,你的脚好臭。以后,一定要天天洗。
  
  三十岁之前,只有陈映真替我洗过脚;四十五岁之后,替我洗过脚的女人很多。洗完后,我把钱付给她们,这叫足浴,是九十年代末风靡全国的一种所谓的保健服务行业,并已经上升至什么“足文化”。只有陈映真是真心真意替我洗脚,没向我要任何东西,反而把整个的人给了我。我是配不上她的。
  我常在梦里掉下眼泪。我不明白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儿为什么会这样死心踏地爱我?难道真是像她说的那样——上辈子欠我的吗?
  那天晚上,陈映真脱了红色罩衫,在我怀里躺下,把脸贴在我胸膛上,还说了一句话,现在,你想摸多久都可以了。
  我这辈子再没听过比它还更能撩拨起自己的话了。我爱你。陈映真。我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说这话。若时间能倒流,并永远停止在那一晚,我会跪在你的脚下,为你打来水,替你洗净脚,用毛巾细细擦去水渍,然后把你那比鲜花还要娇嫩的脚趾含入嘴里。我爱你。写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我是多么痛恨自己笨拙的文笔啊,究竟什么样的文字才能表达出我此刻的心情?
  愿主保佑你。
  
  八三年,我的眼里只有陈映真,没有其他人,其他事。连震惊全国的二王案也没多加留意。陈映真倒对我提起过身残志坚的张海迪,说,如果我哪天高位截瘫了,你会还爱我吗?我说,爱。
  我嘿嘿笑,说,党中央一定会号召全国人民向陈映真同志学习。
  陈映真撇撇说,若真那样,我就与你离婚。你再娶过一个。
  我说,你瞎扯什么啊?你这不是鼓励我做陈世美吗?我姓李,不姓陈。
  
  我是八四年二月十七日去的凤岗乡,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官宦生涯。
  一入官场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凤岗乡国土面积一百零八平方公里,辖十四个行政村、四十一个自然村,全乡人口约五万余人。在县十三个乡镇算是中等规模。因为乘龙快婿的身份,连乡供销社卖烟酒的老头儿都晓得我是来这里镀金的,人人皆曲意结纳。我把岳父写的“清、勤、慎”三字挂在屋内,每日三诵,不敢有丝毫怠慢。
  “上面张张嘴,下面跑断腿”,乡镇工作千头万绪,主要有这样几大块,一是搞计划生育;二是推广农业科技,推动农村产业升级,买种子,买化肥;三是调解邻里纠纷、山林纠纷、经济纠纷、水利纠纷、赡养纠纷、边界纠纷等;四是处理文革遗案,为了冤屈的人们平反;五是收农林特产税以及其他费用,开源节流;六是修水利、修路、修学校,搞村村有电工程等公益事业;七是完成上级指派的各项任务,比如统购公粮、征兵;九是处理各种突发事件。
  其中最难的就是搞计划生育。难到什么程度?干部都变成鬼子兵了。牵牛、扒粮、烧房,就不提了。一人超生、九族诛连,也不提了。抓育龄妇女忙乱中误把黄花闺女扎了,这样的事也不提。
  我说件我上任伊始发生的事。一个三千人口的大村庄,村民多姓吴,民风强悍,有很强大的宗族势力,据说去年还执行过族规家法把一对偷情的男女浸了猪笼,事后无一人受到法律严惩。族长大儿媳生了三个女儿,这年又怀上了。村干部上去做工作,好话说了一箩筐,族长眼皮也没抬,端起茶杯送客。十里八乡自然看了榜样。乡里开会讨论,决定拔掉这颗钉子户。乡镇干部全体出动,打算霸王硬来弓,把这引产做了。到村头,不知是谁走漏消息,黑压压一片人头,人人手执锄头铁锹扁担鸟铳,看那架式像要打世界大战。我们这几十号人马被包围了。乡长姓高,到这个份上,容不得回头,手一挥,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就不信他们敢造反。带头向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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