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怠�
镜子是污秽的，它使人口繁殖。众镜相照，众镜之影现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一一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
它听见男人轻轻地说了声，“我跳下去，你就相信我爱你？”
女人疯狂大笑，“跳呀，没胆吧？你们这些臭男人从来都是花言巧语。牛公子，滚吧。”
它看见那个男人眉间出现一抹亮色，哦了声，走到窗台前，往外一蹦，好像鱼儿跃出水面，又好像游泳选手跃入那蔚蓝的水里。这男人应该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为何姿势这么轻盈好看？它的眼里滚下一滴泪水。它听见那女人忽然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喊。
牛起死了？跳了楼？因为一个叫陈烟的臭婊子？王小枪浑身颤抖。大片大片的阳光从他头顶撒落，它们死了后是否也会上天堂？
那个臭婊子得赔命！王小枪咆哮出声。吴兰死死地拉住王小枪的手，“小枪，你别这样，我害怕。”
消息是吴兰告诉王小枪的，她早上去买菜时听到的。李君与石梅顿时哭成泪人儿。王小枪什么也没想，冲出门。
牛起，我的兄弟，为了一个女人，你值得这样吗？你才认识她几天？牛起，我的兄弟，我王小枪非要让她全家死光光，你在天有灵，你就等着看吧。
王小枪嗓子眼里冒出血，眼泪滚落，尘土在空气飘飘荡荡。
“王小枪，你别这样，别这样。”吴兰嚎啕大哭。
王小枪甩开吴兰，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那个臭婊子。王小枪舔舔发干的嘴唇，飞快地跑，歪歪斜斜地跑，蓦然间一个人影猛地撞入他的怀中，然后他的腹腔感受到了一阵冰凉。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冰凉的东西从他腹腔中拨了出来，恶狠狠又朝他面门扎来。几乎是在同时，追上来的吴兰把王小枪往后拼命一扯，自己的身体迎了上去。王小枪摔倒在马路上，血从他肚子上涌出。
天空很高，风把它吹得很远。天上的云比棉花还要轻，还要白，还要软。它们不互相伤害。
王小枪听见吴兰说了声，“小含，你别这样。”王小枪看见一个女人尖叫着，往街那边跑去，一辆车子急速驶来，女人的身体伴着那巨大的刹车声飞了起来。王小枪始终没有看见她的脸。
王小枪在地上挣扎，咬紧牙关，摇摇晃晃站起身，吴兰躺在地上，眼神涣散，嘴里喃喃自语，“你们别这样，别这样。”
王小枪想抱起吴兰，双膝一软，跪下身。四周已是挤满人群，黑压压，比苍蝇还多。
王小枪想喊救命，嗓子里全是风声。王小枪听见吴兰说，“小枪，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王小枪情不自禁说道，“我也爱你。”
那个女人是不是吴香？她要结婚了？中指上一粒硕大的钻戒。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王小枪咧嘴想笑。吴香消失在人群里。
王小枪低下头，唇落在吴兰脸上，“小兰儿，我们明天就去结婚，你好好坚持，不要怕，没事的。我要带你去见我的爸爸妈妈。小兰儿，我爱你。”
吴兰胸口有一把刀。王小枪握住它，意识渐渐模糊。吴兰的身体在发冷，发颤。王小枪在恍惚中听见吴兰说，“王小枪，哦，你压疼我了，我爱你，我很开心。”
老天爷，你他妈的为何要这样狠？！
等王小枪从医院苏醒，已是三天之后。护士告诉王小枪，这几天照顾他的是两个小女孩子，她们刚刚回去，说要给你熬排骨汤。
护士很漂亮，很年轻，应该是从学校出来不久，也很会说话。
王小枪瞪大眼看着墙壁上的日历。病房里只有王小枪与她两个人。护士还说了什么，王小枪没听见。桌子上有一堆水果，还有一柄水果刀，王小枪想也没想，翻手抓起刀，对准自己的心脏， “护士，麻烦你告诉我实话。否则我把刀插进去。”
护士的脸立刻白了，王小枪又重复了一次，“对不起。”
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王小枪与牛起头上发生的这些事，想来也是这个城市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那个捅了王小枪和吴兰一刀叫柳含的女人被车撞死了。
陈烟在公安局里用丝袜把自个勒死了。
王小枪和牛起的朋友刘玉更风光。原来她中了五百万彩票大奖，前天夜里，一家人因为分赃不均，互相动起手，刘玉被她的弟弟干掉了。这消息上了昨天城市早报的头版头条。
牛起死了。
小兰儿也死了。
人生而必死，死有什么大不了？存在的只是须臾；幻灭的是那人心。
肌肉在刀尖下跳出血花。王小枪正准备用劲往下拍时，眼前一黑，滚落床下，再次昏迷不醒。
一个月后，王小枪出了院。
这期间许主任来看过王小枪，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李大姐已去她大儿子那享清福去了。王小枪的终生大事是她老人家心中永远的遗憾。至于那位雀斑姑娘，早已被王小枪的事吓得直抹冷汗，大呼神灵保佑。王小枪的爸妈在他住院的时候来了，但昂贵的生活费用让他们无法久留。王小枪出院后的第二个星期，他们也回去了，眼里全是泪，一步一回头。
他们叫王小枪回去，回老家去，王小枪摇头。
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把父母送上车，王小枪来到牛起与吴兰坟前，默默坐下。出院后，王小枪每天都来这里坐坐，这是座公墓，四周有些树，叶子老稀稀疏疏地往下落，王小枪喜欢这样看着它们。活着的人站在地上，死去的人躺在地下，看不见的镜子搁置在他们中间。不远处，有一只满脸惊骇的猫，不停歪头兜着圈，想抓住自己的尾巴。它抓不到自己的尾巴的，除非是有人把它的尾巴切下来。死者是生者的灵魂，死者是生者的未来。生者是死者一件迟早要脱去的衣服。
当夜色像乌鸦一样发出呱呱叫声的时候，王小枪回了家。家里还有很多吴兰的东西。吴兰是孤儿。王小枪打算好好地整理一下吴兰留下来的东西。事情很多，得一件件料理。这些日子也真是难为了李君与石梅这两个小女孩。路过人民公园时，王小枪看见那个鬼一样的老人，老人从门房里探出头，对一男一女吆喝。他会继续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
王小枪走到楼梯口时，几个人影抬着东西冲了出来。王小枪闪避不及，撞了个满怀，伤口被牵，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没等他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影子不见了。妈的，就是赶着去死，那也大可不必匆忙。火葬场的炉子大着呢。
王小枪准备上楼，石梅从楼上跌跌撞撞滚下来，“哥，你不能这样，会天打五雷劈的啊。”
出什么事了？王小枪的心惶惶地跳，三步并成两步。
石梅见是王小枪，放声大哭，“小枪哥，我哥把那套音响抢了去，说是要借去听听，准又是拿去卖钱了。”
“哦，这样呀。”王小枪想起那个男孩，笑了笑，“你哥要，给他就是了，反正也值不了什么钱。”
“可这是牛起哥留给我们的东西。”石梅的眼泪又掉下来。
“他要拿去，就让他拿吧。再怎么说，他是你亲哥哥，牛哥不会生气的。”王小枪低声安慰石梅，“对了，李君呢？”
石梅的声音低下来，“她还没回来。”
“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我去接下她，她不会是还在酒吧吧？”
石梅哽咽道，“小枪哥，你就别问，好吗？她过一会会回来的。”
王小枪心头蓦然掠过重重阴影，这些天，李君的神色一直不大对劲，她发生什么事了？老天爷，她们是我的好妹妹，你不能再让我失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王小枪开始哆嗦，“石梅，你慢慢讲，她到底出什么事了。哥会帮你想办法。”
石梅嚎啕一声，扑入王小枪怀里，“哥，他不是人！”
“别急，好妹妹，他是谁？”
“派出所的周所长。前些天，他们到酒吧来，喝醉了酒，硬要小君陪他睡觉。说若不陪他睡觉，就把我们的笔录送到学校去。我不想活了。”石梅呜呜地哭，“那时你在看病，不够钱付医药费，医院说要赶你出来。我与小君到处去借，可都借不着，小君就答应了那个姓周的，那姓周的事后就给了小君五千块钱。”
“你们没去找我单位？”
“你们单位上说你这不属于医疗保险范围，不能开这样的特例。”石梅的哭声越来越大。“今天那姓周的又来找小君了。”
我是狗，我他妈的是畜生，我承认。可天底下竟然还会有比畜生还不如的家伙？王小枪心口绞痛，手抓住楼梯，大口喘气，“好妹妹，为什么要这样？没钱不就不治呗？”
“小君她说你是牛哥惟一的兄弟。”
王小枪默然，“好妹妹，别哭，我们上去等小君回来。”
石梅一直在哭，王小枪没做声，吃完饭，进了牛起的房间，墙壁上有一张牛起的相片，笑得张牙舞爪。王小枪冲他笑了笑。兄弟，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王小枪又进了自己房间，拿起吴兰的相片，端详了会，在她脸上轻轻一吻。吴兰在笑，笑容灿烂。现在，她不会反对他了。
王小枪下了楼，在商场挑了把刀，是一把剔骨刀。
刀长半尺，光芒幽微，刃口冰凉，刀柄呈圆环状，黄铜铸造，更无一丝累赘。也许这种尖锐的能轻易把生命从肉体里夺走并激出一抹嫣红的物体，能激起人们深埋于内心暗处的躁狂与热血。王小枪心头掠过一丝尖锐而清晰的痛楚。说实话，王小枪还真有一点佩服那个柳含。下毒的女人不少，敢拿刀的女人不多了。
现在的商场真好，什么都有卖，什么都敢卖。菜刀比匕首还像匕首，手指在上面一抹，就出了血，钢火真好。
王小枪把刀贴入袖管，去了派出所，那里灯火通明，是一个威严而又巨大的存在。
在大门口，王小枪遇上几个公安。王小枪笑容满脸，“你好，请问周所长在吗？”
一个下巴铁青的汉子扫了王小枪一眼，有点不耐烦，“我就是，什么事？”
老天爷，你终于肯开眼。
王小枪笑得更灿烂了，“周所长，有个朋友叫我给你带句口讯。”王小枪把头凑过去，手腕一翻，刀尖对着男人的软腰处捅去，“牛哥叫我向你问好。”
刀光一闪。刀尖撞着了什么？王小枪一个踉跄，回转身，剔骨刀已割开了虎口。下巴铁青的汉子掏枪在手，“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开枪了。”男
男人的脸在抽搐，声音在颤抖，他害怕什么？王小枪瞥见男人腰间的褐色枪套，上面出现一个刀眼。王小枪笑了笑，猱身上前。
枪声抹掉了他的灵魂。他的身体重重地打在大地上。
我是怎样发财的
许多人都说我是有钱人。这话不对。我的一个叫李光头的同宗兄弟，都打算花上两千万美元的买路钱，搭乘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上太空去游览一番。那才叫有钱人。不过，有一点相同，我也时常像李光头想像自己在太空中漂泊一般心酸落泪。他在地球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我还有很多，可我只能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远远地看上一眼，再悄悄走开。
我是一个很失败的人。究竟有多么失败？我在这里向大家老老实实汇报。话说起来有点长。大家别笑我罗嗦，人老了，就靠一点回忆过日子。若大家能从中找到一星半点有用的东西，我这辈子也算活得有点价值。
我出生在一九五四年。这年中国出了一个李万铭。这位国民党青年军的前士兵，靠着一系列拙劣荒唐的骗术，足迹遍布全国数十个城市，并混入中国农业代表团出访东欧诸国，享尽了鲜花与掌声，还在组织的关怀下娶上一位漂亮的妻子。事件败落后，著名作家老舍同志写了一部话剧《回望长安》，轰动全国。我父亲观剧后，非常激动，把我命名为李长安。父亲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是一个好逸恶劳的人。他为我取的这个名字包藏着不可告人的野心。长安，那是封建唐王朝的国都，有皮肤雪白戴尖顶帽跳胡旋舞生活作风极端混乱的美貌胡女，有整日高谈阔论自称臣是酒中仙醉生梦死的浪荡士子，有操半生不熟汉语讨价还价一心想发财的波斯商人，还有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残酷剥削劳动人民的杨贵妃……用我母亲的话来说，这个整日无所事事油腔滑调的二流子时刻想变天。幸好党和国家发现了他的阴谋，在我五岁那年坚决果断地镇压了他。
五岁的我对世事已有初步认识。我很奇怪母亲与父亲之间的仇恨。仇恨这么大，还要把我制造出来，你日日打，我夜夜骂，搞啥子名堂？以为我是打不坏的沙包啊。
幸好这种情况在母亲嫁了继父后得到改善，我的名字也理所当然地改为李国安——继父仍然姓李，是货车司机，一个膀阔腰圆外貌粗鲁内心精明的家伙。他与我母亲恩恩爱爱过了三十年。九十年代初，他们在同一年相继告别人世。我在母亲的箱子底发现一个用绸缎布包裹的匣子。里面有五本日记。是母亲的手迹，字迹娟秀，还算新鲜。应该是母亲在年老后写下的回忆录。里面有母亲的秘密。我的亲生父亲并非是被国家镇压的，是母亲在他酒醉后，把他推出窗户。母亲骗了我四十年。但我原谅她。我亲生父亲不仅打我，更以殴打我母亲为乐，用我母亲的话来说，这是两个阶级不可调和的矛盾。何况，母亲已经用这样隐晦曲折的方式向我坦白了她的苦痛。
母亲出身贫民，吃得是腌菜萝卜，长得却好，眉清目秀五官端庄这些平庸的形容词就不拿出来丢人现眼，反正我父亲，那位见惯美女的公子哥儿立刻爱上她。我母亲大义凛然地拒绝。姑娘们爱的是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经过铁与火考验的军人。母亲其时在与一位退伍军人谈恋爱，每天从厂里下班后，与那位英俊的他各自走在马路两端，心里充满对生活美好的憧憬，又怎么可能被这些没品味的甜言蜜语所欺骗？父亲不死心，整日跟在母亲身后，终于等来机会。有一天雨后黄昏，母亲撑着伞去外面散步，很不合时宜地搞了一次小布尔乔亚情调，结果搞出祸事。在过一座偏僻的桥时，被一个小流氓拦住调戏。母亲在激烈的反抗中把小流氓搡下桥。大水淹没了那个人渣。母亲惊慌地喊叫，最终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跟在后面的父亲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从此，他以不容分说的强硬姿态，走入母亲的生活。因为父亲的要胁，母亲不得不忍辱屈从，与最可爱的人分了手。母亲写到这里的笔迹发了抖，纸上还洇有一滩滩泪痕。日记里夹有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相片。母亲美得像丝绸一样。
一个得意猖狂的精子与一个郁闷悲伤的卵子结合了。我来到人世。母亲当然不会给我好脸色。我没喝过母亲一口奶，搞得成年后的我一见到稀饭潜意识里就反胃。那是什么样的稀饭啊！不要说插一根筷子不倒，拿来当镜子也嫌光亮。
五岁的我懵懵懂懂地生活在这个不欢迎我的世界里，体重不比一只猫重多少。因为捡到一粒糖，两眼发光，急不可待地把它塞入嗓子眼，结果哽住了，两眼翻了白。母亲看了我一眼，当没看见，径直进屋。喝得醉熏熏的父亲跟进门，大怒，拽住母亲的头发，提起膝盖猛撞。我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还打得欢。我把手指伸入嘴里胡乱地抠，哪抠得出来？手指太短了。我只好摸起地上的一根细树叉，往喉咙里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