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烟的脸比雪还要白了,长长地吸了口气,没让自己摔倒,“牛局长,你不说,我也明白。我配不上牛起,我是个被人强……”泪水掉下来,陈烟颤抖着,没力气把这句话说完,“牛局长,你这样做,牛起会不开心的”
牛父转过脸,没看陈烟的眼,不耐烦地说,“你们这些小孩子懂什么懂?你可以走了。记住,不要再见起儿,你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否则你的生意也没法再做下去。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说,也是没有办法,请见谅。”
他是局长,他若真想让陈烟没法再做生意,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陈烟心知肚明,就是按国家有关规定政策办,工商局若想来找麻烦,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陈烟咬牙,“牛局长,你放心,我不会再见他的。过两天,我找到新房子就搬。”陈烟起身推门出去。屋子里传来牛父淡淡的声音,“那就好,以后若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
陈烟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捂紧脸,飞跑下楼,在汹涌的人群中嚎啕出声。
十三
早晨起来乐呵呵,屋外阳光笑哈哈。我胳膊扭扭,我屁股扭扭,早睡早起……
王小枪唱着歌跳下床,哇噻,这是谁家?屋内清洁整齐,东西摆放有致,对面墙壁上那张美人画上也没了尘污。王小枪愣了半天,想明白了。这吴兰还真是勤快啊。王小枪心头感慨,自己的短裤上衣袜子呢?王小枪大叫起来。
吴兰进来了,笑意盈盈,“懒鬼,你可真会睡,睡得比猪还沉。你的衣服不都折好放在你床头吗?快出来吃早饭。”
天哪,地板也拖了?女人这么厉害?会变戏法?王小枪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客厅中央居然摆了张台子,一大锅稀饭热气腾腾。李君与石梅正坐在那大口喝小口吸。
“没良心,也不等等我。”王小枪毫不客气坐下来,抓起筷子要吃,吴兰笑了,“人家可是累了一早上哟。哪有你这么幸福。对了,你不要去刷牙?”
妈妈的,食指大动,竟然让自己忘了这每日例行光荣而又伟大的工作,王小枪咧开嘴,嘿嘿笑了。
李君赶紧挥手,“小枪哥,拜托你转个方向,臭死了。”
王小枪哈哈一笑,起身走过去,在李君脸上一亲,“妹妹呀,男人的嘴再臭,那也是情深几许。”两个女孩作势欲打,王小枪急忙溜之乎也。路过吴兰身边,吴兰伸手在王小枪大腿内狠狠一掐。“妈呀,”王小枪叫出声,“我是哥哥,她是妹妹,这点子亲昵动作也不允许,那以后还怎么做人?”
吴兰红了脸。李君与石梅眼里互视一眼,眼里都是羞意。
吃过饭,王小枪去上班,心情不错。许主任见王小枪凑过来脑袋,“小王,我与老婆说好了,明天去见你那位朋友。怎么样,够意思吧?”
办事这么爽快?也罢,再为陈烟效一次力吧,谁让牛起是俺兄弟?王小枪压低声音,“许主任,昨晚跪了多久的床头?嘿,明个儿,兄弟带你去个地方消消火,保证身清气爽,不好不付钱。”
许主任的眼睛顿时放出恶狼一样光,“那就这样说定了。憋了好久啊。”
“怎么?老婆不让?”
“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太监上青楼。前段日子是说我心不在焉,把饭烧糊了;后来说我地没拖干净,地上还有几根头发,这几天好不容易侍候得她老人家满意,偏又说来那个了。”
王小枪乐了。许主任还真是肯学习。几天前,王小枪对他讲的段子,他马上能活学活用。“不容易啊,许主任,我向你表达敬意。为了让这世上还有好男人这种称呼,您牺牲太多。是党的好同志。”
许主任一瞪眼,刚想说什么,满面春风的李大姐来了,许主任老实了,王小枪也老实了。
“小王,前天下雨,那姑娘没去,约你今天,在她们单位门口,也是八点钟。小王,你昨天没来上班?是不是病了?让我摸摸?”
妈妈的,想吃老子豆腐?就是因为雀斑姑娘,才让俺遇上那个鬼一样的老人,才让俺半夜睡不着跑去酒吧,才让俺损失二千元钱,王小枪的火窜上来,又不敢有丝毫发作,捏着嗓子说,“是呀,病了,病了,一个人躺在家里,难受极了。”
“所以我说你要赶紧找个老婆,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那多好。”李大姐的眼里充满关切,也充满憧憬。
这能理解,人家守寡多年嘛。可王小枪不敢问,为何她老人家不去找个知冷知热的。王小枪很清楚,只要他开口一问,他马上就会是万恶不赦的主儿。
李大姐替那姑娘发出的邀请,办公室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于是,这个走过来拍王小枪两下肩,“小王啊,记得摆喜酒。”另两个更缺德,“小王啊,这个月工资上缴给老婆了,礼金是否可以打白条?”
想起来辛酸,说起来难过,这些年,光喝同事以及所谓朋友的喜酒,王小枪每年至少得花去工资收入的一半。
王小枪冲他们泪眼婆娑,“白条可以,我饿死了,拿着这白条到阴间找阎王,说你们欠我的钱,把你们的魂也拘下来,一起对质。”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王小枪对那小姑娘笑得灿烂。小姑娘的脸比虾米还热,可惜王小枪没胆伸手去摸。下午下班回家,开了门,吴兰从厨房伸出头,龇着牙扮着鬼脸,笑容得意,“小枪,我今天把你这里的家什全给配齐了,新锅新灶新碗,再加新鲜菇炒肉,五个菜,保你吃得香喷喷。”
李君与石梅也在,屋子里还有个男孩,不无腼腆,正死盯着角落上那套音响。是牛起买的,王小枪也不知是啥牌子,反正听起来是有那么一点震撼感。男孩见王小枪进来,忙站起身,“小枪哥好。”
“你是?”
李君笑了,“石梅的哥哥。”
哦,是那个卖A片的男孩,与牛起有共同语言,王小枪冲他点头,向厨房走去。一股油烟味冲来,王小枪咳嗽几声,心中一暖,不知为何,竟有了些许家的感觉。
王小枪在吴兰脸上亲了下。吴兰仰起脸,唇贴在王小枪嘴上,几个小时不见,感觉如隔三秋。吴兰的乳房在王小枪手掌上蹦跳着,隔着布衫,也知道那乳头已然坚硬。吴兰贪婪地把王小枪的舌头吸入嘴里,就像那是一条好吃的鱼。王小枪的手从吴兰裤子里扯出她的衣裳下摆。当王小枪把手伸进去时,吴兰小声尖叫起来……不对,有怪味。
天哪,锅里的那条青鱼烧焦了。
王小枪用吴兰的手机给牛起打电话。牛起说不来吃饭,所里为了客人,正喝着呢,晚上也来不了酒吧。陈烟那有事。
王小枪骂了几声娘。重色忘友哇!
别的菜都烧很好吃,大家大呼小叫。王小枪甚是眼馋,挟起吴兰挟来的那块烧得焦黑的鱼咽下肚。鱼一点也不好吃,可吴兰一直笑吟吟看他,他能不吃吗?
吃过饭,王小枪和吴兰、李君去了酒吧。石梅说要陪她哥哥。这个男孩很奇怪,像狼,目光是贪婪的。王小枪皱起眉。
王小枪没去赴那位雀斑姑娘的约。他忘掉了。这不能怨王小枪。谁叫吴兰在他身边呢?
牛起喝完酒,去了商场,打算给陈烟一个惊喜。什么才是女人最大的惊喜?那就是送去一份她意想不到的礼物。牛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哄女人,牛起相信自己比高手还要高手。一个多时辰后,牛起来到陈烟处,屋里没开灯,看来,陈烟还没有回来。牛起掏出早上陈烟给的钥匙开了门,打开灯,指挥搬运工把两个大纸箱搬入房间。等到牛起把一切安排妥当,起身想把空纸盒扔门外去,他看见了陈烟。
陈烟赤着脚,披头散发。牛起吓了一跳。陈烟怎么在屋里?竟然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看见自己要送给她的是什么吗?牛起摸摸脑袋,尴尬地笑,“小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牛起诧异起来,“小烟,你的眼睛怎么了?肿起这样?”牛起上前几步,欲伸手过去。
陈烟上午从工商局回来后,整整一天没下过床,没吃一粒米,哭了又睡,睡了又哭,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伤心,睡不着,在厨房找到半瓶做菜用的佐料酒,嘴对嘴灌下去,迷迷糊糊听见客厅有响声,稀里糊涂下了床,看见牛起,等到牛起的手摸到脸上,蓦然惊醒,拍开牛起不安份的手,勉强地笑,“没什么,有点累。”
客厅墙角多了一样东西,被一块灰布遮住。陈烟下意识地走过去,把布一扯,是一个冰箱。这么冷的天,牛起把冰箱搬来干吗?陈烟皱起眉头,拉开冰箱的柜门。
眼球凸出来了。
满满一冰箱都是鲜花。
主要是红玫瑰与香水百合,还有象征幸福的羽扁豆,象征想念的满天与三轮草、象征愉快的金鱼草、象征温柔的风铃草、象征誓言的红郁金香、象征柔情的粉牵牛、象征天生丽质的红山茶,象征青春欢笑的白丁香,象征永恒毋忘我,象征初恋蝴蝶兰……
花香浸漫碧云端,俯身将欲掬手间。
陈烟不是没收到过鲜花,但从没收到过这么多的鲜花。陈烟贪婪地把鼻子凑过去,闭上眼,眼泪扑簌簌掉下。
牛起从后面抱住她, “喜欢吗?”
若前两天仅仅只是感谢,那么现在呢?陈烟的心在溶化,站起身,“你喜欢我?”
这下轮牛起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喜欢,那是一定的,若不喜欢,犯得着花这笔钱吗?
陈烟挠头,又问,“你爱我?”
窗外有了月光。月光打在脸上。牛起结巴了,陈烟的模样让他心生寒意,说爱?谈得上吗?说不爱?天晓得这个曾经歇斯底里的美女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陈烟端祥着牛起的脸,眼里的光一点点凉下去,咯咯一笑,拿出一捧花往地上摔,“那就是不爱了?那你还送这劳甚子过来干什?我不是十八岁的小女孩子。”
花瓣散开。香气愈为浓烈。陈烟用脚猛踩,“牛起,用不着这样。你帮了我,我陪你睡觉,也理所当然。现在麻烦你把这些花抬出去,去给别的女人,我不需要。”陈烟拍了拍手。
牛起慌了神,天哪,不说爱,后果这么严重啊!
牛起上前抱紧陈烟,“小烟,你怎么了,又哪里不舒服?我爱你,真的,我他妈的,一看见你,就爱上了你。”牛起苦笑,这话说得倒还真顺口。自己爱她吗?天晓得。这世上会有爱吗?老天都不晓得。
陈烟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你爱我?你是公子哥,我是被几个男人强奸过的离婚女人,你竟然说你爱我?你忘掉了自己的身份?”
陈烟猛力咳嗽,苍白的脸上闪过几片红晕,“牛起,不要对我说这些好吗?我讨厌你们这种公子哥。你们是一群蛆虫。你们能做什么?还不是仗着有个好爸爸,整天吃喝嫖赌。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陈烟疯狂大笑,又拽出一捧花,向牛起甩去,“牛起,回你的家吧,继续做你的公子哥吧。跟我这种女人来往会有损你身份的。”
陈烟愤怒地叫,花刺划过手背。
花上竟然还会有刺?不是所有的花刺都被花农摘了去吗?牛起的头大了,中午的酒本来就喝过了量,此刻,酒精在脑海里像马蜂一样嗡嗡叫。眼前有血光。
陈烟惨笑,“牛起,你看,我的血多脏啊,你看啊。”
几滴血落在玫瑰上。
牛起傻了眼,这是啥跟啥?这女人恐怕是患有精神分裂症或者是有双重人格?牛起哆嗦了下,想起前天陈烟那一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女人发癫时,最好还是溜之大吉。牛起不耐烦了,他真恼了,好心没好扫,真他娘撞邪了。
牛起转身欲走,身后陈烟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头在冰箱上一撞,冰箱倒了,砸在陈烟身上。陈烟惨叫一声,头上血流汩汩。牛起叹口气,回转身,抱起陈烟,“我爱你,真的,陈烟,去医院看看,好吗?”
陈烟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厉声叫道,“我恨你,我恨你们。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牛起苦笑,“陈烟,我爱你,要什么才能让你相信?你若不高兴,就打吧,真的,这世上还会有些好男人的。”
陈烟搡开牛起,蓦然起身,细长冰凉的手指头像铁丝一样划过牛起的脸。她的乳房、颈项、臀部、脊背以及腿紧紧地绷着,绷成了一根随时可能要断的线。陈烟的胸腔内猛地发出尖锐的濒临死亡动物般的叫喊,“荒唐,堂堂的牛公子会爱上我这样的一个烂女人?你认识我才几天?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你干起来特别过瘾?”一连串脏话从陈烟的嘴里蹦出,她的眼亮得吓人,“你说你爱我?好,你从这五楼上跳下去,我就相信。你跳不跳?你不敢是吗?哈哈,天底下的男人有几个是好的?”
陈烟凄凉地笑,额头上的血越淌越多。
一种感觉闪电一般击中牛起。没有来由,莫名其妙的。头盖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撬开。眼前的桌椅人影如同疯狂的过山车,在瞬间,即扭曲了时间与空间。一道光出现了,紧接着又是一道光。光里出现数以亿计的光彩夺目的小泡泡,它们不断发出巨大的微微的声响。屋子里变得十分明亮,天花板消失了,成了一片光彩夺目不住旋转的云彩,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云彩的旋涡深处喊。喊声不见了,变成了歌声。那是孩子们在教堂唱赞美诗的声音。牛起闭上眼,试图把这种种幻象驱赶出脑海。一个黑暗的隧道出现了。隧道里空无一物。隧道不断向上,有大片银色的光宛若雪花飘下。与此同时,牛起看见自己的灵魂一点点钻出了头顶的百合穴,慢慢挣出身体,浮在半空中。牛起渐渐恍惚。他已成了它。
屋里有一个疯狂的女人,还有一个眉间紧锁的男人。男人在想什么?巨大的悲伤裹紧了它,把它裹成皱巴巴的一团。它看见了墙壁上的镜子,那里已经是一个幽深冰凉的洞穴。
它想起了自己曾阅读过的一篇童话《小猪照镜子》,想起比拉·阿姆斯特丹在《两岁前镜中自我形象的反应》一文中对人类婴儿在镜子中自我认识的研究文章。它想起奥森·韦尔斯执导并主演的电影《上海小姐》,想起扬·凡·艾克完成的《阿尔诺芬尼的婚礼》画作,想起了把盾牌当做一面镜子所以斩杀美杜莎的英雄珀尔修斯,想起了把水面当作镜子在孤芳自赏死去的美少年那喀索斯想起了《哈利·波特》小说里厄里斯德的那面能向人们展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欲望的镜子,想起了十七世纪法国文学中最耸人听闻的书名《淫妇赎罪之镜:玛丽·希格斯因为与她的狗犯了可憎的兽奸罪行于1677年7月8日星期三被处以死刑,她的狗同一天也被吊在树上绞死》,想起了但丁逝世前不久完成的《天国》里充满了对镜子的虔诚赞美,想起了西德尼·谢尔顿所著的《镜子里的陌生人》,想起在明人张岱所著《夜航船》里谈到的破镜重圆的典故,想起罗伯特·富特在《虚幻境界:探索宇宙中的镜子物质》一文中所说的镜子宇宙,想起《红楼梦》里那把两面皆可照人的风月宝鉴,它也想起马克·彭得格拉斯特所著《镜子的历史》里一些文字:我们在这个奇特的平面上所看到的一切可以告诉我们许多关于自己的东西。在整场人生戏剧中,镜子似乎都是人们用来自我认识或者自欺欺人的工具。我们既用这个能反射的平面来揭示真相,也用它来掩盖事实。
镜子是污秽的,它使人口繁殖。众镜相照,众镜之影现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