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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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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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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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总有例外。有一只饕餮叫王。其父曾贵为一方封疆大吏。母亲也是长安城里的名门望族。家里堆满南方的红果荔枝西方的水晶葡萄北方的野驴肉干东方的大马哈鱼。王一出生,就吃掉了一头烤得焦嫩的牛,外加十桶来自法兰西王国的葡萄酒,这让它的父母深感欣慰,父亲抚摸着王的脊背说,吾儿当是状元郎。
  整个少年时代,王为父母赢得无数荣耀。父母特意空出一个专门的房间陈设它在各种比赛里赢得的奖杯,说是奖杯,形状迥异,尊、壶、卮、皿、鉴、斛、觥、瓮、瓿、彝、觚、觯、爵,不一而足,其材质有青铜、水晶、墨玉、金银、古藤、琉璃、陶瓷、原木、青竹、兽角等。最漂亮的要属那只搁在屋子中央底下衬着天鹅绒布的夜光杯——王十二岁那年参加全区美食节,一口气吃掉二十五头牛三十二只羊一百零二只鸡,勇夺少年组冠军。杯是白玉之精,薄如蛋壳,滑润透明,到了晚上,便清光透体,宛若一小团白色的火焰。若在有月亮的晚上拿到屋外,等到天明,杯中自会积满一盏清露。
  每有客人登门,王的父亲必引其至屋内,观赏客人流下的口涎已经是它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大家对王赞叹不已,都说王是国家未来的栋梁,有着光明灿烂的前途。王自己对这点也是毫不怀疑,日夜勤练,刻苦学习,闻鸡起舞,还动不动把羊角挂在梁上,拿三角锥在自己大腿上扎得血流如注。
  俗话说得好,成功就是百分之四十的勤奋加百分之三十的家庭背景加百分之二十的运气再加百分之十的天才。王的饕餮之技渐入出神入化之境,连之父也常自愧不如。
  十四岁那年,王随同父亲出席一次牡蛎宴。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食物,产于饕餮国以南十万万公里的东海。宴会的主人,两江总督一边握着汤匙和叉子把那种不断扭动的软体动物喂入嘴里,一边问王对牡蛎的感觉。王躬身答道,总督大人,您这种吃法无法品尝到真正的大海。
  总督大人愣了,问为什么?
  王说,吃牡蛎,不能用餐具。只有舍弃了那些冰凉的金属,亲手将带壳的牡蛎放到嘴边,在用牙齿将它从壳上撕下来的同时,更要用嘴去吮吸壳里那略带咸味的汤汁。那汤汁里有大海的声音。每一滴,都饱含了大海中千千万万的生物所留下来的体味。
  席上诸客尽皆失色,这种吃法是何等高妙的境界啊。王的父亲头上那对羊角都忍不住自行舞蹈一团。总督大人默然思索,良久一声轻叹,便欲把最珍爱的小女儿许配给王。王的父亲惊喜万分。若与总督大人结成儿女亲家,他这仕途当能百尺竿头更上一步,正要答应下来,王却扬声说道,谢总督大人青睐,但王尚未悟透这饮食之道,正欲遍访天下明师,以解心中之惑,却是不敢以家室为念。满屋噤声,几个宾客手中的汤勺掉在地上,大家面面相觑。总督眉宇间暗雷滚过,一摆手,高举酒杯,好,少年志气当拿云,我祝你心想事成。
  这天晚上,王平生第一次受到父母的责骂。父亲暴跳如雷,母亲暗暗垂泪。王没有分辩,只是微笑,三更时分,留下一封书信,脱下华丽的锦服织袍,把那只代表着过去的夜光杯塞入行囊,鼓起刚从胁处生出的双翼离开了家,去那清风明月间访那传说中的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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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色的天穹在远方发出阵阵咆哮。几颗流星一闪即逝。路在黯淡中浮沉,曲折,不停地向上,突然盘旋着下坠,像一只失足滚落山崖的野兽,在暗中吐出舌头,呜呜地舔着流血的伤口。四周有草木的窃窃私语,挂在树梢的风如同一条条冻死的蛇。
  王从行囊里抽出一本书,《席特哈尔塔》,把它贴紧心脏,嘴里默诵着这个奇异的书名,一呼一吸间,便已默诵了九十九遍。二年前,王在一口啤酒桶底下发现它。当时王已经把书塞入嘴里正准备咬碎,可上面一行闪耀着黑色光芒的文字却击中了它的心脏——他给大家创造了欢乐,给大家带来了喜悦。但是他,席特哈尔塔,自己却并不快活,也没有什么乐趣。
  这是一个渴望摆脱自我,超越死亡臻于完美的强壮英俊的婆罗门之子。这是一个抛弃了财富、出身、亲人,带着“怎样才能使自己幸福?”的疑问走上不归路的苦修者。这是一个掌握了思索、期待和斋戒,能够忍受烈日、严寒和饥饿,也常常让自己的灵魂潜入上千种陌生的躯体之中,感受轮回循环的滋味的沙门僧。这是一个在滚滚红尘中学习爱情和买卖,品咂俗世生活的点滴,却感受到心脏在逐渐枯萎的朝圣者。这是一个想投河自尽却在永恒的河水与沉默的船夫启发下,悟得大道的圣贤。
  王惊讶地发现,这个叫席特哈尔塔的所经历的,就似乎是它在轮回中所曾经历过的。这是世界在创造出王之前就已存在的一张注定属于王的脸庞。王甚至能够看得见——并非想像——席特哈尔塔面对父亲忧伤目光时窗外的月光,在练习摆脱自我时身边落下的那只秃鹰的眼珠子,在活佛面前保持谦恭时脚边爬过的三只蚂蚁,在享用那些精心烹调的美食时口袋里装了七枚金币,最后在倾听水的声音,并找到通向自在之路时,天空中飞过了一只通体碧绿的鸟。
  作为一只饕餮,除了吃,还有什么可以证明自身的存在?
  饕餮的意义就是饕餮吗?
  王深知,父亲、老师与朋友无法对这些问题给出答案。饕餮之技有上下之分,上者取意,以平淡中咂出真的滋味;下者取形,讲究刀法火候,技巧凌驾于食物本身。而它们连形之秘尚未窥破,实不足与之相谈饕餮之技,更毋论那神乎其神的饕餮之道。所谓道,道可道,非常道也。也许,也许一切的答案都在这本《席特哈尔塔》里。它帮助自己探索生命的神秘以及存在的目的,又同时让自己陶醉在想象、幻觉和魔力之中。王叹息着,翻过山坡,取出夜光杯自那草尖舀了几滴清露,在渐渐发光的天幕下痴痴伫立,期待“道”能早日在心中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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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怎样来讲述王的修行之路?无疑,它要遇上许多生物,大部分是平凡的,少数是不平凡的,而不平凡的往往隐藏在平凡深处,要发现它们,并获得指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得要有机缘。事实上,这种指点还应该是在正确的地点以一种正确的方式出现,太早了,不能理解;太晚了,又徒然浪费时间。王是幸运的,或许是因为它具有别的饕餮所甚少具有的勇气、耐力与智慧。哪怕它满面灰尘,骨瘦如柴,那些智者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只饕餮的与众不同,也愿意把自身在这尘世里的经历与思考拿出来与它分享。
  我无意讲述王所目睹过的苦难,所听说过的奇闻,所遭受过的羞辱与疾病,也无意描述曾在王心底逗留过的苦闷、焦灼、恐惧、绝望、悲伤以及欣喜、愉悦等种种情感。这是一段冗长的让人厌倦的必然经过。
  在长达十年的流浪过程中,王头上的触角断了,只剩下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被它送给一个失明的幼年饕餮;只剩下一条腿,另一条腿被另一只饥饿的饕餮当了午餐;只剩下一张羽翼,另一张羽翼被岩石撕碎。它还丢掉了一只爪子,几颗牙齿,狮鼻上有烂疮,虎额上有几块老大的脓包。总之,十年后的王若再出现在父母面前,父母肯定认不出它,它们绝对不敢相信,这只丑陋的甚至不能被称为饕餮的怪物,竟然会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不过,这样的事已经没有可能发生。王的父母死去了三年。是总督大人杀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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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秋天,王回到饕餮国,来到边境的一个小村落,在一株大树下,偶遇当年自己在府上的丫环。王叫出丫环的名字,也祝福它的美貌。丫环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认出当年的少主人,顿时泣不成声,讲出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在牡蛎宴上自感受到羞辱的总督大人在七年后终于抓到王的父亲的过失,由皇帝下旨,抄斩满门,所有丫环仆人一律没为公有,并被拿到市场上拍卖。丫环就是被这个村落里的某只公饕餮用三千块钱买下的。
  王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当那只面目凶狠的公饕餮疯狂地窜出门,一脚踩翻丫环,冲着它怒吼,吐出酸臭的粘液时,王掏出怀中那只陪伴了它十年用来喝水的夜光杯与那本《席特哈尔塔》,递过去,轻轻地说道,送给你。
  王参加了长安城里的饕餮之宴。它并没有经过县试与乡试,直接从天而降,落在金銮殿前,一步一步走上三层汉白玉石雕环护的丹陛。十八尊鼎式大香炉燃着松柏、檀香。王缓步迈入黄瓦重檐在蓝天下显得格外辉煌的穹形大殿。奇怪的是,殿前广场上那二百余块白色仪仗墩上站着的手执旌、旗、扇、盖、星、钺、瓜、戟等仪仗的侍卫,却没有谁看见它。殿内金砖铺地,共4718块。十二根朱红大圆柱,金琐窗,朱漆门。大殿尽头正中处是一个巨大的楠木基台,上面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背后是雕龙屏。王望了望在宝座上端坐的一脸茫然地啃着指甲的皇帝,望了一眼在台下垂手而立脸上套着僵硬表情的总督,望了几眼在殿内奋勇争先嘴里汁液四溅的众多饕餮,用两根指头拈起一头牛,放入嘴里,眉间露出一点古怪的神色,似乎很久都未吃过这种饕餮们最热爱的食物。那个小小的绿色的点,在它眉宇间轻轻一弹,像一滴露珠滚下,消失在砖缝里。牛不见了,整个过程还没有一秒钟,然后又是一头,两头,三头……王并没有像别的饕餮那样用力咀嚼,一头头牛经过它的嘴直接流向一个不可测的空间——肯定不是胃。
  稍加留神,不难发现,当一头牛进入王嘴里后,它的嘴就要大上一点;身体就要小上一点。这是一种违背常识的现象。渐渐,王不再伸出指头,所有的牛、羊、猪、鸡,开始摆脱其他饕餮的爪子,径自往王的阔嘴里飞去,飞得越来越快,简直像王嘴里喷出来的火。大家都愣了,呆呆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总督抬起头,在惊诧中鬼使神差地喊出一声:王。
  王的夜光杯重现尘世,已经是饕餮国这些日子街头巷尾谈论最多的话题。那只贪婪的公饕餮在暴打妻子后,得知夜光杯的主人竟然就是被朝廷通缉了多年的王,马上跑去报告,在把夜光杯与那本《席特哈尔塔》卖出一个天价后,被闻讯赶来的其他饕餮撕成了碎片。总督派出去捕杀王的兵马迅速遍布城乡各地。大家都在猜测总督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处死当年的那个传说。
  王对总督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意。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殿内堆积如山的食物已消失在它的嘴里。总督只喊出这一声,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就把它的身体重重地抛向这张嘴。总督不见了,侍卫不见了,来参加殿试的饕餮不见了,皇帝不见了,所有各种各样的表情都不见了;龙椅不见了,基台不见了,门窗不见了,金砖不见了,香炉不见了,金銮宝殿不见了,广场不见了……所有的物质皆以不可阻挡的态势朝着它那张越来越大的嘴进军——王的身体在一点点消融,在王的嘴的正中央出现一个体积趋于零、密度趋向无限大的“点”。这个点在迅速坍缩,连光线也无法从那里逃脱。而任何物质一旦掉入这个点里,就再也不可能逃出。
  几分钟后,长安城不见了。又过了几分钟,饕餮国不见了。
  饕餮国邻国的子民们,望着浮在空中那张能够把整个世界都吃下去的嘴,目瞪口呆。当这张嘴朝它们越来越近时,它们发出惊恐的喊叫,四下溃逃,但那张嘴,突然掉转方向,把锋利的牙齿朝向自己的嘴,很快,那张嘴就把自己的嘴吞了下去。天空中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一晃,就像一只小鸟飞过,高高的苍穹瞬间又恢复了昔日的庄严神圣。
  
  《鼠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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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世界的尽头,有一个老鼠国。因为天上飞的鸷鸟,林子里藏的猛兽,生存条件极为恶劣。各村落之间为争夺匮乏的食物也常暴发频繁的争战,因此鼠风凶悍。大家皆以尚武为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习武是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拥有强壮体魄与不凡身手的老鼠会赢得无上荣誉。国王还发布了一项法令,当佩带有武士绶带的老鼠经过时,大家都要向其行注目礼,那些怯战胆小的身上被打了黑烙印的懦夫们还得跪在地上以示尊敬。
  每年秋收完毕,国王会在王都举办一次全国范围内的武术大赛,其丰厚的奖金足以令每一只老鼠发狂,而且擂台边还坐着一位鼠国公主,她的眼睛像雪山上淌下的水流,手臂似刚长出来的鲜嫩藤条。最强壮的老鼠将拥有她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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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鼠国东南方向的群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庄。村子里有一只特别羸瘦的老鼠。一阵稍大一点的风就能拽起它的四肢,把它弄成在空中翻滚的风车儿。大家叫它小四儿。它还有三位哥哥。大哥是村里的武状元,是全家的骄傲。二哥弄瞎过一只鸷鸟的眼睛,并独自把它拖回,让全村享受了一次疯狂的篝火晚宴。三哥最辉煌的事迹是钻进一头老虎的肛门,咬碎了它的内脏,成为十里八乡闻名的勇士。因为三位哥哥,小四儿没有被打上“贱民”阶层的黑烙印,但小四儿的父亲仍为此忧心忡忡,摸着小四儿的头叹气,说,假如,有一天,你的哥哥们都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呀?别说讨老婆,恐怕连饭也没得吃。
  坦率说,小四儿还真盼着哥哥们能早点翘尾巴。它们整天对小四儿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大哥坐在桌边,茶杯离它只有五公分远,它也懒得抬手臂,扯起嗓子喊,小四儿,帮我把茶杯端来。
  二哥上完厕所,揩完屁股,系上裤带后,就会说,小四儿,过来冲马桶。
  三哥打碎父亲最心爱的玉石烟斗,就跳过来掐它的头,嘴里还恶狠狠地说道,小四儿,是你打碎的。
  村子里还有不少闲言碎语,说小四儿是它早逝的母亲与一位游方郎中私通生下的杂种。小四儿的父亲攒了一年路费,把小四儿带到王都,在医院做了一次DNA亲子测定,这才打消掉心中疑惑,但每天看着小四儿不争气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决定把它送到大华山上的武术学馆去。经过三天三夜的长途跋涉后,馆长看到了小四儿比蚊子还要细的腰,摇头说道,这会丢了我们大华山的脸面。小四儿的父亲急了眼,说,你就当捡了一个杂役吧。它什么都能干,抹桌子擦灰扫地倒马桶——包括给您的烟斗里添烟丝。
  馆长灰白的眼珠子亮了,它还正缺少一个给烟斗添烟丝的使唤。
  小四儿留下了。小四儿的父亲吹着口哨离开了。山路很陡,它跌了一个跟斗,叽哩咕噜朝山下滚来,眼看脑袋要撞在石头上,但没关系,在山下等候多时的三兄弟齐声呐喊,分蹿上来,一个揪尾,一个摁头,一个托腰,稳稳地抓住父亲。小四儿的父亲捻动鼠须笑了,心想,还是这三个儿子好哇,以后老了肯定不用发愁。至于小四儿,就当自己没生这个儿子,以后村子里谁再提起小四儿,我,我这把老骨头就与它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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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四儿的父亲眼皮底下算是清净了。小四儿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在家里,它只要侍候四只老鼠;在大华山,它要侍候四百只老鼠。淘米洗菜做饭端盘子洗碗打扫房间,师兄们练武累了,要赶紧送上一杯茶,再捏胳膊松腿帮它们轮流放松筋骨,还时不时得出演插科打诨的小丑,让它们在短暂的课间休息时能有愉快的笑容。还有馆长大人。它老拿烟斗敲小四儿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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