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竦然一惊,突然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墓地,你还叫K,你不叫A,不叫B,也不叫C,你叫K。草地上长满花朵,浅黄色的。在花丛里有一本书,是博尔赫斯的诗歌。
你情不自禁地拿起它,开始重新聆听一些单词的意义。譬如时间。它有厚度,可以凸,可以凹,可以在凹凸之间反复折叠。而在此过程中,一些东西会如蝌蚪屁股后的尾巴慢慢消失不见,还有一些东西则慢慢长出口鼻眼舌耳。比如两点之间不是直线最短,却是重叠。重叠的深度足以容纳任何可能的动作。这是时间所赋予的一种令人赞叹的投影。
你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使用这些疑惑不定的词汇。一束神秘的光线在心中诸飘浮,没有始,没有终,没有大,也没有小,能观察到它,又似乎自己本身就在此中。你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上绽放出蒙蒙光华,你吃惊地缩回来手,皱起眉头,吮吸手指。
还能说些什么?所谓现实种种,不过是文章中的字句段落。人们本来就生活或者说是隐藏在小说中,并不时发出暖昧不清的讥笑声。角落里有条狗,还有只蝴蝶。狗是活的,也是死的;蝴蝶是大的,也是小的。狗与蝴蝶的影子不断接近,又不断分开。所重叠的,所被重叠抛向一边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故事。故事越来越多,笑声越来越大,便有些东西轻轻地浮起来,浮在空中,并有了一些光芒。这个时候,人们便把这种东西称之为星星。
于是,K的痕迹从你身上一点点消失,一点一点,但非常地快。城堡不见了,你从来就没有接受过一个去城堡的指令。然后就是此刻,你坐在我面前。我说话,你听着。我们在这间酒吧里。四周是让人恍惚的光与影。你慢慢地苏醒过来,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会忘掉你曾说过的话,一切皆深深地藏在记忆深处并永远尘封。
你酒量真不赖,刚才都已喝掉二大杯。
你问我是干什么的?
我不过是一个对所谓“真实”抱有疑惑的人而已,偶尔也会客窜一回催眠师。
《凶手》
1
夜幕渐渐沉下。雨在一盏盏车灯下,像一群惊慌的光着身子的人,在跑,没跑上几步,被狞笑的汽车追上,辗碎。空气里面撒满一堆堆玻璃碎碴子,割得人身上出血。那些在街道上走来走去的人因此变得奇形怪状,或牛头或猪耳或或马面或鸟喙或鸡爪。而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所以路边的树嘴角无一不挂着冷冷的笑。
人是地球的瘟疫,是一种极富危险性与侵略性的病毒。从来没有哪种生命像人一样具有改造自然的能力。这或许是上帝的错误,又或许是上帝为观察他创造出来的人进行的某种试验。“人”的步伐激烈且轻率。这些狂妄的僭越者,以为自己是万物的主宰,相信其他生命只是为满足他们的欲望而存在,不断掠夺,就如同贪婪的屎克螂加凶恶的蜘蛛混合体,不仅掠夺,也为掠夺而掠夺;不仅掠夺其他生命,也掠夺同类,相互之间疯狂吞噬。人类所津津乐道的现代文明极可能是我们自掘的坟墓。有限的资源无法支撑起一个无限膨胀的野心所需的消耗。
人类,这个不懂得谨慎与感恩的错误,或许很快就会被上帝拿瓶修正液涂改掉——这种事,他老人家也许对曾耀武扬威的恐龙干过。
2
我给你讲个故事。一个人与人互相掠夺的故事。
一对夫妇在过铁路。女人在说,男人在听。都是闲话。女人说得开心,男人听得很认真,两人手牵手。女人的鞋子崴入两根铁轨的凹槽,鞋带扣死在一颗生锈的铆钉上。一开始两个人还有说有笑,互相逗乐,可几分钟后远方响起刺耳的汽笛声。火车轰隆隆驶近。女人吓白脸,男人也慌了,女人的脚仍卡死在铁槽里。钢铁怪兽嘶嘶吼叫,越来越近。女人拼命地往外面推男人。她的手甚至抓裂男人的脸。男人没离开,反而在火车撞来的一刹那猛地抱紧女人,并高声喊道,亲爱的,我们在一起。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你一定听说过。很多杂志上都有,臭了街。问题是,你相信它吗?
这并非煽情的故事,而是一道智商测试题。可惜大多数人都做不出来。
事情的真相是:一,男人的脚也被崴在凹槽内,只好吼上一嗓子为自己壮胆。二,这是一个想出名想疯了的男人,这一嗓子就喊得特力拔山兮气盖世,以至轰隆隆的汽笛声一下子就成了蚊子叫,人们都听见了他的表白。三,谋杀。女人的脚之所以被卡死,是因为男人就死死地踩在上面。故女人要与男人厮打成一团。你不想让我活,我就让你死。为在众目睽睽下掩盖罪行,男人不得不发出嚎叫。更何况,女人毕竟智商有限易被感动,当这么一句惊天动地泣鬼神的话冲入耳朵里,她完全可能一时心软,松手放男人逃脱。四,这是一个丈夫对她已有审美疲劳的女人做的白日梦。五,女人为考验男人对她的爱所进行的一个游戏,不巧的是她最后虽然知道了游戏结果,却要死得血肉横飞。六,其他。
你喜欢哪种真相?没人有能够得知真正的真相,那是上帝的领域。所以大家都是在根据自己的意愿将一些东西七拼八凑。耳闻不如一见,从来都是一句诳语,你以为你看见的便是真相?请原谅我粗俗的比方。你见过人怎么喂猪吗?
所谓真相,就是人倒在石槽中的猪食。你有选择吃不吃的自由,你偶尔能吭吭唧唧几声,不断抗议,获得今天吃这种猪食明天吃哪种猪食的小范围内的自由,但你绝对没有奔出猪圈大模大样坐在餐桌前啃红烧鱼块的自由。
3
你说谋杀不可能?
是的,就是谋杀,我们不妨给出一些故事的背景,你就能明白。
譬如,男人是穷鬼瘪三,运气好,娶了富家女,垂涎其财产,故过铁路时下了毒手。当然,他智商较高,他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对富家女有情有义,所以嚷出那一嗓子,然后想跑,不巧富家女的手劲忒大,抓紧他就是不放。
又譬如男人破产了又或是得了绝症,可怜女人却不知道。男人想自杀,却不愿意妻子在他死后改嫁,就想拉她一块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所以“亲爱的,我们在一起”这话喊得特大声。至于一开始我们看见的女人往外推男人,这里又有其他可能,如女人确实爱男人希望他活下,又或者女人已识破男人的歹毒用心与他疯狂厮打。
再譬如女人是男人的情妇,还怀着孩子。男人因恐其危及自家的名声地位就下了毒手,虽然在火车撞来的那一刻,良心发现,但这谋杀的实质却是实打实的。
4
你不喜欢听?
没关系,那我就不讲故事,你也不听了。我们一起来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扇玻璃,你看,它里面有一家酒店。
酒店里很冷,黑咕隆咚的一团。一个男人慢慢走入房间,开了灯。灯光蛾黄,像一盏即要死去的火苗。影子微微晃动,又像是一些快要燃烧干净的灰烬。房间里当然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被子凌乱不堪,没有人铺。这里的服务员的素质未免太糟糕了。他这么想着,瞥见门把上“请勿打扰”的塑料牌,取下它,攥紧。它有足够的硬度,却不够尖锐,不能划破他的手。
他开了电视。电视上有几个大喊大叫的疯子。电视旁边的那块长方形的镜子里还有一个头发蓬乱的傻子。他看着他,他目光呆滞,额头上有块黑印。这应该算得上是乌云罩顶。他笑起来说,“你好。”
他听见他说了一声,“打吃。”
“打吃”是一个围棋术语,意思与象棋中的“将军”差不多。他不喜欢象棋,这并不是因为将相王侯宁有种乎之类的狗屁话。将就是将,相就是相,过河卒子总摆脱不掉小人得志的猖狂劲。他喜欢围棋仅仅是因为围棋子本身。它们与那些正在发育的女孩子的乳房差不多,小小的,冰凉的。可惜所有的女孩子都要长大成为女人,由低眉顺眼渐而青面獠牙。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他蜷入被子里。
还是冷。他用左脚的大拇指使劲地抠右脚脚面,换过姿势,再用右脚的大拇指挠左脚腿面。他记得自己最早与她躺一个被窝里时,她最喜欢用脚趾头来挠他。有次,他刚躺下,她就贴过来,皱眉说,你忘了脱袜子。他说,我没。她叫他举起脚。他举起脚。他确实没穿袜子。她就笑说,你皮肤真粗。还以为是袜子呢。他也笑。他腿上毛茸茸的汗毛是不少。
他抽抽鼻子。屋里没有她的味道。这是一间标准客房。有两张床。他躺在左边那张,右边床上躺着一床被子。他下床把那床被子也弄乱了。他是故意的。他还在那床被子里塞了一个枕头。他举起手,勾勾小指头,对那床被子说,晚安。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睡不着。月光跳上窗台。挂在窗台边的衣服发出不安的响声。他忘关窗户了。但他不愿再起身。他看着窗户。风从那里溜进溜出,潮湿,有甜的腥味。他想,她或许现在已经湿了吧。他为自己的恶毒低声窃笑。但笑容很快便已凝结,他心知肚明这恶毒没有一丁点杀伤力。如果非要说有杀伤力,那只能是伤了自己。他的心口隐隐生疼,恍惚有一块尖锐的石头正在上面砸。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在找波德莱尔的那束恶之花吗?
找不到的。粘稠的夜色已把一切物体的形状抹去,都不允许人们看见自己的手指头。世界只剩下一张黑乎乎的平面。每个人都是在这张平面上游移的黑点,且注定要在平面边缘撞得头破血流。
他开了灯,拿出手机,拨了串数字,是她的电话号码,想想,又清除掉,重新拨过另外一串数字。电话响了,他慢慢说道,“小璐,我想你。”声音在房间里漾开,随着月光慢慢溶入夜色。任何一句话都是因,也都是果,盘根错节,首尾相连。它们会飘到哪里去?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能掀起彼岸一场风暴。一句话呢?他听见腔子里的心跳忽然剧烈跳动的声音,怦、怦、怦。
他又重复了一次,“小璐,我很想你。”
一片死寂。他在对谁说话?手上这个长方形有着一根老鼠一样尾巴的物体会有人的感情吗?或者说,它能真真切切地传递着感情吗?但问题是,他在说“小璐,我很想你”时又究竟有没有感情?如果有,是什么样的一种?又有多少?他感到惶恐,一个个问题确实能把人逼入死胡同。解开问题的钥匙在哪?
制钥人已被子弹打死,他也不是《黑客帝国》里那个能上天入地的尼奥。不会有答案的。粘乎乎的水充溢在每个空间,并随微微的呼吸声来回漾动。一个孩子还没出生时就是这样躲在母亲的羊水里。他的眼眶突然有点湿漉。他在被窝里翻过身。被子里的气息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水分子么?但三十尺深的水下与三万米的水下完全是两个世界。量变会引起质变。谁能找得到那个临界点?“什么”没有形状,没有气味,没有声音,当然就更没有性别。它藏在哪里?他看着浸在黑暗中的双手。手机有着幽蓝的光泽。手上的污垢在角质层上绝望。它们就要死去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指甲划自己的脸。这些污垢知道真相吗?或许知道,但可以肯定它们不会说出声。
“你都是有老婆的人,凭什么说想我?”他终于等到电话那边的声音。
他兴奋了,声音大了,“有老婆的人就不可以再爱了?”
“等你料理完你老婆的事后,再来找我吧。”电话挂断了。
料理?这是做日本料理?几个矮个男人獐头鼠目地围在一团饭粒前,粘满鼻屎的手指在上面捅来拱去?他把手机扔向床尾,用脚踩。这是一个会说话的怪物。他搓下手。手上的污垢掉下来。他在紧张或惶恐或兴奋或冲动时总是喜欢不停地搓双手,尽管他为这种行为美名其曰为“文明”与“卫生”。但它们确实曾经是他的骨、他的肉、他的血。这应该是事实。可当它们剥离皮肤落到地面上后,它们是什么?零落成尘碾作泥。如果连香也没有了,还会有人咏叹吗?那年,还在学校读书的那年,他被一个漂亮女孩子甩了一耳光。他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洗干净手上的污渍。他弄脏了她。这是他应得的惩罚。后来,他毕业了,从超市买来各种牌子的洗手液,可他还是没法子洗干净自己的双手。她总是说,他手上有牛屎的味道。其实牛屎是好东西,可以沤肥,晒干了还可以当燃料。
他闷闷不乐地爬到床尾,捡起手机,又拨了一串数字。
他说,“唇儿,我想你。”
“我也想你。”
“我都快想疯了。难受得紧。骨头被火烧着了。你快来救命吧。”
“去你的。骨头被火烧了早就死无全尸,还能说话?你现在哪里鬼混?”
“天京。”
“有毛病啊。”
“你从电话里爬过来吧。我想你。”
“你去死吧。”
没有人打电话来祝他生日快乐。他看手上的表,快十二点了。他想躺下。搁床头的电话响了。他有些疑惑,赶紧拿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先生,要服务吗?”他愣了下,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马上挂断。没两秒钟,电话又响了,仍是那女人,“先生,全套只收三百块,便宜。”他继续挂断。
黑夜沉甸甸往胸口处压下,像一床灌满冷水的羽绒被。他望着手中的手机,小声地说,“祝你生日快乐。”他又想躺下,电话又响了。他愤怒地拽起电话,“小姐,你需要服务吗?做全套只收三块钱,外赠精美避孕套一只。要不要?若嫌贵,我再打三折,一块钱,一块钱呐。”“你去死哪。”女人急眼了,用的是方言。他听懂了,是老家方言。电话被陌生女人恶狠狠挂断,弃妇一样呜呜地哭。他将电话甩在床头柜上,望着它默哀了半分钟,下床,从行囊中翻出一圈透明胶带,将电话机上的裂痕粘上。毁坏别人财物是要赔钱的的。他突然想起某个朋友说的话。当初他们在一起讨论初恋情人。他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没上自己的初恋情人。朋友表示反对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在多年以后上了自己的初恋情人。观点针锋相对,自然得靠事实说话。
朋友说,那个城市有一条街全都是他们那出来的女人。村帮村,户帮户,小姨帮大姑。他黑灯瞎火地摸过去,嫖完自己的初恋情人。最后吐得一塌糊涂。
他记得当时他说没这么夸张吧。现在想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个世界又会有多大?一个圆圈罢了。小学生都知道地球是圆的。他笑起来,无声地笑,眼泪慢慢滑出眼角。
5
你哭了?别哭。不要相信男人的话。男人这东西骨子里长满粪蛆,整天说谎,肠子烂掉了。我这是拿你开涮逗乐。别认真,千万别认真。一认真了,再好的人也就成了一堆醉酒时呕出的秽物。人哪,还是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好些。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6
那年地震,房子倒了许多,歪歪仄仄。那时,他们新婚不久。他是驻扎在当地的军官,她是小学老师。他们摆酒时,军营里喜翻了天,当兵的娶老婆不容易啊。小兵们看着红艳艳的她,口水馋得足有三尺长。
地震很凶猛,死了不少人,天气又热,许多水源都被污染。为保证居民的活命水,他被派去当地水厂驻扎。尽管离水厂不远便是她的学校,他没有擅离职守一步。第三天,她被他手下的兵从废墟中扛来。兵把她放在水池边。围绕在水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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