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天,天气很好,你想去散散步。你刚刚迈出两步,就已经到了墓地。你在墓地边坐下,坐了一会儿,睡着了。
然后是梦。
两个梦,像一根藤上的两朵喇叭花,呜呜地响。那扇现实与虚幻之门被声音轻轻掀开,露着光滑的肌肤,便有人从梦里出现。你忍不住浑身颤动,手指上吐出芬芳的光泽。
“夜姿”。你叫第一声时,她点了一下头。
“夜姿”。你叫第二声时,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夜姿”。你叫第三声时,她奔过来,投入了你怀里。
一个女孩子,尖细的脸蝉翼般轻薄,没有尾巴,柔嫩的双腿花枝一样好看。你不无疑惑,眼前出现一所宫殿,金碧辉煌。明晃晃的天穹下有两个用墨玉琢就的大字:夜姿。
你说,“你叫夜姿?”
她仰起脸,你看不清她的脸,可心里顿时似被露水打湿,眼眶里立刻滚出一串晶莹的东西。你还来不及分辨这是什么,她从你怀里跳出来,跳起来,高高跳起,样子轻盈无比,蓦然间,已在空中幻化成万千光线,颜色艳丽得令你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你无法说清它们具体是哪种色彩。你的脑海里飞窜出一个成语——“惊心动魄”——这四个字嗡嗡地响过一阵,被风吹成了无数瓣花朵,或大如燕雪,或小若米粒。
光线在无限地延伸,也在无限地收缩。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整个人已变成一个吻。你的颅骨被一道闪电劈开。空中出现巨人的身影。雷殛击额头中央。天地万物皆化作咆哮之声。她忽然在你的眼睛上吻了一下。你赶紧闭起双眼,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停地颤栗。你想把她永远地留在自己眼睛里。你不愿再睁开眼睛,因为你心知肚明她已然消逝,可你最后却不得不睁开眼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东西似吉利公司出售的刀片,飞快地切开了你的眼皮。你茫然地望向自己的手。那些晶莹的应该是眼泪吧。
你正这么想着,耳边却传来一声幽幽叹息——那是你的心啊。
夜姿!你狂叫,然后醒来,满脸是泪。你出现在一间洁白颜色的房间里。清晨的阳光像一只鸽子在窗台上咕咕地叫。一个没有面目的人端坐在眼前给你说故事。应该是一个男人。声音苍老、疲倦。
他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女人为得到男人的心,砍断自己的左手臂。血染红白雪。男人见了,叹口气,便在女人身边留下。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房间也不见了。
你的身边是一片大草原。云朵像羔羊爬在身边。你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少林寺》,觉得自己应该是那个牧羊女,可不管你使出多大的劲,你仍想不出牧羊女叫什么名字。这令你心烦意乱。你皱起眉头,把男人的声音从空中一块块揪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踩。踩了大约有十来分钟。你看见一些沙粒开始在草的根部蠕动。它们仿佛是有生命的东西,且眨眼间已聚成一匹马。黑色的马,骨头从皮肤处凸出,露出尖刺,并有脓血淌出,瘮人。你吓坏了,赶紧跑。你跑得很快,风被远远甩在身后。你惊觉自己正骑在马背上。马背上还有一个血盆大口。你的腿没有了。你的身子一点点地被这张血盆大口吞噬。你不觉得痛,反而有着莫明其妙的兴奋。很快,你被马驮到天的尽头。空中出现一个红点,也在吼,声音越来越大,似万马奔腾,轰隆隆。这是一处奇妙的空间,没有具体的物,没有长宽高等概念,仅仅是声音,红的声音、绿的声音、黑的声音、紫罗兰色的声音……你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却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你的存在被马蹄踏成粉碎。
他又出现了,说,那女人的舌头是一根毒针。
你接嘴说道,她是顾二娘?他嗤嗤地笑了。你有些脸红,便下意识地大声说道,那她一定是慧能。说完这句话,你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并为此深感惶恐,你脸上的红色,如一罐被煮沸的红油漆,不停地冒出泡泡。你眼前还浮现出一根老虎的阴茎,金光闪闪,虽然你从未见过老虎那玩意儿的形状,可你就确信了这点。他笑得更大声了。他好像一直就在你心里笑,笑声像针一样扎得你难受得紧。你低下头。
他说,那男人便把自己的左手臂砍下,然后走了。那女人追上去,咬紧牙关,上穷黄泉下碧落,愣在奈何桥边把男人拦住,说不够。男人想了想,又砍去了自己的右手。男人的两只手都没了。刀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清响。女人笑起来,提起刀,砍断男人的双腿,再拿出后背上的笼子。笼子做得非常精致,里面塞有厚厚的被褥。女人将男人装进笼子里,背回家。女人还在笼子底下装了滚轮。每天早上与黄昏,女人都会把笼子推到阳光下,喂男人吃饭。喂完后,女人去摘各种各样的花朵,把它们的汁挤出来给男人洗澡。这就样,日子一天天走远了,男人慢慢地变成了一朵花。女人开始唱歌,唱的是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他说到这里,小声地唱。唱了一会儿,递给你一本书。书里似乎有一些快乐王子、少年国王、自私的巨人、夜莺与玫瑰。
你接过书,翻了几页,没有笑。他冷不丁地笑了。一些东西在他的笑声中滚动。他那张没有面目的脸庞上突然出现了五官。他与你长得一模一样。你镇定下来,睁大眼。你的眼睛亮晶晶。你眼里满是月光。月光在屋外,你在屋内,你望着月光,他在月光与你的中间。
你们继续聊天,这回说的是女警察。
他说,一个女警察被人强奸了。你说,这句话很易招睐看客。他就笑,问你如何理解这句话,同时义正辞严地提醒你不必讲大道理,得说故事。道理如鱼刺,故事若鸡汤。你也笑,说他挡住了月光。他嘻嘻地笑,吹了声口哨,纵身跃入一片片银光中,并绽放出溶溶光华。
你倒了杯酒,坐下来,双手摩梭杯子。酒在杯子里打着鼾。透明的高脚杯盏细长干净。你用自己细长的手指敲打它。你在鲜红的酒液里看见了那个女警察。
女警察生得很美,明眸皓齿,霹雳娇娃,因父亲是市委书记,从小顺风顺水,心中有极为强烈的正义感与使命感,一向偏爱辣手摧邪,惯于二话不说见面开打。那年,她逮住一个强盗。强盗成功越狱。她再去逮他,这回,不幸失手。强盗想起在那座青灰色的监狱里受过的折磨,怒向胆边生,强奸她,然后放了她。她痛不欲生。神思恍惚的她独自踏上复仇之路,为打听到强盗的音讯,不惜以身体为代价与一些社会渣滓做交换。她终于找到强盗,眼看他就要从她眼皮底下溜走,她追上去,疯狂地喊,泪流满脸。他突然停下脚步,在铁轨边。她立刻开枪。他的身体摇晃着但仍向前扑去。她又开了一枪。他倒下的一刹那,她看见他用身体撞开铁轨上一个吓傻了的小女孩儿。火车轰隆隆驶来。强盗成为一堆碎片。
她开始调查,发现他的罪名根本是莫须有。她来到他家,找到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他老母亲已疯了,整天在街上对人讲儿子冤枉。她发现自己被她当作另外一个女人,而那女人是她同事外加最要好的朋友。她想起他在最早一次束手被擒时那悲伤的眼神。他本来已经逃脱了,却忽然朝着某个方向说了一声,你也来了,就不再跑了。案情愈发扑朔迷离。随着她锲而不舍的调查,一些东西隐隐约约地凸出水面。她发现好友与父亲存在一种奇怪的关系。终于,她根据他老母亲颠三倒四的叙述,在他家里找出一个铁盒子。当晚,她被人打昏,盒子被抢走,身边有一盘她被几个蒙面大汉强奸的录像。她欲跳江自杀。一个少年救起她。少年是他曾出手相救过的孤儿。黑沉沉的水面上,一圈圈涟漪漾开。每一朵水花是因,也是果。她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他也曾是警察,只因手握她父亲贪赃枉法的证据,不得不亡命天涯。她好友曾是他大学同学加恋人,因倾慕权势,成了她父亲的秘密情人。而她自己也并非父亲的亲生骨肉。她杀了心狠手辣的父亲。然后,来到他死去的铁轨边。一辆火车也辗碎了她。
他轻轻笑了,说,你以为自己在讲好莱坞神话?这么恶俗没有新意的剧本大纲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你说,毕竟女警察被强奸了两次,多少有点看头吧。如果嫌次数不够,还可以安排更多场的牛肉秀。譬如在后来的剧情冲突中不妨安排她的好朋友亲自出手玩同性虐待。又或者让她的父亲登场。结果可以任意荒唐,只要过程符合逻辑,就像每一个水花的溅起,虽是偶然,却也是必然中的偶然。人性便这条黑色的河流。
他笑得更大声了,说还有别的呢?
你说有啊,怎么会没有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且故事中必定至少存在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简单常识,否则谁把人生下来?帝王将相皆从此门从。你喝了一大口酒,并在这杯子里看见自己鲜艳的嘴唇。你继续往下说。
有一位女警察长得普通,做事虽踏实,颇有丑小鸭之风评。这样的女人也会被强奸吗?当然。毕竟她是女人,更何况这里存有制服诱惑。
故事不妨从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讲起,姑且称之为乙与丙。乙喜欢吹牛、赌球、泡妞。丙喜欢泡妞、赌球,吹牛。俩活宝都喜欢当对方的老大,就争,接连闹出一连串笑话,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双方约定谁搞掂她,谁就是老大。于是,俩人奇谋妙计层出不穷。你把自己藏蛋糕盒子里当成生日礼物送去,他就跑去制作了一些氢汽球,挂起天底下最煽情的口号。本来只需其中一个,就足以弄晕她。可惜两个人一起出动,反而让她那颗心脏顿时膨胀无数倍,以为自己从头至尾都是钻石镶的,就想割了熊掌再蒸鱼翅。
有一天,他们三人去外地旅游。遭罪的无何奈何的又都不肯服输的小伙子们心酸地喝起五粮液。那晚上月黑风高。俩人喝得一个头有两个大,酒壮色胆,携手闯入女警察房间……女警察挺起了大肚子。未婚先孕是不好的。女警察要嫁人,嫁给谁?又或者说俩活宝中的谁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在又弄出一连串笑话与大打出手以及最后去亲子中心做DNA检测发现孩子都不是乙与丙的之后,结果不得不由抽阉决定。乙中了奖,清醒了,婚姻的逼近让他轻而易举地数出女警察脸上的黑痣。他在婚礼举行当天逃跑。丙被女警察押入教堂救场,并改名换姓成了乙,因为写有乙与女警察名字的请帖已经广为散发,然后……
他笑了。他问,孩子的父亲呢?
你说,你说呢。
他说,猜不出来。
你说,是震荡器。
他说,瞎话也不能这么编。
你说,一个贼到女警察家里行窃,发现震荡器,自慰起来,有些精液跑到上头去了,没多久,女警察回来后用起那玩意儿,自然就那个了。这个解释是不是很合理?
他说,不是合理,是恶毒。你以为人家就不晓得你脑袋里转的是什么念头?
你说,无妨。故事还可以有别的叙述。原来的乙随着名字的遗失,神思渐渐恍惚,为认清自己到底是谁,他又跑去把女警察强奸了,这一回他被送入号子里,并在那里认识贼,从而得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点点拼凑起来,这是不是很有趣?他是惟一一个知道事情全部真相的人,在这一点上,他等同于无所不知的上帝,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所有的人都用惊讶的目光注视他,他只好疯了。
他说,是很有趣。所以你就是这个乙。不过,被生活强奸了的可不是你一个,还有丙,也就是你,当然,你现在叫乙了。这不由你们说了算。
他慢慢说着话,身体开始折断,像一根被人拗断的筷子。他的目光让你想起了那个强盗。你打了一个寒颤,一些记忆模模糊糊地凸出记忆的冰面。但没等你看清它们的样子,他不见了,整个过程如同一团烟雾,你仍在屋子里,黑色的屋子。
你仔细地啃着手指甲。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吱吱咯咯老鼠啃木头的声音。你笑起来说,物质生活是一种杂乱无章的腐败现象,与麻风病没多大区别。你很严肃地对着镜子一样的天穹说道,黑,隐藏了一切色彩,也表达出一切的形状与内容。你喊起来,你不后悔。
你低下头继续仔细地想。
两个囚徒合伙做坏事,被警察发现抓起来,分别关在两个独立的不能互通信息的牢房里进行审讯。在这种情形下,两个囚犯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或者供出他的同伙,与警察合作;或者保持沉默,与同伙合作。两个囚犯都知道,如果他俩都能保持沉默的话,就都会被释放,因为只要他们拒不承认,警方无法给他们定罪。但警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就给了两个囚犯一点儿刺激: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背叛,即告发他的同伙,那么他可以被无罪释放,同时还可以得到一笔奖金。而他的同伙就会被按照最重的罪来判决,并且还要对他施以罚款,作为对告发者的奖赏。当然,如果这两个囚犯互相背叛的话,两个人都会被按照最重的罪来判决,谁也不会得到奖赏。那么,这两个囚犯该怎么办呢?是选择互相合作还是互相背叛?
这是博弈论里的一个经典案例。
你深深地迷恋上这个游戏,并为此不断重复着过程。一开始你把桌子上的两本书当作囚徒,后来在不断的喃喃自语中,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左脑是囚徒乙,右脑是囚徒丙。于是,便傻傻地坐在一个叫胼胝体的地方,屏住气息,认认真真地看他们之间的合作与背叛。理性将让你们选择背叛。但最后的赢家却并非理性。通过重复,把结束与开始放在一起,让它们如率然之蛇,首尾衔接。于是,原来那些看似简单的,你以为是静止不动的细枝末节忽然活泼起来,一一伸展着四肢,独自拥有了生命,并且开始互相交谈,妥协或者厮杀。这就是上帝的创造么?
上帝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你不喜欢唯物主义者。你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危险的倾向。既然人在世上生不带来死带走,那么还有什么东西为他们所畏惧,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他们为恶的步伐?你无法想像这种恶的程度,它极可能是没有底的深渊,里面的凶残或许要撕碎整个的人类文明,至少它是要把具体的人吃得连骨头渣也不剩。而且,你竟然无法指责他们为恶。事实上,为恶比为善总能更直接更有效地占有更多,而人的天性又爱渴望更多。
凭什么不能为恶呢?强肉强食等丛林法则在唯物主义者眼里看来恐怕比太阳还要天经地义。你能说这些法则是错的吗?说虎毒不食子?问题是,老虎有几个崽呢?况且老虎对崽越好,恐怕撕咬的猎物要更多。
当然,你也不喜欢唯心主义者。他们活在臆想的空间,向一个也许存在也许并不存在的某个意志跪下。你无意指责这种跪拜的姿势,只是觉得这把人与羊等同起来了,又或者说,人确实是这个无所不能的意志所放牧的羊群,哪只养肥了哪天就宰了哪只,可这种感觉真他妈的不舒服。你不大喜欢唯心主义者还因为有些唯心主义者爱扛着大刀爱满世界乱窜,口中念念有词——不信吾教请试吾刀。这好像属于强盗作派吧?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你能在哪里找到自己立足之处?
你竦然一惊,突然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墓地,你还叫K,你不叫A,不叫B,也不叫C,你叫K。草地上长满花朵,浅黄色的。在花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