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叶妮.格朗台〔法〕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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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叶妮.格朗台〔法〕巴尔扎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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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旁,各有一株又瘦又小的苹果树,伸出多节的枝桠。 三条平行的小径铺有细沙,它们之间隔着几块花坛,周围种了黄杨,以用来防止泥土流失。 花园的尽头,平台的下面,几株菩提覆盖一片绿荫。 绿荫的一头有几棵杨梅,另一头有一株粗壮的核桃树,树枝一直伸展到箍桶匠藏金的密室的窗前。 秋高气爽,卢瓦河畔秋天常见的艳阳,开始融化夜间降到在院子和花园的树木、墙垣以及一切如画的景物之上的秋霜。 欧叶妮从那些一向平淡无奇的景物中,突然发现了全新的魅力,千百种思想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并随着窗外阳光的扩展而增多,她终于感到有一种朦胧的、无以名状的快感,包围了她的精神世界,像一团云一样,裹住了她的身躯。 她的思绪同这奇特景象的种种细节全都合拍,并且心中的和谐与自然的和谐融汇贯通。 当阳光照到一面墙上时,墙缝里茂密的凤尾草像花鸽胸前的羽毛,色泽变化多端,这在欧叶妮的眼中,简直是天国的光明,照亮了她的未来。 她从此爱看这堵墙,爱看墙上惨淡的野花,蓝色的铃铛花和枯萎的小草,因为那一切都与一件愉快的往事联系在一起,与儿时的回忆密不可分。 在这回声响亮的院子里,每一片落叶发出的声音,都像是给这少女暗自发出的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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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作出回答;她能够整天倚在窗前,不觉时光的流逝。 接着心头涌起乱糟糟的骚动。她忽然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像诚实的作者推敲自己的作品,吹毛求疵地挑自己的毛病,不客气地责备自己。“我的相貌配不上他。”欧叶妮就是这么想的,这种自卑的想法,引起无尽的酸楚。 可怜的姑娘对自己太不公平;但是谦虚,或者不如说惧怕,不正是爱情的最初征兆之一吗?

    欧叶妮是那种体质强健的孩子,美得有些俗气,同小市民家的孩子一样;但是她的外形虽然像米洛的维纳斯,可是,使女性纯洁清灵的基督徒的高尚情操,自有隽永的味道,赋予欧叶妮一种古希腊雕塑家所认识不到的高雅气质。她的头很大,像菲迪亚斯雕刻的朱庇特的前额,虽有男子气概,但却仍然清秀,灰色的有着炯炯光芒的眼睛里蕴含着她全部贞洁的生活。 圆脸蛋的线条曾清新稚嫩,出天花的那时,被弄得粗糙许多,多亏老天保佑,没有留下瘢痕,只破坏了皮肤表面的一层绒毛,皮肤仍很柔软细腻,母亲纯洁的一吻会在脸上留下片刻即消的红印。 她的鼻子大了点,但同朱红的嘴唇倒也相配,唇上一道道细纹显出无限的深情和善意。 脖子圆润完美。 饱满的胸部遮得严严的,既惹人注目,又引人想入非非;古板的装束,多少削弱了应有的妩媚,然而,在鉴赏家看来,这种苗条身材的刻板挺拔,也应算作一种风韵。 因此,高大结实的欧叶妮不具备一般人所喜欢的那种漂亮;但她是美的,而且这种美不难看出,只有艺术家才会对之领会。 想要在尘世寻找一个像圣处女那样贞洁典型,想从天然的女性身上发现拉斐尔揣摩到的那种不卑不亢的眼神和那些端庄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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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往往出自构思的巧合,但是保持或培养出这样的典型只有基督徒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才能做到。 热衷于寻求这种难以求得的模特儿的画家,会突然在欧叶妮脸上发现连她本人都没有觉察到的内在的高贵气质:安详的额头下,有一个深情的世界;她的眼睛,甚至眨眼的动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的灵气。 她的五官,她的脸部的线条,从来没有因为大喜过望的表情而走形,而松弛,就像平静的湖面在天水相接的远方呈现的线条,柔和清晰。 安详而红润的脸庞,像迎光开放的花朵,周边特别明亮,使心情舒畅,并且让你感到它映照出一股精神的魅力,你不能不凝眸注视。 欧叶妮还只是在人生的岸边,那里幼稚的幻梦像花朵盛开,摘一朵雏菊占卜爱情时,心里特别痛快,这是经历过世故之后不可能再有的心情。 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对着镜子心里想道:“我太丑,他不会看上我的。”

    接着,她打开对着楼梯的房门,探出头去听听家里的动静。“他还没起床,”她想道,这时听到娜农在咳嗽,在走来走去不停地打扫客厅,生火,拴狗,还在牲门棚里对牲口说话。 欧叶妮连忙下楼,去找娜农,只见她正在挤牛奶。“娜农,我亲爱的娜农,给我的堂弟调些鲜奶油吧,让他就着喝咖啡。”

    “唉,小姐,那得改天调,”娜农直着嗓门笑道。“现在做不成奶油。 你那位堂弟真漂亮,真英俊,地地道道的小白脸儿。 你没见他穿着那件金丝的绸睡衣的模样多俏呢。 我见到了。他的内衣用那么细的布料,就跟神父先生的白祭袍一样。”

    “娜农,你做些薄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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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给我木柴、面粉和黄油啊?”娜农以格朗台内务大臣的身份说道。 她有的时候在欧叶妮和她母亲的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总不能去偷他的东西来招待你的堂弟吧?

    你去向他要黄油、面粉、木柴,他是你父亲,会给的。 看,他下楼查看早饭来了……“

    欧叶妮听到楼梯被她父亲踩得颤颤巍巍,吓得连忙溜进花园。 她已经感到心虚和不安了。 我们遇到高兴的事,常常——也许不无道理——以为自己的心思一定都流露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透。欧叶妮感到的正是这种发自内心的羞臊,唯恐被人看破。 可怜她终于发觉父亲家里的寒酸,跟堂弟的潇洒实在不般配,觉得非常不是滋味。她强烈地感到一种需要,非为堂弟做点什么不可。 做什么呢?她不知道。 她天真而坦诚,任凭纯洁的天性纵横驰骋,不提防自己的印象和感情有所越规。 一见堂弟,他那外表就早已在她的心中唤醒了女性的天性,何况她毕竟已经二十三岁,正是智力和欲望达到高峰的年龄,而女性的自然倾向一旦冒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出世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就心里发慌,感到自己的命运操纵在他的手里,有些心事瞒着他实在于心有愧。 她急匆匆地往前走着,奇怪空气比往常更新鲜,阳光比往常更明亮,她从中吸取一种精神的温暖,一种新的生气。 正当她挖空心思想用什么计划弄到薄饼时,大高个娜农和格朗台斗起嘴来,这是少有的事,就像冬天听到燕子呢喃一样难得。 老头儿提着一串钥匙来秤出一天消费所需的食物。“昨天的面包还有剩下的吗?”他问娜农。“一点儿都没剩,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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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朗台从一只安茹地方的居民用来做面包的平底篮里,拿出一只撒满干面的大圆面包,正准备动手切,娜农说:“咱们今天有五口人,老爷。”

    “知道,”格朗台回答道,“这只面包足有六磅重,准吃不了。况且,巴黎的年轻人,你等着瞧吧,他们压根不吃面包。”

    “那就光吃酱吧,”娜农说。在安茹,俗话所说的酱指的是涂面包的东西,从大路货的黄油到最讲究的桃酱,统称“酱”

    ;凡小时候舔掉面包上的涂料后,把面包剩下不吃的人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格朗台说,“他们不吃面包,也不吃酱,他们都像等着出嫁的黄花闺女。”

    他斤斤计较地指定好几道家常菜之后,关上伙食库,正要朝水果房走去,娜农拦住说道:“老爷,给我一些面粉、黄油吧。 我给两个孩子摊薄饼。”

    “为了我的侄儿,你想让我破产吗?”

    “我不光想到您的侄儿,也没有为您的狗少费心,更不见得比您还费心。 看,这不是吗?我要八块糖,您才只给我六块。”

    “啊!娜农,你想造反吗?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呢。 你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你是东家吗?糖,我就只给六块。”

    “那么,侄少爷喝咖啡放糖吗?”

    “放两块,我就不用了。”

    “您的年纪太大啦,喝咖啡不放糖!我掏钱给您买几块吧。”

    “这事跟你无关,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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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糖价下跌,在老箍桶匠的心目中,糖始终是最宝贵的殖民地产品,仍要六法郎一磅。 那一去不复返帝政时期节约用糖的义务已经成为他最不可动摇的习惯。 女人都有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连最笨的女人也有可能计上心来。 娜农不管糖的问题,争取做成薄饼。“小姐,”她冲窗外喊道,“你不是要吃薄饼吗?”

    “不,不,”欧叶妮连忙否认。“行了,娜农,”格朗台听到女儿的声音,说:“给你。”他打开粮食柜,给她盛了一勺面粉,又加了几两已切成小块的黄油。“还得烤炉用的木柴呢,”得寸进尺的娜农说道。“好!管够,给你,”老财迷非常伤心地说,“不过你得做一个果子馅饼,晚饭也用烤炉做,省得用两个炉子。”

    “哎!”娜农叫出声来,说道,“您不必多说。”格朗台瞧了一眼忠实的内务大臣,那目光几乎像父亲看女儿似的充满慈爱。“小姐,”厨娘喊道,“咱们有薄饼吃了。”格朗台老爹捧着水果,在厨房桌子上放了大约够装一盆的。“您看,老爷,”

    娜农说:“侄少爷的靴子太漂亮。 多好的皮子,还香喷喷呢。用什么擦呢?还用您调了蛋清的鞋油吗?”

    “娜农,我想蛋清会弄坏这种皮子的。 何况,你得跟他直说,你不知道怎么给摩洛哥皮子上油,对,这肯定是摩洛哥皮子。 这样,他就会自己上街买鞋油。 听说有人往鞋油里掺糖,打出来的皮子更亮。”

    “那简直就可以吃啦,”女佣拿起皮靴,凑近鼻尖,一闻,“哎呀!跟太太的科隆香水一样香。 这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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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主人说道,“靴子比穿的人还值钱,你觉得这事儿奇怪?”

    “老爷,”等主人关好水果房的门,第二次回到厨房时,娜农问道,“您不打算一星期做一、两次罐闷肉,款待您的……”

    “行。”

    “那我得去买肉。”

    “绝对不用。您给我们做罐闷鸡汤吧,佃户们不会让你闲着的。 我一会儿就去告诉高诺瓦叶,给我打几只乌鸦来。 这种野味炖汤,最好不过了。”

    “老爷,听说乌鸦吃死人,有这样的事吗?”

    “你真傻,娜农!

    它们跟大家一样,还不是有什么吃什么。咱们就不吃死人吗?

    什么叫遗产?“格朗台老爹没有什么要吩咐的了,掏出怀表,见早饭前还有半小时可以支配,便拿起帽子,吻了一下女儿,说:”你想到卢瓦河边我的草地上去散散步吗?我要去那儿办点事儿。“

    欧叶妮过去戴上那顶缝上粉红色绸带的草帽;父女俩便沿着曲曲折折的街道向下城走去,径直走到广场上。“这么早二位打算去哪儿啊?”

    克吕旭公证人碰到格朗台,问道。“去看看,”老头儿回答。 他心中有数,克吕旭也决不清早散步。遇到格朗台出门看看什么,克吕旭公证人凭经验知道一定有好处可捞,便跟了上来。“您跟我去看看吗?

    克吕旭。“格朗台对公证人说道。”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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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的朋友,我要让您看看,在肥沃的土地上种白杨有多么不明智……“

    “这么说,卢瓦河边您的那几片草地给您挣的六万法郎算不上什么了?”克吕旭惊奇得睁大了眼睛问。“您还不够幸运吗?……您砍树的那会儿,南特正需要白木,卖到三十法郎一棵!”

    欧叶妮听着,不知道她已面临生平最庄严的时刻,公证人马上要让她的父亲宣布一项与她有关的决定。 格朗台到达卢瓦河畔他的肥美的草场的时候,三十名工人正在弄平白杨留下的树坑。“克吕旭先生,您瞧一棵白杨树占多大的地方,”格朗台说。“让!”他朝一个工人喊道,“拿……拿……你的尺子……

    四……四周量……量。“

    “每一边八尺,”工人量过以后,说。“四八三十二,一棵白杨糟塌三十二尺土地。”格朗台对克吕旭说,“这一排我种了三百棵白杨,是不是?

    那好……三百……乘……乘……三十……二……也就是说……它们吃……吃掉我……五……五百堆干草;再加上两边的,总共一千五;中间几排又是一千五。 就算……就算一千堆干草吧。“

    “好,”克吕旭替朋友计算:“一千堆这样的干草大约值六百法郎左右。”

    “应该说……说……是一千二百法郎,因为再割一茬,又能卖三四百法郎。 那么,您……您……算算……一年一……

    一千二百法郎……四十年之后……再加上……加上利……利息……总共……多少,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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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加上它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道。“得了!总共……共……只有六万法郎。 那好,”老葡萄园主不结巴了,“两千棵四十年的白杨还卖不到五万法郎。这就亏了。 我发现了这个漏洞,”格朗台趾高气扬地说道。“让,你把树坑都填平,只留下在卢瓦河边的那一列不填,把我买来的白杨树苗栽在那里。 河边的树木靠政府出钱施肥浇水。”

    说着,朝克吕旭那边一笑,鼻子上的肉瘤跟着轻微地一动,相当于作了一个尖酸的冷笑。“大家都知道,白杨只能种在荒瘠的地方。”给格朗台的盘算吓得目瞪口呆的克吕旭随口应付道。“对了,先生,”箍桶匠话里有刺地回答。欧叶妮只顾望着卢瓦河优美的风景,没有注意父亲的计算,但是,听到克吕旭开口,她不禁侧耳倾听:“哎,好啊,您从巴黎招来了女婿,眼下索缪城里人人都在谈论令侄。 我又要草拟一个协议了是吗,格朗台老爹?”

    “您……您……您一大……大早出门,就就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格朗台一面说,一面扭动着肉瘤。“唉!那好,我的老伙计,不瞒您说,我把您想知道的都告诉您吧,我宁愿把女……女……女儿……扔……扔进卢瓦河,您明白吗?也不……不愿把她……嫁……嫁给她的堂弟。 您可以……把……把这话……传出去。 先别说吧,让他们……嚼……嚼舌头去。”

    这一席话使欧叶妮感到昏晕。 在她心中刚开始冒头的遥远的希望,曾忽然间像鲜花般怒放,由朦胧而具体,可现在眼看被湮成一团的鲜花统统给割断了,散落在地。 从昨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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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起,促使两心相通的种种幸福的丝丝缕缕,把她的心放到夏尔的身上;那么说,以后将要由痛苦来支撑他们了。 难道妇女的命运,受尽苦难比享尽荣华更显得高尚吗?父爱的火焰怎么会在父亲的心头熄灭了呢?夏尔犯了什么大罪?这是为什么呢!她初生的爱情本来就是深不可测的神秘,而今又包上了重重疑团。 她回家时两腿不住地哆嗦,走到那条幽暗的老街,她刚才还觉得充满喜气,现在却只觉得如此凄凉,她呼吸到了岁月和人事留下的沧桑。 爱情的教训她一课都逃不了。快到家的时候,她抢先几步去敲门,站在门前等父亲。然而,格朗台看到公证人手里拿着一份还没有拆封的报纸,问道:“公债行情怎样?”

    “您不肯听我的话,格朗台,”克吕旭答道,“赶紧买些吧,两年之内还有两成可赚,再加上高利率,八万法郎年息是五千。 现在的行市是七十法郎一股。”

    “再说吧,”格朗台搓了搓下巴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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