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牛打上了他的火印,他明明知道这些牛是沙伯巴人的!”
“他们为什么不向他要回呢?”蕾蒙娜叫道。
“今天难道麦吉拉还看不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吗?我们没有办法,麦吉拉,只有躲避;我们只能这么办!”
一种新的恐怖进入蕾蒙娜的生活之中;她不敢告诉亚历山德罗;她自己心里也无法把它形成话语。那个杰克的脸像鬼影子似的时时出现在她脑海里,每逢亚历山德罗不在家时,她总要找出这个或那个借口,让一个印第安女人陪着自己。她每天看见那个男人骑马经过她的门口。有一次他来到敞开的屋门前,朝里张望,客气地跟她说话,然后又骑马离开。蕾蒙娜的直觉没有错。杰克只是在等待时机。他打定主意,要在圣哈辛托山谷里安家,至少住上几年,他想让一个印第安女人跟他同居,为他管家。他的哥哥在圣伊莎贝尔就这样跟他访印第安女管家同居了三年;后来他卖掉了地产,离开了圣伊莎贝尔,他给了那个女人一百块钱,一所小房子,归她和她的孩子使用。她不仅心满意足,而且由于跟一个白人生活了这么几年,竟然自命不凡起来,对她的印第安亲戚和朋友摆起了架于。当一个印第安男人想娶她时,她不屑一顾地回答说,她绝不嫁给印第安人;她可以再嫁给一个白人,但是印第安人么──决不。谁也没有因为杰克的哥哥有这层关系就轻视他;这个地区盛行这种风气。如果杰克能把这个貌似天仙的印第安女人吸引到自己身边,跟他一起生活,哪怕日子再清苦一点,他也能自诩为幸运的人了,也会认为他为这个印第安女人做了件好事。这一切在他看来简单明了;有一天早晨,他看见蕾蒙娜在村子里踽踽独行,便赶上前去,和她并肩而行,并开口提起这件事,对于结果,他问了个小小的误会。他走近时,蕾蒙娜浑身哆嗦,加快了脚步,不敢看他;但愚蠢的他却大大地误解了这些举动。
“你跟你丈夫结婚了吗?”最后他说,“他让你住的地方太可怜了。要是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你可以住进这个山谷最好的房子,像拉瓦罗家一样好,而且──”杰克没有把话说完。蕾蒙娜大叫了一声(这叫声他好多年没能忘记),从他身边跳开,似乎要跑,但又突然停了下来,面对着他,她的目光像标枪,呼吸急促。“畜生!”她说,啐了他一口;然后她转身奔进最近的一户人家,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泪如雨下。班路上那个男人对她无礼。是啊,那户人家的女人说,相是个坏人。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蕾蒙娜没有告诉亚历山德罗他不敢告诉他;她相信他会杀死杰克。
杰夫很恼火,他把自己受到挫折以及气愤心情告诉了他的朋友梅里尔,梅里尔只是嘲笑他说:“你要是早来问我,我本可以让你找别的女人试试。她已结婚,对丈夫忠实得很。只要你看得上,这里女人多的是。她们是第一流的女管家,就像忠实的看家狗一样。你可以绝对相信她们,一个子儿也不会拿你。”
从这天起,蕾蒙娜片刻也没安宁,直到踏进高高的圣哈李托山上他们避难的山谷边缘。到了那儿,她四处打量,抬头仰望巍峨的、似乎刺破蓝天的山峰,低头俯视尘世,似乎那无垠的世界全都在她脚下伸展,──她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离天堂这么近,离尘世那么远,其实也就在山下面,她舒心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叫道:“到底!到底,亚历山德罗!在这儿我们安全了!我们自由了!我们欢乐了!”
“麦吉拉还满意吧?”他问道。
“我简直高兴极了,亚历山德罗!”她叫道,这壮丽的景象感染了她。“我做梦也没想到是这样!”
这真是个神奇的山谷。好像是一座大山一劈为二,形成了这个山谷。它横亘在接近半山腰的地方,西端或西南端比东端要低好多英尺。两头都有密集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倒下的树环抱;岩石山峰成为南面的屏障,北面是山鼻子,或者叫山脊,几乎是垂直的,覆盖着茂密的松树。哪怕有人在山上游荡几年,也找不到这个山谷。东端有一股晶莹的泉水喷涌而出,与其说是在和山谷一样长的苔绿色河床里奔流,不如说是温湿流淌,最后消失在西端的岩石里,再也不出来了;亚历山德罗好多次顺势往下寻找,但找不到它的踪迹。夏天,他带着杰夫去打猎,好多次爬上山壁,又从里面下到谷底,看看那条小河是否还在流淌;使他欣喜的是,他发现七月里的小河阳一月里一样,这么说来,干旱也奈何不了它。这泉水是多大的救星啊!这水好像来自天堂,纯净、甜润。
过去不远,又有一座山脊,宽阔得宛如一块高地。上面是一片结着果子的栎树林;树下原是平滑的石头,过去好多代的印第安人在这儿碾栋子,石头都被碾碎,变成了坑坑洼洼。确实是好多代以前──现在活着的人中最年长的也记不得这件事──印第安人就冒险爬上过这高高的圣哈辛托山。人们认为爬到这个山顶必死无疑,爬上山坡已属愚蠢之极。
这是个使人兴奋的地方。它医治了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的创伤。
甚至失去孩子的悲痛也得到抚慰。既然他们来到这离天不远的地方,孩子似乎也就没有去远。最初他们住在一个篷帐里;得等到把麦于和蔬菜种下才有时间造房子。亚历山德罗来到耕地边,惊喜地发现,这里的土地竟这样肥沃。山谷本身延伸进南面的岩石丛中,在那里形成一个个水湾和山凹;这是些多么可爱、隐蔽的四角啊。他真不忍心用犁划破这柔软的、鲜花遍地的草皮。该种的东西都种上了,他立即伐树造房。这回不再是灰不溜秋的土砖房,而是用粗大的松树做墙,上面还留着一半树皮,黄色与褐色相间,颜色很鲜艳,好像是心情愉快的人设计的。屋顶是用锐前草、丝兰梗盖的,铺了厚厚的两层,在房子正面朝外伸出好几英尺,形成一个凉亭似的门廊,下面靠粗糙的小组木于支撑着。蕾蒙娜又能坐在有鸟窝的草屋顶下了。亚历山德罗又搭了一个小羊舍,一个粗糙的马厩,这一来这个家就算齐全了!他们从来没有过这么美满的家。秋天来了,蕾蒙娜坐在阳光明媚的门廊下,用芳香四溢的柳树枝编起摇篮。在沙伯巴山谷里,她曾扑在第一只摇篮上倾洒过那么悲痛的泪水,他们在离开沙伯巴那个家的前夜把摇篮烧掉了。秋风乍起,她就着手编起第二只摇篮。四周的土地上点缀着干枯的野葡萄;成群的蜜蜂在葡萄上酿蜜,蕾蒙娜不得不时时站起来轰赶它们,边轰边说,“好蜜蜂儿,上别处为我们酿蜜吧;要是你们把葡萄汁都吸光了,我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我们还靠它们过冬呢;”她说着,想象之翼迅速地飞向了冬天。圣母肯定宽恕了她,又给了她怀抱婴儿的欢乐。懊,欢乐!不管多么贫困,不管多么危险,不管那蛮横、压迫能把他们怎么样,抱着自己的孩子总是一种欢乐。
孩子将在冬季到来之前出生。一个印第安老太婆,也就是他们在沙伯巴时的房东,特地上山来和蕾蒙娜一起生活。她现在已是无亲无友,她的女儿死了,她很高兴能像母亲一样和蕾蒙娜同住。她又愚蠢又衰弱,但是蕾蒙娜每每看着她,总觉得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漂泊、受苦,她不知道是怎样的苦,流落何方;在照料这个孤苦伶仃、无儿无女的老人时,她那思恋的、孝顺的心灵里感到难言的快慰。
孩子出生时,蕾蒙娜正和那老太婆留在山上。亚历山德罗到山谷里去了,两天后才能回家;但蕾蒙娜并不害怕。亚历山德罗日来后,她把孩子抱到他怀里,微微一笑,又像过去那样容光焕发,她说,“看,亲爱的!圣母宽恕了我;她又给了我们一个女儿!”
但亚历山德罗没有笑。他端详着孩子的脸,叹口气,说,“天哪,麦吉拉,她的眼睛像我,不像你!”
“我很高兴,”蕾蒙娜叫道。“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觉得高兴。”
他摇摇头。“眼睛像亚历山德罗,命运肯定好不了,”他说“它们总是看见悲哀;”他把孩子递回到蕾蒙娜的胸前,站在那儿郁郁地凝视着她。
“亲爱的亚历山德罗,”蕾蒙娜说,“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可是一种罪过。萨尔别德拉神父说,如果我们在十字架下叫苦,那更重的十字架就会压在我们身上。最倒霉的事情就会发生。”
“是啊,”他说。“这话不错。最倒霉的事情就会发生。”他脑袋低低地耷拉在胸前,走开了。
第二十四章
亚历山德罗的创伤难以真正治愈。他受的创伤太烧了。他整天暗暗地为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为他的乡亲们毫无希望的未来、尤其是为蕾蒙娜很可能会受到的贫穷、苦难而伤神,他那颗多情的心也被消磨了,就像有暗火在焚烧似的。说话,发牢骚,积极的抗争,这些也许能拯救他;但所有这些都是与他自我控制、沉默寡言、受压抑的本性格格不入的。慢慢地,非常缓慢地,蕾蒙娜说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或哪一天起,她的骇人的担心变成了更加骇人的事实:他神经错乱了,在离开圣帕斯库拉的那个早晨,他就因为害怕这件事而大喊大叫,现在终于发生了。说来奇怪,也叫人可怜,现在这事真的发生了,他却没有意识到。他只知道有时候他突然十分清醒,发现自己处于奇怪的、无法解释的境地里;记不清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但他认为这只是一种病;他不知道在那一段段时间里他的举动是个疯子的举动;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施暴力,寻衅闹事,伤害人;没有任何破坏性的行为。在这一段段发病的时间里,他脑子里总是出现他最痛苦的生活经历的幻觉,他那副样子真叫人可怜。有时候他幻想美国人在追他,要不就是他们抢走了蕾蒙娜,他去追他们。遇到这种时俟,他就会拼命地一连奔上几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瘫倒在地,由于筋疲力尽而慢慢地真正清醒过来。有时候,他相信自己拥有大群的牛羊;只要看见牛栏羊舍,他就会进去,跟它们一起走,向路人说这些牛羊全是他的。有时他还想赶它们走,但别人骂了他以后,他就会慌里慌张地撒手作罢。有一回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路上赶着一小群山羊,他不知道是谁的,也不知是从哪儿赶来的。他坐在路旁,把头埋在双手里。“我的记忆怎么啦?”他说“我肯定是发烧了!”就在他这么坐着的时候,那群羊自个儿转身慢悠悠地走近旁边一个羊栏,它们的主人正站在门槛上哈哈地笑着;亚历山德罗站起来时,那人好声好气地说,“你好啊,亚历山德罗!我看见你赶走了我的羊,不过我想你会赶回来的。”
山谷里人人都认识他,知道他的情况。虽然他有病,但大部分时间里还是个能干的人。他是这一带最好的剪毛手,最好的驯马师;尽管他随时都可能发病,一发病就到处乱跑,但大家还是争着雇他。他时常不在家,使蕾蒙娜非常伤心,不仅因为孤独,还因为她担心他的精神病随时都可能发作得更厉害,更危险。光担心不算,更让她难受的是,她必须把这担心深藏在心底里,她那聪明、可爱的天性告诉她,没有什么比让他知道他自己的真实病情更能置他于死地的了。他不止一次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回家,大声叫着,“美国人发现我们了,麦吉拉!他们跟来了!我甩掉了他!我从另一条路上来。”遇到这种时候,她就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劝他躺下休息,等他醒来,奇怪自己怎么这么累时,她就会说,“你回家的时候气都喘不过来了,亲爱的。你千万别跑得这么快;一个人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太傻了。”
这些日子蕾蒙娜开始真心地思念起费利佩。她相信亚历山德罗能治好。一个高明的医生肯定能对他有办法。如果费利佩知道她现在处于怎样的困境,肯定会来帮助她的。可是她怎样才能把费利佩叫来而又不让夫人知道呢?更何况她又怎样才能给费利佩写信而不让亚历山德罗知道信的内容呢?在这山上蕾蒙娜虽然自由自在,可她又像手脚都被锁住一样一筹莫展。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春天也悄然而逝。在这高山气候里,他们地里的麦子长得多好啊!每个角落里的野麦子长势也很旺盛。山羊欢跳、肥壮,它们的毛长得很长,像绸缎一样光亮;尽管还不到仲夏,绵羊可又到了该剪毛的时候了。春天下过一场场及时雨;小河都涨满了,两边开满稠密的鲜花,就像开在花坛里一样。
孩子已经出世了;一个温顺的小家伙,整天笑呵呵的,好像她的母亲从来没有过忧愁似的。蕾蒙娜心想,“这一年我的伤心事不断,人们会以为这孩子吮吸的全是痛苦;但是圣母保护了她。”
如果祷告能达到这个目的,那肯定是蕾蒙娜的祷告起了作用;因为虔诚、真心、悔恨的蕾蒙娜日日夜夜地跪在圣母像前,拨弄着金念珠,几乎把那上面精致的雕饰都摩平了。
在沙伯巴村子里,仲夏将有一个喜庆的日子,圣贝纳迪诺的神父将到村子里去。这天他们要送孩子去受洗;蕾蒙娜也要在这天将给费利佩的信夹在给丽婶的信中寄出,再由丽婶替她从贝纳迪诺寄给费利佩。蕾蒙娜在考虑该怎么说,怎样送信的时候,有点儿内疚──自从眼亚历山德罗结婚以来,她那颗忠诚的、水晶般明亮的心里没有任何秘密隐瞒过亚历山德罗。但这件事全是为了他。等他病好了,会感谢她的。
这封信她颇多斟酌;她非常害怕信会被夫人看见,几乎使她无法落笔。她不止一次撕掉信笺,信中吐露的真情太神圣了,冷酷的人没资格看。转眼就到了节日的前一天,信终于写好了,蕾蒙娜将它藏在了安全的地方。孩子那件精致的网眼白袍也钩好了,并且洗净、熨平。节日庆典上没有一个孩子会像她的孩子包裹得那么好看;亚历山德罗最终也同意给孩子取名叫麦吉拉。他同意得很勉强,仅仅是为了让蕾蒙娜高兴,他才作了最后的让步;在这件事上,蕾蒙娜一反迁就亚历山德罗的常态,坚持要照自己的意愿办。她一心想着要让受洗的印记盖在这个她如此喜爱的名字上;而且,“如果我死了,”她想,“亚历山德罗还有一个麦吉拉,他该多高兴啊!”
中午还没到,她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坐在门廊里等亚历山德罗,他离家已有两天了,本来昨天晚上就该回家,做好去沙伯巴的准备。他没有准时回家,她忐忑不安。随着时间的流失,他迟迟未归,她的担心有增无已。直到日过中天一个多小时后,他才回来。他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她还没看见他,就先听见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干吗骑得这么快?”她想,跑上去迎他。他骑近了,她吃惊地发现,他骑的是一匹新马。“怎么回事,亚历山德罗!”她叫道。“这匹马是谁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马。真的,这马不是他的!他拍着脑袋,拼命回忆着。“那我的马在哪儿呢?”
“天哪!亚历山德罗,”蕾蒙娜叫道。“马上把马还回去。人家会说这是你份的。”
“可是我把我的小马囚在那儿的马厩里了,他说,“他们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有意偷马。我怎么会弄错的呢?我什么也想不起来,麦吉拉。肯定是我的病又犯了一次。”
蕾蒙娜害怕得心都发凉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带对偷马贼的处治多么厉害。“哦。亲爱的,让我把马送回去吧!”她叫道。“让我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