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没关,何舍之径直走进去,乍一瞧见地上蹲着个人,他不由吃了一惊,好些时候不敢相认。他迟迟疑疑了许久,才叫了一声:“老杨?”杨东门听见声音,抬头一看,连忙放下铡刀,起身相迎说:“哟,是你啊,你来了。你这是打哪儿过来?”何舍之说:“老杨,真是你啊!你怎么回事,怎么才一个月没见,头发就白得跟棉花似的了,我险些都不敢认你了。”杨东门听了叹气说:“说来话长。你屋里坐吧。”何舍之听见他叹气,心里就有些不祥之兆,急忙说:“院里空气好,舒服,我就在院里坐会儿。”说着,就在杨东门让出来的凳子上坐了。杨东门进屋另搬了个凳子坐下。
何舍之打量着杨东门说:“老杨,出啥事了?”杨东门神色灰暗地说:“唉,怎么说呢,一言难尽。”说完不说了。何舍之等他说下去,半晌,他才又踌躇地说:“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怕人逮着送了命最后终归没送命。我这满脑袋白头发却都是为了那些鳖,那些鳖可是险些送了我的命。”说到这里,他停停,才又接着说:“咱那鳖场的鳖让人下了毒,一把药全部毒死了……”
“什么?”
何舍之听见这话,如同当头一个晴天霹雳,震得他嘴歪鼻子斜,呆若木鸡。杨东门见状,生怕急坏了他,连忙劝他不要着急,又喊媳妇拿热水来给他喝了,何舍之才缓过气来,一把抓住杨东门的手,哆哆嗦嗦带着哭腔说:“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杨东门木愣着一张糙脸,坐在凳上吸烟,又让何舍之吸,何舍之推开不吸,只是一个劲地催他快说话。杨东门唉声叹气地说:“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再来说东说西管屁用。我这几天正准备扒了房子给人还债呢,我在鳖场的投资可没几个是我自己的,都是借亲戚朋友和贷银行的……”
杨东门说话向来鸡毛蒜皮,不着边际,何舍之知道他这毛病,平时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这时心里着急,不觉就让他这毛病捎出些疾言厉色来:“老杨,你先别瞎扯了好不好,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来。”
老杨低头,一言不发,只顾抽烟。何舍之瞠目相视,那神情似乎一口能将他吞下去。杨东门的媳妇拿大苇帚扫地,将许多尘土扫到何舍之的皮鞋上,何舍之没多想,换个地方坐,那女人却追着又把许多尘土扫到他身上。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女人是存心的,也方才意识到刚才对杨东门态度有些凶,连忙跟杨东门检讨。
杨东门摆手让他打住,闷闷地说:“我本来早想告诉你的,那天上你们报社去,你们同事说你让人打了,住院了,伤得挺重,我怕你心里着急,就暂时瞒下了不敢告诉你。就算你自己不来,这几天我也是要进城里去找你的。”何舍之看了杨东门的女人一眼,不敢造次,小心地说:“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鳖怎么就让人一把药毒死了呢?是谁做下这缺德烂屁眼儿没王法的勾当?”杨东门说:“是谁下的毒我也不清楚,乡派出所也来人查访了,弄了半天,说回去追查,可到现在也没个回信。我听说他们白忙了,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这些人,平时供他们吃供他们喝他们嘴头都挺英勇,关键时刻你想用用他们,他们就都霜打茄子似地蔫巴了。”
杨东门说话狗撒尿似地有一搭没一搭,何舍之心里好不烦躁。他见杨东门老婆在一旁虎视眈眈,又不敢以声气相加,只好按下性子听他唠叨,听了许久才听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差不多一月前的某一日大半夜,有人偷偷摸进鳖场,给每个鳖池都下了剧毒,把所有的鳖,不论成幼,都一家伙毒绝了。当时这些人是先用肉包子药死了鳖场的看门狗,又用刀子和猎枪威逼着鳖场的几个伙计捆成一串,扔在饲料棚里。因为当时有几池鳖已成熟准备上市,杨东门放心不下,所以也日夜在鳖场值班;适逢其会,也被人捆得跟个粽子似的,扔在饲料棚里晾了一宿,直到第二天村里某个闲人到鳖场找人下棋,才发现他们,连忙将他们都松了绑。杨东门松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鳖池边去看他那些鳖。一望之下,只见各个池子里都载浮载沉地漂满了大小鳖尸,好像刚遭过大屠杀似的。杨东门当时就大叫一声,一口气没倒过来,就一头栽倒在鳖池里,如果不是伙计们捞得快,他这会儿也早和那些鳖做一路行了。饶是这样,因为毒水浸泡,他也是在乡卫生所打了好几天吊瓶,才算拣回一条命来。
杨东门说着说着,就吧嗒吧嗒地掉开了眼泪,后来哭到泣不成声。
何舍之也想哭,却只是干噎,流不出眼泪。流不出眼泪,比涕泗滂沱更煎熬人。
许久,他脑子里才慢慢浮现出一个眯着对小眼、龇牙咧嘴笑意盈盈得意扬扬的小胖子的形象来。他掐算了一下日期,果然发现杨东门鳖场出事的时间和他本人遭受袭击的时间几乎不差先后。
我操你妈!
他在心里发狠。
他不敢再跟杨东门啰嗦什么钱不钱的问题,要是万一再弄出点儿什么人命案来,那他的麻烦就更大了。
他多了个心眼,离开杨家后,又特意拐了个弯来到乡派出所。乡派出所的说法和杨东门的如出一辙,这证明杨东门不是在骗他。他不由彻底死了心。
完了,二十万元投资算是打了水漂了。这二十万元里,除了自己的几千块,其余都是借人家的。他已跟人家说过,最近这些日子就可以还人家的钱了,现在变出不测,横祸陡生,他可拿什么去还人家?
他一步懒似一步地回到了城里。他也不回单位,就在大街上茫无目的地乱转,活像一只无头苍蝇。他心里指望有哪位马大哈丢了一大包金银财宝能碰巧让他拣到,就像报纸上常常报道的那样;但他可不准备像报纸上报道的那些好人那样,将东西物归原主,他得先用这笔钱来替自己还债。至于失主是爱投河爱上吊,他现在可没心思管那么多了,由他们去好了。
可是在大街上游荡了一天,非但一分钱没拣着,脚上的皮鞋反让路上的碎玻璃划了一个大口子。他现在可算是明白什么叫“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还遇顶头风”了。他呆呆地瞧着脚上像鳄鱼般咧着大嘴的皮鞋,瞧了好一会儿,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随后,他没有回社长为他借的屋子,因为他知道官丽丽会熬好了鸡汤在那儿等他。他不愿再见到官丽丽。
他光穿着袜子走回了单位。
脚上起了许多泡,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他走得咬牙切齿,一边恶狠狠地想,我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他妈的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老子都接着就是!
何舍之一回到单位,同事们一见他就催他赶紧回宿舍,说他女朋友正满世界找他,看样子都快急疯了。何舍之嗯嗯地答应了,他不愿跟同事们多啰嗦,装作去找官丽丽的样子,离开了办公楼。他没有去宿舍找官丽丽,他在办公楼旁边的街心花园里坐到下班,等同事们都下班走了,他又回到了办公室。
这天晚上,他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了一夜。官丽丽大概听人说了他在办公室,一晚上曾四次敲门,他都装聋作哑没有答应。夜里十点半后,保安给办公楼大门落了锁,官丽丽又在楼下喊下四五遍,他仍旧装作听不见。官丽丽大概以为他不在办公室,才步履蹒跚地走了。何舍之听声音知道她在哭。他隐在窗帘背后看着官丽丽走远,心中死水一潭。
第三十四章
马昊又与栾策飞见了面。
这回他们不是在那家兰州拉面馆。这回他们改了一个地方,不过与上次那家叫做呱呱的脏里巴叽的兰州拉面馆也差不了多少。这回他们改在孙老头馄饨店见面。这孙老头馄饨店与呱呱兰州拉面馆差不多,只不过要干净一些。他们不敢去太好的地方,因为检察院的人经常被人请吃请玩,好地方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栾策飞怕万一让人瞧见,从而暴露了马昊的身份,岂不坏了大事。
马昊是吃过饭来的,而且他一天到晚守在著名的大鸭梨酒楼,好吃好喝见得多了,别说他已经吃饱了,就算他饿着肚子,对于那些厚皮薄馅浮几个虾皮紫菜连油腥都难得见到几分的馄饨也不会有丝毫兴趣。栾策飞则不同,他呼噜呼噜吃得满头大汗,一刻钟之内,连尽三碗。
“老栾,你慢点儿吃,没有人跟你抢。”马昊看着栾策飞的土相直想笑,一面担心他会撑破肚皮。他朝老板要了一瓶封缸酒,两碟凉菜,递到栾策飞面前:“老栾,先喝两口酒,再吃那玩意儿不迟。”
“你请客?”栾策飞停下筷子,看着面前的酒菜,笑模笑样地说。
“我请客。”
“这回你大方了。你不生我的气了?”
“老栾,说话要讲良心,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了?”
“好好,咱不谈这个了。”
马昊给栾策飞满上酒:“喂,我说老栾,栾局长,上回我给你的东西你看了吗?”栾策飞本来正皱着眉头品味封缸酒,听了他的话停下来望着他。
“嗯,”他严肃地说,“看了。”
“感觉如何?”马昊不安地问。
“很好。”栾策飞道,“我已经将东西上交到省检察院反贪局去了。”见马昊脸上露出惊讶和疑惑不解的神情,栾策飞附在他耳边,低声解释道:“齐广维是咱们瓜州的神,靠咱们自己的力量是掀不动他的。万一风声走露,让他有了准备,这事就算吹了,而且咱们还得吃不了兜着走。交给上面,由上面来处理,要稳妥得多。”
“上面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栾策飞看得出,马昊对这事挺关心。栾策飞道:“省检察院反贪局和省纪委已经派出了一个联合调查组秘密进驻本市。你提供的电子记事簿上提到的那些银行账号存款均已被秘密封存,正在进行严格审核……”听到这里马昊急道:“这样一来,岂非要打草惊蛇?”栾策飞道:“不会的。”马昊道:“怎么不会?你们把他的银行账号都封了,还不会打草惊蛇?”
“嘘。”栾策飞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你小声点儿。”
马昊也左右看看,见馄饨店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客,余外就是那位店主,一个看上去七老八十、满头银发的老头子,正前仰后合地打着瞌睡。马昊觉得栾策飞小心得太过了,不由笑道:“这里除了我们两个,鬼都没有一个,你怕什么?”
“怎么只有我们两个?那不是人?”栾策飞指了指正在打瞌睡的老头子,“焉知此老头不是齐广维的耳目呢?”马昊想笑没有笑出来,不以为然地叫了声:“老栾……”栾策飞打断他:“你别以为这不可能,干我们这行的,应该处处小心为上。”马昊点头笑道:“对对,诸葛一生唯谨慎嘛。”栾策飞严肃地道:“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哪天你跌了跟头,就会想起我的话了。你还记得刘军毅是怎么死的吗?”
马昊顿时沉默了。
刘军毅是瓜州市检察院反贪局的一个侦查员,年方二十四岁,聪明机智,屡立奇功。去年局里派他去调查一个海关人员里外勾结大批走私柴油的案件。案件刚有眉日,他就失踪了,十几天后人们才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发现他的尸体;尸体经海水浸泡,已经肿胀腐烂。后来局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明刘军毅的死因,就是因为他利用街头公用电话向局里汇报案情。当时看电话的是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小学生,刘军毅没在意,当着这个孩子的面就在电话里向局里大谈案情。不料这个孩子与被调查对象的孩子是同班同学,第二天在班里向这个孩子说起此事,这个孩子又向他的家长说起。那家伙与他的同伙不知道刘军毅到底掌握了他们多少材料,便花二万七千块钱,请了两个职业杀手,将刘军毅一杀了事。完事以后,杀后将刘军毅的尸体绑上砖块扔进海里;不料,绑砖块的绳子捆得不够结实,十天后刘军毅的尸体浮起,又被海潮冲上了岸。
此时,马昊一听栾策飞提起刘军毅就不由傻了眼。他扭头看看那个正在打瞌睡的满头银发的老头子,心里难以相信此人会是齐广维的耳目;不过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低得栾策飞几乎听不见,不得不将耳朵伸到他的嘴巴边。
“我觉得封存银行账号的做法会打草惊蛇的。”
“你放心,调查组封存的不止齐广维一个人的账号,他们封存了一大批账号。他们取得了银行系统的支持,他们打的是银行系统业务大检查的旗号,齐广维的账号只是一大堆被封存的账号中的一部分,他不会发觉的。”栾策飞道:“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绝对不会发觉,世界上没有绝对保险的事,所以你还是要小心,要提高警惕,同时请你提醒陈淑英,让她小心人家打击报复。”
“哎,对了。”栾策飞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才接着道:“你上次告诉我,陈淑英准备离开大鸭梨,回武威老家去开发廊,是这样吗?”
“是。兔兔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马昊叫不惯兔兔的大名陈淑英,他觉得还是叫兔兔顺嘴儿,“她在计划窃取齐广维的电子记事簿以前,已经做好准备离开瓜州市了。她自己偷偷到香港人开的‘丽人美容美发厅’学习了美容美发手艺,她准备回武威老家开一家美容美发厅。”
“你让她千万先别走。至少这一阵子别走。她这一走,很可能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齐广维不是傻子,他很可能想到她的身上。那样的话,她就危险了。”栾策飞紧张地道:“她即使想走,也得等到风声平息以后再走。性命攸关,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一定要阻止她。”
马昊见栾策飞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也不由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过,他有点儿为难地道:“你知道,她不是一个容易听人劝的人。”栾策飞正色道:“无论如何你都要阻止她,不能让她走,否则,就等于是你杀了她了。子虽不杀伯仁,伯仁因子而死,这句话你懂吗?”
马昊点点头道:“懂!”
“你懂就好。”栾策飞笑笑,“这其实对你也有好处。大鸭梨的人知道你跟她走得近,关系不错的,大概不少。”
“不多。可也确实不少。”
“所以你一定得千方百计阻止她,不让她离开瓜州,以免同时危及到你的安全。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马昊淡淡一笑道:“我吗?我现在是肥肉搁在砧板上,他要剁要剐,随他便,我无所谓。”
他话虽说得潇洒,脸上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担心和忧虑。栾策飞人老成精,岂能瞧不出来。他拍了拍马昊的肩膀道:“你放心,我会尽力保证你和陈淑英的安全的。”他知道这事的难度,所以情不自禁在内心深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起先何舍之之失约没有按期还钱,就有人产生了怀疑;不久,他投资失败的消息就在朋友圈子里飞快地传播开来。听说这个消息后,借了钱给他的朋友都担心晚了会拿不回自己的钱来,争先恐后地向他索债。尽管碍于面子以及其它一些顾虑,他们态度都十分和气,说话十分委婉,但要钱的意思同样相当坚决;尤其是那些挪用公款借给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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