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一件事,对他的打击尤其大。如果说郭兰的事,打击的只是他的感情,后一件事,打击的却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自尊和自豪。
他就像没有看见尚哲义和梁小一样,只顾埋头抽自己的烟。尚哲义等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不安。他轻轻咳嗽。他想提醒熊之余他的存在。
熊之余听见尚哲义的咳嗽声,猛地将烟头扔在地上,抬起一只脚狠狠踩在烟头上。他那么用力地碾着那烟头,以致将那小小的烟头碾得粉碎。尚哲义看着他这个动作,一刹那间,有点儿觉得自己就是那烟头。
“你过来。”熊之余脸色阴郁地朝尚哲义招招手。
“你先出去一下。”他又转过脸来对梁小说。
梁小迟疑着,她不想出去,她很想留下来听个究竟。
“你给我出去!”熊之余很不客气。
梁小只好闷闷不乐地退出了熊之余的办公室,顺手将门带上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男人,一个虎视眈眈,似乎充满不共戴天之仇恨;一个莫名其妙,心里因这种莫名其妙而忐忑不安。
熊之余死死地盯着尚哲义,好像想将尚哲义的五脏六肺都看个清楚。尚哲义在他的逼视下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尴尬地道:“大熊……”但是没容他把话说完,熊之余就威严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
“我问你,咱们公司的进出口许可证你是怎样弄下来的?”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尚哲义问。
“按正常程序弄下来的。”尚哲义笑了一下。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笑得很难看。
“你不要再骗我了。”熊之余咆哮道,“你跟我说老实话,咱们公司的进出口许可证你到底是怎样弄下来的?”
“我真的是按正常程序弄下来的。”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熊之余怒不可遏,双目喷火,手指几乎戳到尚哲义的鼻子,“你老实说,你是怎么与瓜州市市长齐广维挂上钩的?你是不是打了我爹的招牌?是不是我爹指使你去找齐广维的?”
作为熊之余的老朋友,尚哲义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迟疑着,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说你说你说呀!”熊之余的样子好像要将尚哲义生吞活剥了,“你给我老实说!”
“我……”尚哲义强笑道,“我没有打你爹的招牌。”
“那么说,是我爹指使你去找齐广维的?”
“你爹没有指使过我去找齐广维。我来到瓜州后,从来就未与你爹联系过。”
“难道你自己单枪匹马,就将瓜州市市长齐广维摆平了?”熊之余冷笑道,语气里充满了嘲讽意味。
尚哲义不知该怎样解释。事实上,指使他去找齐广维的,是熊之余的母亲。老太太听说儿子在瓜州混得不好,打不开局面,搞得有时连饭都吃不上,老太太心疼儿子,就擅作主张给瓜州市市长齐广维打了一个电话,当然,她打的是老头子的旗号。她知道儿子的脾气。她不敢将自己给齐广维打电话的事告诉自己的儿子,自然更不敢让他去找齐广维,所以她就打电话让尚哲义去找齐广维。尚哲义按她的吩咐找到了齐广维,齐广维听说是熊老太太让来的,果然很买账,使兴隆工贸公司很快在瓜州打开了局面,有了一定的名气。
这一切都是背着熊之余做的,所以尚哲义现在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呀!你不是一向伶牙俐齿的吗,怎么这会儿哑巴了?”
尚哲义看熊之余那架式,眼珠血红,头发蓬乱,恶狠狠咬着牙齿,好像要将他撕碎。他感到有点儿害怕。他一面防备着熊之余,怕他丧失理智,一边也提高嗓门:
“你冷静一点儿。”
“我没法冷静。”
“好吧,我告诉你真相。”
尚哲义审时度势,知道看今天这架式,不跟他说实话,恐怕是过不了关的,闹不好,也许会弄出什么大事来。熊之余是个写诗把脑子写坏了写迂了的人,盛怒之下,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跟他说实话。
“这事真的与你爹没有关系。”他解释道:“那天,大概是去年二三月份,你妈打过一个电话来,她不放心你。电话是我接的,她听我说咱们公司的业务很不景气,山穷水尽,几乎已经到了没有饭吃的地步,她就想叫你回去。我说你一定不肯回去的,如果你肯回去,你也就不会来瓜州了。她就说她来想想办法,我没想到,她撂下电话,转过身来就给瓜州市市长齐广维打了一个电话。我根本不知道瓜州市市长齐广维与你爹的关系。”尚哲义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看熊之余的反应,见熊之余毫无反应,他继续说道:“你妈拜托齐广维照顾你。她打电话把这事跟我说了,让我直接去找齐广维,说齐广维会照顾我们的。”尚哲义又停下来,看了看熊之余,只见熊之余脸上冷若冰霜,“这事真的与你爹没有什么关系。你爹根本不知道这事。”
尚哲义说完,看着熊之余,熊之余仍旧不做声,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过了不知多久,尚哲义才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大熊……”熊之余挥挥手,粗声粗声地道:“你出去。”尚哲义不愿出去,他担心留下他一个人会出事。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说服熊之余。
“大熊……”
“你出去!”
熊之余粗暴地说。他那副暴虐的样子,让尚哲义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尚哲义没办法,只好一个人走了出去。
他一走出熊之余的办公室,就看见梁小站在门外,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他不知怎么知道了。”尚哲义走到梁小身边,悄悄地道:“你看着他点儿,看紧点儿,我担心他一个人会出事。我先出去避一下。他看见我就烦。等他情绪稳定一点儿我再回来。”
梁小点点头。
她看着尚哲义蹑手蹑脚下了楼,她想去安慰一下熊之余。她伸手一推门,才发现熊之余不知几时已经将门从里面锁上了。梁小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门,叫道:“大熊,大熊。”她这样敲了几遍叫了几遍,屋里始终没人应。
梁小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捏起拳头咚咚地砸门:“大熊大熊。”她使劲叫着,几乎将嗓子喊哑,可是屋里仍旧寂静无声。梁小急了,用脚踹门,用肩膀扛门,可是毫无用处,屋里一仍其旧,声息皆无,就好像熊之余已经死过去了一样。梁小越想越害怕,她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熊之余服药自杀和引颈自缢的情景,她仿佛看见熊之余脖子上套着根绳子正在梁上悠来荡去,舌头吐出老长。
她不知道自己是情急心乱,急得几乎哭出来。她用拳头砸,用脚踹,她的拳头几乎砸出血来,脚趾几乎踹肿了,可是那没有生命的门毫不理会她的感觉,依然纹丝不动。梁小终于哭了。她冲下楼去,想去找尚哲义,可是跑到大门外朝街道左右一望,尚哲义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她只好又抹着眼泪跑上楼,继续敲门、呼喊、央求。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屋里传出轻微的咔嚓响,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从门上方敞开的窗户里,飘出一缕轻烟,她知道熊之余在抽烟,这才放了心。
熊之余在抽烟,这证明他还活着,死人是不会抽烟的!
梁小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头埋在臂弯里,身子一耸一耸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梁小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呼唤:“梁小,梁小。”同时感到有人在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梁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自己不知几时竟坐在地上睡着了。
她试着想站起来,可是双脚一打晃,她又原地坐了下去。她的双脚已经在地上坐麻木了。尚哲义伸手搀了一把,才将她从地上搀起来。尚哲义指了指熊之余的办公室,悄声问道:“他怎么样?”
梁小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贴着墙壁站了好一会儿,才算彻底清醒过来。她看了尚哲义一眼,走过去轻轻敲了敲熊之余办公室的门:“大熊大熊。”她叫道,同时竖起耳朵来留神听着,她听见屋里似乎有翻身的声音,好像熊之余睡在床上。
尚哲义也听见了熊之余翻身的声音。他朝梁小摆了摆手:“你去做饭吧。他一天没有吃饭了,你也一天没吃饭了吧?”梁小摇摇头。尚哲义道:“你去做饭吧,我来叫他。”
梁小一步三回头地到厨房去了。只过了一会儿,她就端着一只大蓝边碗走了回来。尚哲义看时,原来她煮的是一碗面条,面条上面还卧着两个鸡蛋,还有几棵略显干涩的香菜。这些香菜是前几天做饭时剩下来的。
梁小用探询的眼光看着尚哲义。尚哲义摇摇头,一脸苦笑。梁小将面条递给尚哲义,自己上前敲门:“大熊大熊,甭生气了,吃饭吧,啊!”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大姐姐在劝一个赌气的小弟弟,“大熊大熊,有什么事情都等吃完饭再说,好吗?别把身子饿坏了。”
她这么央求了半天,弄得口干舌燥,熊之余却只是在屋里辗转反侧,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梁小无奈地望着尚哲义,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尚哲义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这情形把他激怒了,他提起脚来,疯狂地踹门,几乎将熊之余办公室的门踹裂了。
“熊之余,你开门!你跟我斗气,别连累人家梁小。梁小为了你,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
熊之余对他的呼喊好像没听见。
梁小端着碗等了会儿,见熊之余没有开门的意思,又流着泪端着那只盛满面条的大蓝边碗走了。尚哲义既担心熊之余,又担心粱小,东头要顾,西头也要顾,恨不得肋生八肢,搞得他焦头烂额。
他又踹了几下门,见熊之余没有开门的意思,他只好丢下他先顾梁小再说。他跑到厨房一看,梁小不在厨房里,只有垃圾桶里一摊面条,还在冒着热气,看来梁小是把面条倒在垃圾桶里了。
是不是熊之余不吃饭,她就准备不吃,把自己饿死,尚哲义搞不清楚。他在梁小的卧室里找到了梁小。梁小的卧室黑咕隆咚。尚哲义把灯打开,发现梁小和衣倒在床上。尚哲义走过去摇着梁小叫道:“梁小梁小,你为什么把面条倒了?你为什么不吃饭?”
梁小道:“他不吃,我也不吃。”
尚哲义央求道:“梁小,别闹了,起来吃饭吧。”
“不!”梁小态度十分坚决。
尚哲义呆呆地看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把牙一咬。
尚哲义冲出梁小的卧室,冲到熊之余办公室门前:“熊之余,你他妈快出来。”他飞起一脚,“咣”地踹在熊之余办公室的门上,踹得门板喀啷做响。“你他妈出来!”他狂吼道:“你想寻死不要紧,不要连累别人。你不吃饭梁小也不吃饭,你饿个三顿四顿没问题,梁小有严重胃溃疡,一顿不吃就能要了她的命。你他妈给老子出来。你他妈出来呀!”
他红着眼睛拼命踹。熊之余办公室的门几乎让他踹塌。
“哗啦”一声,熊之余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熊之余脸色憔悴鼓凸着一双眼睛站在门背后瞪着尚哲义。尚哲义猝不及防,收势不及,险些一脚踹在他身上。
尚哲义呆了呆,怒道:“熊之余,你他妈到底怎么回事?你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你看我不顺眼我可以打背包走人。我尚哲义并不是非要赖在你这里不可的。可是你不能祸害梁小,梁小可没得罪过你。”
熊之余根本不理他,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他侧着身子从尚哲义身边绕过去,来到梁小卧室。尚哲义跟在他的身后。
梁小仍旧闭着眼睛,和衣躺在床上。
“梁小梁小,”熊之余叫道,“起来吃饭,啊!”
梁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翻个身,脸冲墙里,不理睬他。
熊之余唤了一阵儿,梁小就是不睬。熊之余黔驴技穷了,转身看着尚哲义,希望他来帮忙。
尚哲义却装作没有看见。
“梁小梁小,你的胃不好,起来吃饭,啊。有什么事情,吃过饭再说。”
梁小忽然坐了起来,泪眼婆娑地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你吃,我才吃。”
“好好,我吃我吃。”熊之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我要吃麦当劳。”
梁小一个鹞子翻身,麻利地坐了起来。她脸上泪痕未干,就又笑逐颜开,搞得熊之余与尚哲义面面相觑。尚哲义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暗道,看来这姑娘真是不可救药了。
“好好。”熊之余答应道。
“哲义哲义,”梁小望着尚哲义兴高采烈地道,她好像赢得了一场战争的胜利,“你和我们一起去。”
“我……”尚哲义微笑道,“我就算了吧。”他瞧着梁小,有点儿心酸地想,你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哪能去当电灯泡,破坏了你的好事?你张大哥只恨不能成全你,你张大哥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么?他转而又瞧瞧熊之余,心里感叹,有这么好的姑娘恋着你,你还不知足,你王八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没有人知道尚哲义对梁小的暗恋,这种暗恋已经不止一天两天。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个熊之余,是自己多年的老友,与自己过命的交情,尚哲义早已不顾一切地“横刀夺爱”了。
现在他却只有自怜自哀。
“我已经吃过了。”她婉拒了梁小的邀请。他的笑容是那么地勉强和不自然,但是沉醉在幸福中的梁小没有注意到,心不在焉的熊之余也同样没有注意到。他们一起出去吃麦当劳去了。剩下尚哲义一个人独自坐在静寂的楼道之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黑暗中,那一闪一闪的烟头的光亮,就像一个旅人孤独的企望的眼睛。
第十六章
麦当劳里好像永远是那么的人声鼎沸,热闹得像菜市场。谁也弄不清楚是为什么,在我们这样一个以美食而闻名天下的国度里,干巴巴、色香味均令人难以称道的巨无霸却会拥有那么多的食客。
熊之余和梁小好不容易才找着个座位坐下来。梁小要了汉堡包、麦香鸡、土豆泥、一些小点心,还有一杯雪碧,熊之余只要了一杯可口可乐。梁小吃得很香,边吃边笑,一边咭咭呱呱,说个不停,看来心情愉快之至。熊之余却毫无食欲,一边啜饮着可乐,一边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望着望着,他的眼睛忽然一个方向停了下来,接着他的眼睛一亮。他猛地站了起来,好像全然忘了身边还坐着个梁小似的。他站起身来,径直朝店堂西边的一张桌子走过去。在那里,一个女人带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用红头绳扎着两只朝天辫的小女孩正在吃东西。小女孩面前堆满了食物,女人面前却只有一杯饮料。小女孩狼吞虎咽,女人微笑着瞅着她,表情里充满了慈爱。
“郭小姐。”熊之余叫了一声。
那女人似乎想不到在这里会遇到熟人,听到他的叫声,愣了一下,接着就赶快站了起来,伸手与熊之余握了握。“熊老板。”她笑着,矜持地叫了一声。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那个从伏牛山里走出来原名叫做郭二兰自己改名郭兰的女人。
“这是您闺女?”熊之余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啊。是的。”郭小姐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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