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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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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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一走进病房,背对着绿叶茂盛的窗子站着的岳母,支着的两腿盖着毛毯,头抬着,黄
鼠狼似的向这边窥视的妻子,在闪闪辉映的绿色中,都一副受到了惊吓的神情。鸟想,这两
个女人惊恐悲伤的时候,脸形和体形的角角落落,都明显显现出血统相承的关系。
    “对不起,惊了你们了。我敲了门,但敲得很轻。”鸟这样向岳母解释着,走近妻子的
床边,妻子叹息似的说:“啊,鸟”,渐渐溢满泪水的疲倦的眼睛凝视着他。现在,他的妻
子一点儿妆也没化,皮肤黑黑的,鸟觉得和数年前第一次与这位男孩打扮健壮的网球选手相
遇时的感觉很像。鸟感到自己暴露在妻子的视线里,简直无处躲藏,于是,便把装葡萄柚的
袋子放在毛毯边,弓着腰像要躺起来似的,把鞋贴床边放下。然后,他颇怀怨恨地想,要是
能这样像螃蟹一样,边爬边说话就好了。接下来,鸟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直起身子,故意做
出唱歌般轻松的调子说,“哎,疼痛已经完全止住了吧?”
    “周期性疼痛还有啊,时不时的还出现痉挛性的收缩。不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情绪
也不好,要是一笑,立刻就疼起来。”
    “最糟糕的时候呢。”
    “嗯,最糟糕的时候呀,鸟。”他的妻子说,“孩子怎么样?”“怎么样,那个假眼医
生解释过了吧?”鸟还是想保持唱歌似的语调,同时又像没有自信而一劲儿回头看教练员的
拳击手似的,把目光溜向岳母。
    岳母站在他的妻子对面,床和窗狭仄的空隙间,她向鸟发送秘密信号。鸟不清楚信号的
具体含义,但要他对妻子什么也不要说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孩子究竟怎么样了呢?”妻子说,声音里满含着自我封闭的孤独气氛。
    鸟明白了,满腹疑团的妻子,用同样的调子,同样的言词,已经孤独无依地喃喃自语了
数百次。
    “是内脏不好啊。医生没有给详细解释。可能还在研究吧,那座大学附属医院,实际上
也够官僚的了。”鸟说,同时他闻到了自己的谎言的恶臭味。
    “需要那么认真检查,我想是心脏吧。可是,为什么会心脏不好呢?”妻子无可奈何地
说。鸟觉得自己又想学蟹爬行。于是,鸟故意用一种少年气盛的粗暴语气对妻子和岳母说:
“因为是专家在调查,目前,只能相信他们。我们纵或怎么猜测,也无济于事。”
    说完,鸟毫无自信的不安的视线移向床的方向,原来妻子一直闭着眼睛。鸟俯望着妻子
的脸,只见她眼睑肌肉松弛,鼻翼隆起,还有大得不匀称的嘴唇。他不安地想,还能够重新
恢复平素的均衡吧?妻子仍然闭着眼睛,身子一动也不动,像是睡过去了。然后,突然从紧
闭的眼睑涌出了一汪泪水。“孩子生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护士啊地叫了一声哟。因此,
当时我想,可能出现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了。可是,接下来那院长先生好像很高兴地笑了起
来,所以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麻醉剂效力过后,我睁开眼睛时,孩子已经坐
上急救车出发了。”妻眼睛闭着,说。
    那个毛烘烘的院长!鸟的怒火直冲喉咙。这家伙竟在麻醉了的患者耳旁窃笑骚扰,如果
这是他吃惊时的习惯动作,我就提根棍子在黑影里等着,想法让他发出更尖更高的笑声。但
是,鸟不过是一时逞孩子气而已,他知道自己手上什么棍捧也没有,也不会在任何暗影里埋
伏。鸟必须承认,自己已经丧失了纠弹别人的必要依凭,为了求得妻子谅解,鸟说:“我带
来了葡萄柚子。”
    “为什么要带葡萄柚子?”妻子寻衅吵架般地说。鸟立刻明白自己失策了。
    “啊,是呀,你讨厌葡萄柚子的味道呢。”鸟自我谴责说:“为什么我要故意去买柚子
呢?”
    “我,孩子,你从没有放在心上,是不是?鸟。你最上心考虑的,不就只是你自己么?
在商量我们结婚仪式的甜点、水果时,为了这个柚子,我们吵了一架,你都忘了吗?”
    鸟无力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渐渐逃离歇斯底里式的妻子的眼睛,躲到妻子枕边狭窄的
角落里,注视着仍在准备发送秘密信号的岳母。鸟可怜兮兮地恳求岳母援助。
    “在食品店挑选水果的时候,我觉得葡萄柚子什么地方有些特别。而它怎么特别,却没
细想,就买了。这柚子怎么处理呢?”
    鸟是和火见子一块走进食品店的。他所感觉到的柚子的特别之处,无疑投下了火见子的
影子。他想: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细部里,火见子的影子将越来越浓吧?
    “屋里只要有一个葡萄柚子,我就会对那味道焦躁不安呀。”妻子仍然紧追不舍,鸟惶
恐地想,妻子是不是马上就要嗅出火见子的影子了?
    “那就把柚子送到护士们那儿去吧。”岳母说着,向鸟发出了新的信号。阳光穿过窗外
茂密的绿叶映了进来,岳母深深凹陷的眼睛,瘦削的鼻梁两侧,都流动着绿色的光晕。终
于,鸟读懂子岳母的信号,是让他给护士送柚子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等着。
    “我去,护士室是在楼下吧?”
    “外来患者候诊室的旁边就是。”岳母凝视着鸟,说。鸟抱着装柚子的纸袋走到昏淡的
走廊。走着走着,柚子的味道散发了出来,鸟的胸,脸,好像都染上了柚子香味的粒子。鸟
想,肯定有一闻柚子味就上喘的家伙。随后,他又想,躺在床上焦躁不安的妻子,眼圈染着
绿晕,发送歌舞伎舞蹈似的信号的岳母,还有正在考虑柚子和喘气关系的自己,无论谁,大
家做的事情都像在演戏。是在演戏,演戏。只有头上长着瘤子,被用糖水换走了牛奶因而不
断衰弱下去的孩子不是演戏。即使如此,为什么不用白水,而用糖水呢?越不给牛奶,不就
越渗透出往冒牌货里掺点什么调料的卑鄙策略吗?鸟把柚子口袋递给闲班的护士,本想寒喧
几句,但像小学时代的口吃病又犯了似的,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鸟狼狈地沉默着,点了
一下头,便匆忙拔腿往回返。身后响起了护士们响亮的笑声。演戏,演戏。无论什么,都像
在演戏,都不是真的。这是为什么呢?鸟歪着头,屏住呼吸,一步三阶地往上走,通过婴儿
室时,他提醒自己留心不要向里张望。岳母拎着药罐,在患者家属和陪护人共同使用的炊事
室前,非常昂扬地挺着上身,伫立着。鸟走近岳母身旁,看到岳母的眼睛四周绿叶返照的光
晕已经褪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极度的空虚感。鸟吓了一跳,他感觉到,说岳母昂然挺立,
不如说是她身体的自然柔软消失过程中的疲劳和绝望。鸟和岳母一边张望着对面仅距五米之
远的妻子病房的房门,一边简略地相互问答。当岳母听到鸟说孩子还没死,便责怪说:“不
能早点处理吗?要是她看到了孩子,非发疯不可。”鸟被威吓得默不做声。
    “要有亲戚是医生就方便了,可惜!”岳母孤独地叹息着说。
    我们是贱民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护者同盟。鸟想。然而鸟担心,在走廊两侧关闭着
的一个个房门后,或许就立着默不出声、把充满好奇的耳朵贴在门上的患者。他一边警戒
着,一边报告说:
    “喂的牛奶量减少了,还用糖水代替牛奶给他,主治医生说,这几天可能会有结果的。”
    这时,鸟看到,环绕岳母身体四周瘴气似的东西都消失了,灌满了水的药罐像沉重的锤
子挂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点点头,充满睡意似的细声说:“啊,是么,是么?”随后又
补充说:“一切结束以后,孩子的异常事件就只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吧。”
    “嗯。”鸟同意这一约定,他没有说已经和岳父讲过了。“如果不这样,她不会再生第
二个的,鸟。”
    鸟点头赞同,但对岳母生理反应似的排斥却渐渐高涨了起来。岳母走进炊事室,鸟独自
返回妻子的病房。这样简单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吗?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戏,并且这是登场人
物只会背诵欺瞒人的台词的戏。鸟想。
    鸟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经忘记了刚才围绕柚子而发作的歇斯底里,鸟在妻子床边坐
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满爱怜地摸着鸟的脸颊,说:“太憔悴了。”
    “嗯嗯。”
    “像阴沟里的水耗子一样寒碜呢,鸟。”妻子趁鸟不注意来了个突然袭击,”像只鬼鬼
祟祟想往洞里跑的水耗子呀,鸟。”
    “是么,我像个想逃跑的水耗子么?”鸟苦涩地说。“妈妈担心你是不是又开始喝上
了,鸟。你那无休无止的喝法,白天晚上,喝起来没完。”
    鸟记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觉:火烧火燎的脑袋,干得冒烟的喉咙,疼痛的
胃,沉重的身体,失去知觉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脑。那一连数周闭锁在威士忌墙壁里的地
窑生活。
    “如果你又开始喝上了,我们的孩子需要你的时候,你会醉得人事不醒的,鸟。”
    “我,不再那样没完没了地喝了。”鸟说。
    确实,他曾连醉两日,但终于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来。不过,如果没有火见子帮
助,那会怎样呢?他难道能不重蹈复辙,再来一次一连几十小时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吗?因
此,鸟既然不能说出火见子,就实在很难说服妻子和岳母,让她们相信他对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没事呀,鸟。我有时这样想,在非常关键的时候,你却酪酊大醉,或者
陷到奇怪的梦里,真的像只鸟似的飘飘地飞了起来。”
    “都结婚这么久了,你还对自己的丈夫这样不放心啊?”鸟像开玩笑似的亲切地说。但
妻子并没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这样摇撼着鸟:
    “你常常在梦里用斯瓦希里语喊着去非洲,对此我一直沉默,你确确实实是不想和自己
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鸟。”鸟凝视着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发。然
后,他像一个孩子,既承认自己淘气,又试着对别人的批评进行无力的抗议,他说:
    “你说是斯瓦希里语,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斯瓦希里语呢?”“不记得了,我当时也半睡
半醒,并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语。”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喊出来的是斯瓦希里语呢?”“你那像野兽叫声一样的语言,当
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语言呀。”
    鸟对妻子认定他的喊声是斯瓦希里语的误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语。
    “前天和昨天,妈妈说你住在了那边的医院里,那时我就怀疑,你又酪酊大醉了,还是
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个吧,鸟。”
    “我没有想这类事情的空闲哟。”
    “看,脸全红了吧?”
    “那是因为生气呀。”鸟激烈地说:“我为什么要往什么地方逃呢,孩子刚刚出生的时
候。”
    “当你知道我怀孕的时候,你不是被各种蚂蚁群似的念头纠缠着走不出来吗?你真的盼
望孩子吗?”
    “不管怎样,这都应该是孩子恢复健康以后再谈的事。不是么?”鸟试探着摆脱窘境。
    “是呀,鸟。可孩子能不能恢复健康,和你选择的医院,和你的努力大有关系呀。我自
己下不了床,所以连孩子的病究竟在内脏的什么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鸟。”
“哎,请相信我吧。”
    “我在考虑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完全了解你。你是那种即或牺
牲自己,也要为孩子负责的类型吗?”妻子说,“哎,鸟,你是责任感强、勇敢的类型
么?”如果我曾经参加过战争,那我可以明确回答,我勇敢还是不勇敢。鸟屡屡这样想。在
和人吵架斗殴之前,在参加考试之前,他都想过,结婚之前也考虑过。而他为自己一直不能
准确回答而深感遗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风土里考验自己,也是因为他觉得那
可能是专为自己而设的一场战争。不过,鸟觉得现在没有必要考虑战争,也没有必要考虑非
洲之旅了,他已经清楚自己是一个不足信赖的卑怯的类型。
    妻子对鸟的沉默很不满,她把放在他膝盖上的脏兮兮的手攥了起来。鸟犹豫着是不是该
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觉得妻子的拳头充满灼热的敌意,几乎碰上就会被烫伤。
    “鸟,当一个弱者最关键的时候,你抛弃他。你不就是这样类型的人吗?你抛弃过一个
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说,并像监视鸟的反应似的,大大睁开了疲惫迟钝的眼睛。
    菊比古?鸟想。当鸟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时候,菊比古是一直跟着他的朋友。鸟曾
带着菊比古,到邻近的一座城市去体验一种奇怪的生活。他们接受了寻找一位从精神病院逃
出来的疯子的工作,整夜骑着自行车在城里转。年轻的菊比古渐渐对这个工作讨厌起来,最
后甚至把从医院借来的自行车也弄丢了。而鸟,却耐心地向市民们打听疯子的情况,后来又
十分着迷地调查疯子的人格,一直热心地寻找。据说疯子恐惧地把这现实世界看作地狱,把
狗看作乔装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时候,本应放出医院的狼狗群来搜索,但不论谁都说,如
果被狼狗围住,疯子会吓死的吧。于是,鸟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当菊比古没完
没了地说不干了,要回家的时候,鸟怒火升腾,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顿。他把菊比古是
美国占领军一个文化情报员的同性恋情人公之于众。菊比古乘末班火车回家途中,看到鸟仍
然骑着自行车在寻找着,便从车窗探出头,拖着哭腔喊:
    “鸟,我害怕呀!”
    然而,鸟把可怜的菊比古置于脑后,仍然去搜寻他的疯子。结果,仅仅是在市中心的山
上发现了吊死的疯子。但这一经验促成了鸟的一个转换期到来。那天早上,在装着疯子死尸
的三轮摩托车上,鸟坐在驾驶员的身旁,像他自己预感到的那样,宣告了与孩提时代彻底告
别。翌年春,他进了东京的一所大学。后来听说,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鸟当年那些在地方
城市游手好闲的伙伴,都被强制征入警察预备队送到朝鲜去了。我那天夜晚断交的菊比古后
来怎么样了呢?鸟想。从他已经逝去的时光暗影里,旧日友人的小小亡灵浮现了出来,好像
是在寒喧招呼。
    “可是,你为什么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来攻击我呢,我连曾经跟你说过菊比古的事都忘
记了呀。”鸟说。
    “因为我想过,要是生个男孩,就给他取个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说。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话,鸟怯怯担心地想。“对我们的孩子,你要是见死
不救,我想,我可能会和你离婚吧,鸟。”妻子说。毫无疑问,这是她支着腿躺在床上,眺
望着窗外绿叶时深思熟虑的话。
    “离婚?我们不离婚哪。”
    “即便不离,我们也会没完没了地议论这个话题的呀,鸟。”
    而那结果,就是认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赖的人,然后与这样一位不合适的忧郁的丈夫过
日子吧。鸟想。现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里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只是在这里
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却拿我们的未来生活打赌,来考验我究竟是否对孩子的健康恢复尽了责
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场败局已定的游戏。即便如此,在现在的时刻,鸟也只能尽他的责任。
他极为遗憾地想,嘴上则说:“孩子不会死的。”岳母这时端着红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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