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犹豫。
“那年冬夜,贮材场上,浑身粘满血和泥土、木屑,我也没有感到屈辱啊。”火见子给
鸟鼓劲。
“那么,”鸟说,“你也快乐吗?”
“我现在只想为你做件什么事呀,鸟”。火见子反拨说,但她又怕鸟听了感觉不好,赶
快温柔地补充说:“可是,我说过吧,不管什么样的性交,不知为什么,我总能从中发现
genuine式的东西。”
鸟缄口沉默。然后,他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地看着火见子一会从梳桩台的一排小瓶里选
出一只,一会儿走进浴室,一会儿又从壁柜里拿出一条大浴巾,不安的潮水缓缓地涌了上
来,仿佛要吞没鸟。鸟突然抬起身,拾起一直倒在床边的威士忌,对着瓶嘴喝了一口。在阳
光暴烈的医院门前广场的公共汽车站,我曾向往最坏的充满污辱的性交,而现在,这是可能
的。鸟想。他又喝了一口,随后躺下。生殖器坚硬挺起,脉搏剧烈跳动。火见子返回床上,
她神情忧郁,几乎不忍正视鸟的脸。鸟想:火见子是不是也被什么欲望纠缠着呢?鸟满足地
感觉到,一丝微笑从自己的唇边延展到脸颊。我已经越过了最初也是最大的羞耻之墙,我好
像是在无限的时间里跳栏赛跑,将不断地跳越一个个羞耻的横栏吧。然而,火见子却从鸟的
身上,发现了与他意识相反的兆头,她说:
“鸟,没什么不放心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开始,鸟还感觉到火见子的存在,但在反复失败的过程中,鸟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一
种低低的滑稽声响和奇怪的味道嘲弄了,他起而反驳,渐渐地,除了极端利己的自我执迷,
他感觉不到其他的存在。他已经忘记了火见子,一旦感觉到了自己的成功,他立刻匆忙地全
身心投入。那软绵绵的乳房,野兽般粗野的生殖器、我都讨厌。我渴望独自一人达到高潮,
我不愿意在女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性交时的面孔。鸟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这样一些片断念
头。这是达到欢乐高峰前的混乱。留心女人的高潮。注册好怀孕责任的性交,那是故意给自
己套上枷锁晃动光屁股的奋斗。我现在是用最污辱女人的干法蹂躏着女人,在鸟烈烈燃烧的
头脑里,响起了这样的喊声。我是干尽最卑鄙事情的人,我是最可耻的人,我的生殖器所感
觉到的那热热的东西,正是我自己。鸟想着,紧接着,几乎让他头眼昏花的性高潮猛烈地袭
了过来。
正当鸟快乐得发抖的时候,火见子发出了尖锐的苦痛悲叫。鸟在半昏迷状态中听到了这
叫声,突然间,像憎恶得无法忍受似地咬住了火见子的膀根。火见子悲叫更烈。鸟睁开眼,
看到一粒鲜艳的血滴,从火见子贫血的耳垂滴落到脸颊。鸟又开始了呻吟。
高潮过去,鸟发现了自己所干的极其恶劣的事情,立时呆若木鸡。如此非人性的结合之
后,火见子和自己之间,还能恢复正常的人的关系吗?鸟惶恐不安。他爬在床上,大喘着粗
气,想就这样自消自灭。可是,火见子的喃喃絮语,却像平日一样静谧、安详:
“鸟,就那样,别用手摸,请到浴室来,我帮你好好洗干净。”
鸟深感吃惊,同时也感到获救了,被解放了。火见子像服侍半身不遂的病人一样服侍侧
着身子红着脸的鸟。惊异的情绪沉潜到鸟的心,并凝结在那里。确实,他遇到了性问题的行
家。从那年冬夜起,他的这位女友,又走了多么遥远的路呵!鸟为了多少报答一下火见子,
用消毒液给她洗肩膀上的伤,那是他自己咬出来的三处不规则伤口,他洗得很细心,但动作
像孩子似的笨拙。火见子的脸颊和眼睑都恢复了血色,鸟这才放下心。
鸟和女友重新躺在换过床单的床上,他们的呼吸均匀而协调。鸟觉得火见子的沉默有些
令人担心,但即使如此,她安详的呼吸,和温和宁静地凝视着暗淡的空中的眼神,都给鸟以
安慰。并且,鸟自身也远离了心理探究的兴趣,而深深沉浸在平安的感情里。鸟心怀感激。
而这并不仅仅限于对火见子,更多的还是对他在满是残酷捕网的漩涡中发现的、决不会持久
的平安的感谢。不必说,现在,环锁在鸟四周的羞耻感还在扩展,羞耻的标志还刻在远方的
特儿室里,但是,鸟现在是躺在温暖的平安之中,随后,鸟觉得自己已经克服了内心的障碍。
“这回再正常来一次怎么样?我好像已经把恐惧感赶跑了。”鸟说。
“谢谢,鸟,如果需要安眠药,吃了,可以一直睡到深夜呢。那以后,如果仍然是脱离
恐惧感的自由轻松的话。”鸟同意火见子的说法,他感觉自己现在不需要安眠药。鸟直率地
说:
“你安慰我呢。”
“是这样呀,鸟。你从打遭遇到那件不幸的事情起,不是还没有得到谁的安慰么?这不
好啊,鸟。这时刻,没有得到一次近乎于过分的安慰,却必须振作起勇猛的心,脱出浑噩混
沌状态,那会像掉了魂似的懵懂啊。”
“勇猛心?”鸟并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这其中的意思。“我什么时候必须振作起勇猛心
呢?”
“你当然必须振作起勇猛心呀。鸟,从现在起,要经常地。”火见子若无其事而又充满
一本正经的威严。
鸟再一次感到,火见子像一位日常生活里的老战士,积累了自己无法比拟的丰富经验。
毫无疑问,火见子不仅仅是性方面的行家,在现实世界的各个方面,她都是行家。鸟承认自
己受了火见子的影响。现在,正是他在火见子的帮助下,越过了恐惧感的时刻。鸟想,过去
自己曾经有过性交之后,以如此纯真的心情与女人谈话的经历吗?性交以后,包括和妻子的
性交,鸟常常要和自我怜悯和厌恶感搏斗。鸟把这对火见子说了,不过没有直接涉及自己的
妻子。
“自我怜悯,厌恶感?鸟,你莫不是性发育还没有完全成熟吧?也许和你睡的那些女人
也有这种自我怜悯和厌恶的感觉呢。总之,这不是愉快舒服的性交呀,鸟。”
鸟羡慕而嫉妒。毫无疑问,昨天深夜在窗外喊火见子的那位少年和鸡蛋脑袋的矮个子绅
士,都曾和火见子进行过愉快舒服的性交。鸟想,并因此而沉默不语。火见子仍然无动于
衷,然而,又要让鸟继续忍受不痛快的事情,她说:“和别人发生性关系,那以后,又陷入
自我怜悯,没有比这更没用的人了,鸟。如果是厌恶感,那还算好。”
“是这样。可是,性交以后,陷入自我怜悯的家伙,大多得不到你这样的性专家帮助的
机会,因而失去了自信。”鸟说。鸟像躺在精神分析医生的长椅上似的,面对主治医生火见
子,毫无羞涩地撒娇饶舌。说完,他一边渐渐沉入睡乡,一边奇怪地思考着:有这样黄金般
的女人做妻子,那个年轻人为什么自杀呢?莫不是火见子把给那个死了的青年的赔偿,都给
了鸟、少年孩子和那个鸡蛋脑袋的绅士了吧?鸟那被睡意侵入因而迟钝空虚、像蓄着温水似
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的构想。那个青年,就是在这房间,并且,就是蹬着这张床缢死的,
和现在躺在这里的鸟一样赤身裸体。那天,鸟被火见子电话叫来,像在肉店巨大的冰柜结实
的挂钩上卸下半条牛肉似的,帮忙从挂在房梁的绳套上卸下那位死了的青年。在刚入睡时浅
淡的梦境里,鸟把死去的青年和自己视为一体。他意识清醒的部分,感觉得到火见子轻轻在
自己身上擦汗的手,而在梦里,他则断定,火见子给那青年净身的手在自己的身上轻轻移
动。我就是那死去的青年。鸟想,从现在起,真正的夏天就开始了,很快就茂盛起来了吧。
因为那个死去的青年自己的身体像冬天的树一样冰冷!随后,鸟抖动身躯,想走出梦境之
外。可是,我没有自杀。他喃喃地说,然后沉入浓黑的睡梦中。
……醒来之前,和刚入睡时的纯真梦境刚好相反,鸟陷入密密麻麻的栗壳铠甲包裹起来
的痛苦的梦中。他的睡梦呈漏斗形状,从宽敞的入口进去,却必须从狭仄的出口出来。鸟的
身体,像齐伯林硬式飞船似的膨胀起来,在微明的无限空间里缓慢地向前移动。鸟是被昏淡
的彼岸世界的审判官传讯来的,他苦苦思虑,怎样才能瞒过审判官的眼睛,逃避婴儿之死的
责任?鸟感到,自己最终似乎无法逃避审判官的眼睛,同时,他也想向审判官上诉说,那是
医院那帮家伙干的。不管怎么说,我难以逃脱刑罚吧?鸟渐渐体味到卑劣的痛苦,宛如小小
的一只硬式飞船在空中漂浮着。
鸟醒了过来。在与他身体结构完全不同的兽巢似的床上,他的肌肉都凝结成硬块了。他
感觉浑身上下打了好几层石膏绑扎。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这样重要的时刻!鸟悄声自语。
在意识暧昧朦胧的过程中,他唯有警惕的触角敏锐地张开着。在这样的重要时刻,与怪物般
的婴儿格斗的时刻。随后,鸟想起了在医院特儿室里和医生的对话。危险的感觉转换为羞耻
的感觉,但危险感觉当然没有完全消除,而是凝结在羞耻感的里侧。鸟再一次高声叫:“我
究竟在什么地方,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听到,这声音完全浸泡在恐惧感里。接下来,鸟
突然被震撼了,头像疾病发作似的摇晃,四处伸着鼻子去嗅缠绕在他四周的黑暗的圈套。他
完全赤身裸体。而在他身旁,又躺着一个同样赤裸的人。妻子吗?我是和刚刚生产过的妻子
光着身子睡在一起吗?我还没向她报告那畸形婴儿的情况呢。啊,这是怎么回事!鸟战战兢
兢地伸出手,指尖触到身旁光着身子女人的头上。然后,鸟的另一只手又从女人的肩滑向腹
部(高大丰满而又像动物一样柔软的身体,和他的妻子完全相反),这时,光身子的女人舒
缓地、然而结结实实地缠住了鸟的身子。鸟完全清醒了,他看到了情人,也看到了自己对女
性的一切都毫无禁忌的欲望。鸟已经不顾忌火见子手臂和肩上的伤口,像熊搂抱敌人似的抱
起火见子。仍然沉睡着的火见子又大又重,鸟两臂缓缓运上了劲儿。火见子的上身一贴上鸟
的胸和腹,便向后仰去,头搭在鸟的两腕上。鸟目光深深地俯视火见子的脸,他感到从黑暗
浮现出的这张白白的脸幼稚得令人心疼。不一会儿,火见子突然醒了,冲鸟微微一笑,稍稍
挺起头,嘴唇便贴在了鸟干燥发热的唇上。他们就这样顺畅地移向了性交行为。
“鸟,我高潮的时候,能忍住吗?”火见子的声音里睡意朦胧。火见子应该是有怀孕危
险的,面对自己性冲动的瞬间,她已踏出了一步,无法后退。
“啊。”鸟仿佛接到靠近风暴报告的船长,雄壮而紧张地回答。然后,鸟一边严加警
戒,一边努力调整情绪,这回,鸟想补偿那年冬夜贮材场上悲惨的性交。
“鸟!”暗影里火见子凄哀的叫声,和她使劲抬起来的稚气面孔正相协调。在火见子体
味这次性交中她所独有的genBuine的东西这几秒间,鸟像配合僚友战斗的战士,自我克制
地等待着。而当性冲动的那一瞬间过去,火见子还长时间全身发抖。然后,软绵绵地倒下,
像吃饱了肚子的小动物,嘴里咕哝咕哝地呼吸着,沉沉睡去。鸟觉得自己像是只护雏的母
鸡。他一边嗅着藏在自己胸下的火见子头上散发出的健康的汗味,一边用胳膊支撑住自己的
身体,以免压着火见子。欲望的昂扬兴奋劲儿已经过去,但鸟不想妨碍火见子的正常睡眠。
他已经全部放弃了数小时前占据他头脑的对女性咒诅,完全充许了最具女性味儿的现在的火
见子。并且,他感到这是他敏锐的性伙伴。不一会儿,鸟听到了火见子安宁的鼾声。鸟小心
翼翼地想躲开一点,但他感到自己的生殖器被温柔地握在手上。火见子睡梦里还在设法挽留
客人。鸟体味到了虽然细微但很纯粹的性满足。鸟愉快地微笑,很快就睡着了。鸟睡着了。
他的睡梦再次呈现漏斗状。他笑眯眯地游入睡眠的海,但是,当他返归陆地的时候,又被令
人窒息的梦纠缠住了。鸟流着泪逃出梦境。鸟醒来的时候,火见子也已经睁开眼睛,正不安
地望着他的眼泪。
个人的体验
八
当鸟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抱着装了五个葡萄柚子的纸袋,登上他妻子的病房所在的三层
楼阶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假眼医生正往下走。他们在楼梯中间相遇。鸟从停在上面楼梯阶上
说话的假眼医生那里感到了深不可测的威严,但医生不过问了句:“怎么样了?”
“还活着。”鸟答。
“那么,动手术?”
“说是在等手术,但可能这中间就衰弱死了。”鸟感到自己向上仰着的脸一阵红。
“那很好呀。”假眼医生说。
鸟的脸渐渐红成一片,嘴唇痉挛般抖动不已。鸟的极端反应,使假眼医生的脸也红了。
他的目光直盯着鸟头上的半空,喋喋地说:
“婴儿的脑病,我还没对您夫人说,只说是内脏不好。本来脑也是内脏的,所以不是撒
谎。完全撒谎,可以应付一时之急,一旦谎言败露,就必须再编另一个谎言了。”
鸟说:“啊。”
“那么,再见。如果有什么事儿,别客气。”
鸟和假眼医生相互端端正正地鞠躬致礼,然后侧肩走过。鸟回味刚才医生的寒喧:那很
好呀!等待手术的过程中衰弱而死,也就是说,既避免了抱回一个手术后变成植物人的孩
子,也避免了亲手弄死自己的孩子,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孩子在现代化的病房里洁净地衰弱死
去。并且,在这期间,忘掉孩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是鸟的工作。那很好呀!深暗
的羞耻感又复苏了,他觉得身体僵硬了起来。他和身旁来来往往的那些穿着各式颜色合成纤
维睡衣的孕妇和刚刚生过孩子的女人们,也就是肚子鼓鼓蠕动着的人们和仍未脱离类似记忆
和习惯的人们一样,错着小步向前走着。鸟的大脑里的子宫,仍然包孕着一个不停蠕动的羞
耻感觉的硬块。与鸟擦肩而过的女人们,傲然地盯着鸟,每当这样时刻,鸟总是懦怯地低下
头。这就是目送鸟和奇怪的婴儿乘急救车出发的宛如天使似的那群女人。一个荒唐的念头突
然袭来,那以后,鸟的孩子的一切,可能她们都知道。也许,她们像巫婆一样,在喉咙里这
样咕哝:现在,那孩子被收容在高效率流水作业的婴儿屠宰工场,正安详地衰弱下去,很快
就会死的。那很好呀!
众多婴儿的哭声,旋风似地卷起,袭来,鸟慌慌张张扫视四周的眼睛,与婴儿室并排排
列的婴儿床上的孩子相遇。鸟逃似的一溜小跑。那些婴儿好像都回头盯着鸟。
在妻子病房的门前,鸟认真地闻了闻自己的手、胳膊、肩,然后是胸。如果妻子在病床
上把嗅觉锻炼得很敏税,闻出了火见子的味道,那鸟陷入的纠纷将会多么复杂呢?鸟回头看
看,想要准备好逃路的样子。而那些身着睡衣的女人,伫立在走廊的暗淡角落里,皱着眉,
正盯着鸟。鸟想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摇摇头,转过身,怯怯地敲门。鸟
是在扮演突然倒霉的年轻丈夫的角色。
鸟一走进病房,背对着绿叶茂盛的窗子站着的岳母,支着的两腿盖着毛毯,头抬着,黄
鼠狼似的向这边窥视的妻子,在闪闪辉映的绿色中,都一副受到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