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贼心虚地望向别处,对面的椅子上,年轻的父母正在逗宝宝说话,头凑在一起的小情侣对着笔记本电脑咯咯笑,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拿着手机讲不停——没人留意,这一角差点要擦出火来,幸好。
被抓着的手终于获得自由,他的声音:“这就去。”
那身影,背绷得笔挺,可怎么看都透着点狼狈,我没落井下石地一直盯着看,低下头,举起小说藏起脸,再也忍不住,嘴一咧,笑得双肩都颤抖。
这背着人偷笑很快就遭报应,还没笑够,视线所及范围里赫然多了双深棕色系带皮鞋,还是我买给他见未来岳父母的行头,某个牌子的当季新款,烧掉我一月工资的四分之一。我就装着毫无所觉,调整好表情,头垂得更低,做出看小说看得入迷的模样,可站在我跟前的人,竟然和我比定力,不言不动的,一分钟过后,我开始猜测他是恼羞成怒了,两分钟过去,我反省自己不该把快乐建立在他的狼狈上,三分钟过去,我决定投降,假装刚发现他的人,抬起脸就露出无比灿烂的欢迎笑容:“这么快就——”
第十八章 太后驾临的日子(3)
视线一抬,才知道人不对,太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刹住要说的话,却刹不住满脸的笑,僵在脸上,硬成面具。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脑子乱得都失了思考能力,本能地继续扯动嘴角,破了面具维持住微笑:“萧……师兄,这么巧?”
“是挺巧的,”他一扬眉,微微笑,“张曼曼,你怎么每次见了我就只会说这句话?”
明明在笑,目光却冰冷,眼底的愤怒始终燃不起,渐渐地就凝成悲哀,最后,微笑只剩下壳,浮在掩不住长途旅行带来的疲倦的脸上。
我怔住,就像是一脚踏空,跌进了过去。
那还是在大四下学期,他瞒着家里忽然回国,我去领申请援建西北的审批表。一出团委办公室,就看到他站在走廊里,老旧的行政楼,走廊尽头才有窗,楼外五月的艳阳炽热,楼里也只是昏暗阴凉,他就站在那里,风尘仆仆,就是这样的表情,问:“张曼曼,你怎么每次都这样?”
以为在下一刻,就会听到,他有些嘶哑的声音:
“你要不想出国,不想和我在一起,只要说一声,我绝对不会勉强,你这算什么,搭上自己的前途就是伟大?”
“你要牺牲,也要问问我乐不乐意吧?我告诉你,我不乐意,不稀罕。”
应该在下一刻,我失去注视他的勇气,垂下眼,眼泪就落下来,打在手里紧紧攥着的卷起的文件上。薄而硬的打印纸发出轻微的声响,洇开来的圆形水迹里蓝黑的钢笔字渐渐模糊。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你哪儿也不用去,只要说一句,要分手,要我走,要我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要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我都成全你。”
“你说啊。”
在他忽然发作的暴喝中,我缓缓地说出演习了几百遍的话,没有迟疑和颤抖,平静到连心跳都感觉不到。
不知道沉默会有这么漫长,漫长到令人窒息,要不是走廊里有人经过,结束我们的对峙,我以为自己会缺氧而死。
他说:“好,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再来找你。”
最后,他还说:“张曼曼,我真后悔认识你。”
我以为,我全都忘记了,但原来,我还记得,记得老楼里微潮的霉味,记得那天他穿在身上那件我最喜欢的绿色格子衬衣,记得他声音里压抑的痛苦,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记得他说,他后悔认识我。
我一直知道,他会后悔,一直知道。
“曼曼。”
有人在叫我,熟悉得带着点亲昵的声音,我茫茫然地转头,看到那个人,他的一只手里还拎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我让他买的热可可,两杯。
我又听到机场广播里那个甜美的女声,听到行李箱的轮子滑过地面的摩擦声,听到那对小情侣窃窃的笑声,听到那个商务人士和电话那头的交谈声,听到宝宝的哭声,夹杂着小夫妇焦急却不得不放柔放软哄着的说话声,远远近近交织在一起,淡去的背景霍然清晰,把我拖出回忆的旋涡。
我站起来,他正好走到我身边,看到站在我面前的人,礼貌地微笑,带着点疑惑。
“这是萧扬,我大学时同系的师兄。”
我偏过头,对他微笑,为两人做介绍,再转过头,微笑又用力几分:“萧师兄,这是程昊。”
再看向他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眼睛跟着心走,自顾自地把他的表情都看错。他的微笑只是淡,淡到眼里就带了点讽意,哪来的愤怒悲哀痛苦,甚至一点疲倦都看不到。一套最制式的黑色西装,别人穿是保安服,到他身上,笔挺熨帖,越发衬得他气宇轩昂,即使一手挽着大衣外套,一手拎着旅行包,也不妨碍他那一副领袖精英的光辉形象,随时可以入镜拍广告做西装代言人——他把外套换了手,用最得体的姿势对程昊伸出手,很有礼貌地微笑:“你好,久仰大名。”
程昊与他回握,带着同样的微笑:“客气,很高兴认识你。”
这两人可以去做礼仪教程的范例,我心里有根弦缓缓地,缓缓地拉紧,绷直,看着听着这俩男人的寒暄:
第十八章 太后驾临的日子(4)
一个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另一个答:“没要去哪儿,我们是来接人的,曼曼的父母要来。”
那个就笑:“来接未来岳父母?好事近了吧?恭喜恭喜。”
听到恭喜的人,自然笑得开心:“谢谢。”
“日子定下来,记得给我发帖子。”
“那当然。”这一个停一停也记得礼尚往来,“你这是刚出差回来?”
“是啊。”那一个一副老友相见的熟烂口气,“二十多小时的飞机,闷着难受不说,饭还难吃,我这会儿还饿着,行,那你们俩就在这儿先等着,我就先回家了。”
这一个了然地笑:“家里还有人等着吧?别让人等急了,走吧。”
那一个笑得不可置否,目光掠过我,蜻蜓点水一样,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那再见了两位。”
“再见。”
那一个转身大步离开,这一个还盯着人的背影看,很有点依依不舍的味道,旁人看这两人的热络劲,只会当他们才是旧相识,我才是不相干的人。
绷直的弦忽地就松了,我忽而觉得好笑——难不成还真担心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来一场机场争风吃醋记?——这儿哪有谁是谁的情敌?根本就没我什么事。
我坐下来,拿起小说,目光却还停在身边的人身上,他倒还没刻意到目送那人的背影消失,也跟着坐下,打开袋子把封着口的大号纸杯拿出来,插上吸管递过来:“小心烫。”
动作自然,神情无异,像是真的只是遇上个熟人,说说聊聊打个招呼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这人什么时候碰上初见面的人也会自来熟这一套了?
我接过,咬着吸管吸一口,就皱起眉:“怎么有点酸?”
他那边正喝着自己那杯,有点狐疑地挑眉,却不同那人的嘲讽,是真真正正的疑问:“有吗?”
我耸耸肩,低下头,把微笑淹没在入口的甜得发腻的热饮里。
这一场女婿候选人为未来岳父母精心安排的接驾,程昊全程都一副模范好女婿的模样,一见二老,初见陌生人的冷漠就成了斯文稳重有礼貌,该做苦力绝不落人后,准备的洗尘宴完全是我家二老的口味,席上端茶布菜殷勤不逾矩,和我家爹娘把菜言欢,对我家高堂的身家调查一概知无不言只恨言无不尽,对我家老爹是投其所好从棋子开始到当前政治形势到经济走向到求学经历到人生感悟最后又回归到棋子上。不过短短几小时,我家高堂已经暗亮满意分,我家老爹这个该唱黑脸的,为了毕生的爱好,忘了宝贝女儿,从行李箱里拿出简易棋盘,直扯着程昊要来几盘,要不是我家高堂出声阻止,大有秉烛彻夜切磋的架势——程昊同志是求仁得仁,成了我家二老眼前的新鲜得意人,我完全是被人遗忘的角落,也不用费心彩衣娱亲承欢膝下,这位同志还懂得革命要趁热打铁,还从我家高堂那儿争取到周末的陪二老游玩的权利,以图长远发展。
在回去的路上,我夸程昊同志:“不错啊,攻城略地这么迅速,过两天,天下就是你的了。”
他是越来越风趣:“天下还是皇帝的,我就指着封我个威武大将军,能把公主许配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笑着横他一眼:“你倒是挺知足的。”
说笑间他的手机响了,他开着车,我替他拿起来看,是程师兄的电话,他大方地授予我代言权,我接了,那头说话的却是小冉,先是抱怨我的手机关机,再殷殷询问程昊同志的考核进展。我告诉她前途眼看着一片光明,小冉这介绍人才说出肩负的重任:“这边二老知道张叔和林姨来了,老太太刚打过电话来,我琢磨她的意思,是想和未来亲家先见个面,又怕太心急,惊跑你这未来的儿媳妇,就托我先探探你的口气,你要觉得是时候了,就帮着安排一下,我也好尽快回老太太的话,省得让老人家今晚惦记着睡不着。”
安排两家父母见了面,十之八九结婚就是铁板钉钉改不了的事了吧?
第十八章 太后驾临的日子(5)
我握着手机,刚硬的机身硌着脸侧,耳朵里小冉的声音在那头扬高:“曼曼,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这事,你跟他说。”
小冉静了一下,立即笑呵呵的:“我还当是信号不好呢,原来是在害羞,人还没嫁呢,就事事由他做主了?也是,这事你也不好说,这女儿还没嫁就胳膊肘往外帮起公婆说话,林姨还不心一冷,给拒了?那我和三哥说,你把手机给他。”
我忽然觉得,握住的手机有千斤重,沉得我不敢轻易放手,连简单的一递一接都做不了。
一直不说话,连身边的程昊都诧异了,分神看我一眼,全是诧异和关切,手机那头小冉就叫:“曼曼,怎么了?”
我对程昊微微笑以示放心,嘴里轻声说:“他在开车呢,你晚点再和他说吧。”
“……张曼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不想当着你的面就直说,行,我晚点再打给三哥,哼,女人,羞不死你!”
小冉“啪”地挂断,我在这头只能苦笑,程昊趁着等红灯,问我:“程锋找我什么事?”
“不是程师兄,是小冉。”我很自欺欺人地,隐去小冉说的事,“问你今天表现呢,当介绍人的可热心了。”
他倒不怀疑我有隐瞒,只是奇怪:“那怎么打到我这儿来了?”
“我的手机没电了。”
他接受这解释,不再多话,车到我家楼下,我没像往常让他送我上楼:“今天够累的,你早点回去吧,别上上下下的,明天还要早起呢。”
我家高堂兴致一来,要回去游母校,住的酒店在城南,学校在城北,一来一回的,加上闲逛校园再少也要折腾去半天,这人为挤出时间来表现已经加了不少班,熬夜熬得眼眶又黑几分,早起伴游不算,又自告奋勇给二老下午会朋友充当司机,没养足精神怎么行。
他也没坚持,只送我到楼下,叮嘱我:“你回去也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路灯照不清明的夜色里,他温柔的神情,让我忽然有了负疚感,虽然这负疚来得莫名其妙,我却亟亟地想补偿,微一踮脚,亲上他的侧脸:“晚安。”
他的惊讶只是一瞬,反应迅速地就顺水推舟,脸一偏,唇就擦上唇,双手制住我不容人后退,结结实实地就一个温柔得绵长的晚安吻,放开我的时候,笑得双眼都发亮:“晚安。”
幸好夜太黑,灯不亮,不然我这张老脸,以后真不知在这个小区里该怎么顶着出去见人。羞愤交加地把他打发走,进了楼门,整个人才松懈下来,只觉得眼角眉梢都绷得累极,电梯一层层升上去,看着面板上数字一个个跳,心也跟着颤颤地跳,在家门前从手袋里掏钥匙的时候,碰到包里的手机,犹豫又犹豫,始终狠不下心,还是拿出来,摁了开机键。
几乎是在手机开机画面消失的同时,手机就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关机前无数未接来电的同一人,让我的倦意到了顶点,横生怒意,狠狠地摁了接听键,接起来劈头就问:“萧扬,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第十九章 时光已远 旧欢如梦(1)
“叮”一声,是电梯门开,我抬眼,是邻居走出来,四目相对,她冲我笑:“回来了啊?”
我点点头,她又问:“怎么在家门口站着,忘带钥匙了?”
我摇摇头,眼睛还直直盯着正缓缓合上的电梯门。
“哎?!”
是谁惊叫了一声,我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冲进电梯,门堪堪合上的瞬间,我看到邻居惊愕到愣住的表情,瞪大的眼对住我,像看个疯子。
他在电话里低低地笑:“我是疯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
疯了的人,不只是他。
指尖碰上冰凉的金属数字键,摁下去的时候,才发觉手在抖,向下的加速度让人有眩晕感,可大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疯了。
他说:“我想见你。”
没有像八点档里演的,苦苦哀求着死缠烂打着说着不见不散等着非要相见,他只轻轻说了一句,甚至不等我拒绝,“嗒”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再也没有打过来。
那时,他也说:“我想见你。”
电话里有隐约女声在唱似京剧的花腔,初时听不分明,渐渐听出,曲调是楼长室里常放的《红灯记》,那东北味十足的主唱根本就是楼长大妈本人,一颗心忽地就跳得急起来,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像是要跳出胸腔,好一会儿才记得问:“你在哪?”
连音调都抑不住地上扬,欢喜都满溢,只为着,他竟然漂洋过海回来,说,想见我。
——如果稍微有点理智,我就该让一切到此为止,关了手机,掏了钥匙,开了家门,洗个热水澡,倒在床上,失眠也不过是两颗安定就能摆平的事。多少年前就分手的人,谁结婚谁离婚,不都是自己的事,再与对方无关——我也以为,自己能轻易做到,可怎么就冲进了这电梯里——可不就是疯了吗?
他甚至没说他在哪儿,可我就知道,他就在楼下,离我那样近,就像我知道,他的突然挂断,不过是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才先拒绝。一通又一通来电,接起时只是沉默,也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直要等到我先低头——他的骄傲,这么些年,都没变过。
电梯门打开,我没有迟疑,推开楼门,才走出几步,就再也不能动。
才知道,竟然下雪了。
小小的米粒一样的雪,在昏黄的路灯光里一点一点缓缓落下来,安静无声地,落在那个人的脸上,身上,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定定站着,仰着头,动也不动,望着面前的楼,目光不知道落在哪扇窗户上。
忽然想起,有一次,说好一起看电影,临去前为件小事和他赌气,到约定的时间就放他鸽子,一个人去图书馆自习,却一直坐不安稳,不一会儿就收拾书包走人。到了宿舍楼下,就看到他,扶着自行车,一样仰着头的姿势,看着宿舍楼里那扇窗,人走近了都不察觉,我凶巴巴地哼他:“看谁呢看得这么专心!”——明明知道,他一直看着的那扇窗,窗玻璃上还贴着他特地从小店里淘来的彩虹贴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