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站起身,四处张望,确信那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后,又坐了下来。拉乌尔问道:
“您第一次是怎么看见他的?”
“三个月前,我也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人。我第一次听见他声音的时候,我和您一样,也以为是隔壁房间里有人在唱歌。我走出去,到处寻找歌声的来处。拉乌尔,您知道,我房间的位置相当偏僻,走廊里寂静无声,那声音就在我的房间里。它不仅唱歌,还和我说话,像正常人一样回答我的问题,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美妙无比,简直就像天使的声音。该如何解释这样离奇的怪事呢?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父亲临终之前许下的诺言,他说会给我派一位音乐天使。拉乌尔,您认识我的父亲,他也非常喜欢您。小时候,您和我一样都对音乐天使信以为真,所以,我才敢坦白地告诉您这些,我相信您一定不会耻笑我的幼稚。我的灵魂始终和小罗特一样温顺单纯,我天真地捧出自己的灵魂,把它献给了那个声音,以为它就是天使。当然,我的养母对此也有点责任,当我把这件怪事全部告诉她,她立刻就说:‘他应该是天使。不管怎样,你可以亲自问问他。’于是,我这么做了。果然,他回答说自己就是我一直苦等的,父亲从天上派下来的天使。从那一刻开始,我和他之间就建立起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我对他是绝对的信任。他告诉我,他这一次降临人世是为了让我领略艺术的永恒魅力,他还提议每天给我上音乐课,我激动地答应了。于是,我们就趁剧院清静的时候,在我的化妆室里上课。我从未失过约。他的课实在是太奇妙了!虽然您亲耳听过他的声音,也无法想象。”
“没错!我根本想象不出你们是怎么上课的,”拉乌尔表示赞同,“你们用什么乐器伴奏呢?”
“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音乐,仿佛就是从墙后传出来的,音质非常地准确。而且,那个声音似乎十分清楚我父亲对我的音乐训练以及他运用的教学方法。就这样,我什么都回忆起来了,或者应该说是我的发音器官把过去的所学都捡回来了,再加上这段时间的练习,我取得了奇迹般的进步。这是常人需要数年的努力才可能获得的成就。我身材单薄,声音又毫无特色,低音自然很难发展,高音有些僵硬,而中音过于低哑。在父亲的帮助下,我一度曾克服过这些缺陷。但是那个声音却使我彻底地战胜了它们。渐渐地,我的音域达到了以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宽度:我学会了如何将呼吸技巧运用得直,收放自如。那个声音特别传授我女高音扩展胸腔发音的秘诀。他似乎就是灵感的圣火,点燃了我生命中沉睡的激情和虔诚。最不可思议的是,他通过自己的歌声竟使我的演唱功力提升到与他同样的高度。他的灵魂似乎就居住在我的唇齿之间,奏出的音乐是那般和谐完美!
几个星期之后,我竟然再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我甚至感到恐惧!我一度以为自己中了魔法,但是瓦雷里夫人安慰我说,魔鬼不会捉弄我这样单纯的女孩。
在那个声音的指导下,我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但这一切只有瓦雷里夫人,那个声音和我知道。奇怪的是,一走出化妆室,我的声音又恢复原样,所以没人觉察到我的变化。我对那个声音是言听计从,他总是对我说:‘耐心地等……总有一天,我们会让整个巴黎震惊!’于是,我就这么等待着,生活在他控制的幻境里,心醉神迷。有天晚上,在剧院大厅里我看见了您,那一刻,我简直欣喜若狂,回到化妆室后还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不幸的是,他已经等在那里,一眼便看穿了我的表情,于是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当时并不觉得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告诉他有何不妥,所以就向他全盘托出。听后,他默不作声,我叫他,他不回答。于是,我苦苦哀求他,也无济于事。我害怕得快要发疯,怕他会一去不回!……德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痛苦地抱着瓦雷里妈妈,对她说:‘你知道吗,那个声音他走了!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她也同样惊慌失措,连忙让我解释清楚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她说:‘见鬼!他吃醋了!’这件事倒是让我省悟到,原来,我一直爱着您……”
说到这里,克里斯汀娜略作停顿,把头靠在拉乌尔的胸前。两人静静地依偎着,沉浸在内心的情感之中,丝毫没有看见或者说觉察到那个人影挥动着两扇黑翼,正沿着屋顶匍匐前进,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得几乎可以扑上去掐死他们
“第二天,”克里斯汀娜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化妆室,发现那个声音已经在那儿了。他的口吻显得极度悲哀。他说如果我真的要把自己的心留在人世间,那么他只有回到天上去了。他说话的语气像凡人一样痛苦不堪。我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应该有所警惕,意识到自己只是幻觉的牺牲品。但是,对他的信任搀杂着对父亲的思念,我害怕再次失去他的声音。另外,我也仔细考虑过我们之间的感情,它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冒险,我甚至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不管怎样,以您的身份和地位,我根本不敢奢望能够与您结合。所以,我向他发誓我们之间只是兄妹情谊,并无其它,而我的心对人世间的男女情爱早已不报任何希望……所以,每当我在剧院后台或走廊里遇见您,都装作视而不见……而就在这段时间,我们的音乐课几近完美境界,我从未有过如此优美动听的音色。一天,他对我说:‘现在去吧,克里斯汀娜,你可以让他们领略一番来自天堂的歌声!”
这正是告别晚会的那天,不知怎么卡尔罗塔没有来剧院,而我被指名替代她演唱……我唱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激情唱了,我感觉自己像是插上了羽翼,飘飘欲仙,一时竟以为自己燃烧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
“哦,克里斯汀娜,”拉乌尔泪眼迷蒙地说,“那天晚上,我的心一直在颤栗。看见您脸色苍白,泪水涟涟,我忍不住也泪如雨下。您怎么能和着泪水一起歌唱呢?”
“那时,我感到筋疲力尽。”克里斯汀娜说,“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双眼,您竟然在面前!可是那个声音当时也在场,拉乌尔!……我害怕极了,所以,我不想与您相认。当您说自己就是跳入海里为我拣回披肩的那个小男孩时,我故意大笑装作不认识您!……”
“然而,我们骗不了他!……他早就认出您来了,他一直很嫉妒您。接下来的两天,他情绪极坏,总是对我说:‘您爱他!如果不是这样,您不会故意逃避他!他是您的旧友,您至少应该跟他握握手,就像跟其他人一样……如果您不爱他,那么您就不会害怕同时面对我和他两个人!如果您不爱他,就不会赶走他!……”
“‘够了!’我愤慨地对他大吼,‘明天,我要去佩罗镇拜祭我的父亲,我将邀请夏尼子爵与我同往。”’
“‘随您的便!’他回答,‘但是,您要知道我也会到佩罗。克里斯汀娜,您到哪里,我就会跟到哪里。如果您不辜负我,欺骗我,午夜时分,我会在您父亲的坟前,用他那把埋葬的提琴演奏《拉扎尔的复活》。”’
“就这样,我给您写了那封短信,引您也跟着赶到佩罗。我怎么会被愚弄到如此地步呢?又怎么会对他的种种安排言听计从,而全然不觉其中的阴谋呢?天啊!我再也不属于自己:我只是他手里的玩物广
“但是,毕竟……”拉乌尔不忍看着她以泪洗面的样子,大声地打断了她,“毕竟您很快就识破了他的真相!……不过,您为何没有从这场噩梦中尽快脱身呢?”
“识破真相!……拉乌尔!……尽快脱身!……很不幸,噩梦正是从我识破真相的那一刻才开始!……企别说了!什么也别再说了!就当我什么也没告诉您……现在,我们应该面对现实,接受命运的安排。拉乌尔,怨我吧!……怨我吧!……那天晚上,命中注定会发生许多悲剧……卡尔罗塔在舞台上变成了一只癫蛤螺,发出叭叭的叫声,仿佛她生来就住在池塘边一样……剧院大厅突然间一片昏暗,吊灯坠落,砸在观众席上……有死有伤,人们在痛苦中惊叫着四处逃窜。
就在吊灯坠落的那一刹那,拉乌尔,我几乎同时想到了您和他,那段时期,你们在我心目中各居一半。看见您和您的哥哥仍坐在包厢里,毫发无损,我立刻消除了对您的担心。但是,他告诉过我那晚他会来看演出,我感到害怕,是的,我害怕,因为他和常人一样,难逃死亡的厄运。我对自己说:‘上帝啊!吊灯可能砸到他了。’当时我正在舞台上,心急如焚,就跑到受伤的人群中去找他。但随即又想如果他没有受伤,肯定会即刻赶到我的化妆室,让我放心。然而,他不在。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含着眼泪恳求他,如果还活着,就说说话让我知道。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恳求,突然,我听见一声熟悉的低吟,悠长而美妙。那是拉扎尔听见耶稣的召唤,睁开眼看到第一道阳光时发出的低吟。那声音像是我父亲的提琴在呜咽,我听得出父亲的弓法。拉乌尔,那琴声和我们在佩罗墓园里听到的一模一样。接着,那看不见的乐器又得意洋洋地开始演奏,充满了生命的喜悦。那个声音终于唱了出来,正是那句令人慑服的歌词:‘来吧!相信我!信我者将获永生!前进吧!信我者永不死亡!’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感受,剧场内被吊灯砸伤的人在痛苦地呻吟着,而他却在高唱永生的叹歌……我觉得他似乎在命令我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渐渐地远去,而我跟随着他,‘来吧!相信我!’我相信他,我来了……我来了。奇怪的是,房间在我的脚下无限延长……似乎没有尽头。当然这有可能是镜子的反光作用……因为我眼前正对着一面镜子。突然,不知怎么,我发现自己已经出了房间。”
说到这里,拉乌尔猛地打断了她:
“什么?您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您别再做梦了!”
“我没有做梦!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天晚上,您也曾亲眼看见我从镜中消失,您或许能够解释清楚,而我不能!……我只觉得眼前的镜子突然消失,我回头去找,可是镜子和房间全都没有了……我站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我害怕极了,大声地尖叫……”
“周围一片漆黑,远处透着一道微弱的红光,照在墙角上,那是一个交叉口。我的叫喊在墙与墙之间回荡着,歌声和琴声早已经停止了。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像一根冰冷的骨头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不放,我大声惊叫着。这时,一只手臂扶住我的腰把我抱了起来……我在恐惧之中挣扎着,手指沿着潮湿的墙壁一路划过,却什么也抓不住。而后,我再也不能动弹,以为自己就要因过分恐惧而死。我感觉离那道微弱的红光越来越近。透过光线,我看见自己被一个身被黑大衣,头戴面具的男子双手抱着……我拼命地想挣扎,但是四肢已经僵硬,我想开口大喊,可是一只手突然捂住我的嘴……我感觉那是死神的手!我昏了过去。
“我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当我睁开眼,发现和黑衣人仍呆在黑暗中。一盏昏黄的灯摆在地上,映照着一汪泉水,从墙上咕咕地浸出,然后立刻消失在我躺着的那片地面。我头枕着他的膝盖,他仍带着面具,默默地用泉水擦拭着我的太阳穴。但是他的细心照顾却比他刚才的鲁莽更令我感到恐惧。他的双手尽管非常轻柔,仍让我感觉到死神的压力。我无力地推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问道:‘您是谁?那个声音在哪里?’但是回答我的只有一声叹息。突然,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在黑暗之中,我模糊地看见黑衣男子身旁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他把我抱起来,放在白影身上。我立刻听见一声欢快的嘶鸣,我惊讶不已,低声地喊:‘凯撒!’马匹兴奋地抖了一下。当时,我半躺在马鞍上,我认出那正是《预言家》中的凯撒,平时我对它特别宠爱,常给它糖果吃。但是,一天晚上,据说这匹马不翼而飞,被剧院幽灵偷走了。我一直相信音乐天使的存在,却从未信过幽灵的传说。然而,我当时也不由自主地想自己是否已沦为幽灵的阶下囚。我在心里大声地呼喊着那个声音,祈求他的救助,我永远无法想象那个声音和剧院幽灵竟然是同一个人!您听说过剧院幽灵吗,拉乌尔?”
“是的,我听说过。”年轻人答道,“克里斯汀娜,您坐上马匹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一动也不能动,任凭它把我带向何处……我感觉这遭地狱之行带给我的焦虑和恐惧渐渐地被一种晕眩替代。黑衣人扶着我,而我也不再做任何无谓的反抗。我全身沉浸在一种异常平静的感觉里,好像喝了迷魂药。不过,我的知觉仍然清醒,我看见黑暗之中忽闪着几点亮光。我判断,我们当时的位置在剧院地下宫殿边沿的环形走廊上,那条狭窄的走廊环绕着巨大的地下室。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我曾走进神秘壮观的地下室,只走到第三层就不敢再继续往前。但是,我感觉底下至少还有两层,规模之大,简直可以容下整座城市。那时,眼前仿佛有鬼影出没,我被吓跑了。那是黑衣魔鬼,在暖炉前面挥舞着铁铲和刀叉,拨弄着炭火,让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威胁你,如果敢靠近一步,他们就用火舌喷你!而在这噩梦一样的夜晚,凯撒却泰然自若地载着我前行。突然,我看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群很小很小的黑影,像把近视眼镜翻转过来看到的一样,就是那群黑衣小魔鬼,他们站在暖炉前面,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随着我们的脚步临近,他们再次出现……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黑衣人始终搀扶着我,恺撤兀自走在前面,脚步平稳……我也不清楚在黑暗之中,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只隐隐觉得我们在旋转!我们沿着螺旋梯不停地往下,一直走到深渊的尽头。难道是我的头在旋转吗?……不,我想这不可能!我当时感觉非常清醒。恺撒突然抬起鼻翼,吸了口气,然后略微加快了脚步。我感觉空气很潮湿,而后,恺撒停了下来。黑夜似乎在消散,一片蓝光笼罩着我们。原来,我们眼前有一面湖水,纹丝不动的湖水绵延无尽,在远处化为一片黑暗。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湖畔,我看见岸边用铁环挂着一条小船。
当然,我知道这湖水和小船原本就存在,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想想我一路的经过,死人的灵魂在渡过斯蒂克斯河的时候也未必会如此忧虑,卡隆不会比我身旁这位黑衣人更阴森,更沉默。迷魂药失效了吗?还是清冷的空气使我彻底清醒过来?总之,晕眩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黑衣人很快就意识到我的变化,他迅速地挥挥手,想遣走凯撒。马匹随即消失在昏暗无光的走廊里,只听见马蹄声踢踢踏踏地由近而远。而后,黑衣人跳入小船,解开铁环,拿起船桨,强劲而且迅速地划动着。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湖水寂静无声,我们划入那片蓝色的光晕之中,黑夜似乎又重新降落下来。接着,小船似乎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们上了岸。黑衣人又把我抱了起来,我仿佛也恢复了精力,大声地叫个不停。突然,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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