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库柏走向莱姆,握了握他早已没有知觉的右手。莱姆注意到,他是今天惟一碰触自己身体的客人。他和库柏曾在一起工作过许多年。库柏拥有有机化学、数学和医学学位,是摩擦痕迹、DNA和刑侦复原的鉴别专家,同时也是物证分析方面的高手。
“近来好吗?世界最棒的刑事鉴证学家?”
莱姆友善地笑了。这个头衔是多年前新闻界封给他的。当时身为城市警察的莱姆,竟然被联邦调查局选中,聘请为PERT——调查局物证反应小组的顾问。在这条惊人的消息发布后,记者们觉得“刑事科学家”或“刑事专家”这类称呼尚不足以体现莱姆的过人成就,就给他起了一个“刑事鉴证学家”的称号。
第一部 一日之君一日之君(11)
其实这个词久已有之。在美国,最早是被用在传奇人物保罗·利兰·科克身上,他是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犯罪学院的院长。这所学院是全美第一所犯罪学院,创办人是更具传奇色彩的柏克莱警察局长奥古斯特·沃尔默。这个头衔最近变得时髦起来。现在全国所有的刑侦技术人员在鸡尾酒会上凑到金发美女身边搭话时,都会说自己是“刑事鉴证学家”,而不再以“刑事科学家”自称。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库柏说:“你上了出租车,然后发现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是一个神经病。而且因为联合国会议,全世界都在注视着纽约这座大苹果城。难怪这一次他们要把你拉回来。”
“你母亲还好吧?”莱姆问。
“还是抱怨身上这疼那痛的,其实比我还健康。”
库柏和年迈的母亲一起住在皇后区的独栋平房里,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嗜好是跳交际舞,特别是探戈。由此在警局同僚中引起不少闲话,和资源调度组往来较多的人甚至私底下猜测他有同性恋倾向。莱姆对他手下人的私生活从来不感兴趣,但是当库柏终于把交往多年的女友葛丽塔——一个在哥伦比亚大学教高等数学的北欧美女——介绍给大家认识时,莱姆也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大吃一惊。
库柏打开那个大箱子,里面铺着丝绒。他从箱里取出三台大型显微镜的部件,开始组装。
“哎呀,是家用电流。”他瞥了一眼房间的电源插孔,失望地说。同时把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往上一推。
“因为这是民房,梅尔。”
“我还以为你住在实验室里呢,没想到会这样。”
莱姆看着这些有黑有灰的仪器:一台标准复合式显微镜,一台相位差显微镜,以及一台偏光显微镜,都已经用旧了,似乎就是伴随了莱姆十五年的那套仪器。库柏又打开那两个手提箱,里面就像巫师先生(Mr。Wizard,美国电视科普教育节目的主持人。——译者)的百宝箱,分门别类地装满了瓶瓶罐罐和各种科学仪器。忽然间,那些名词又重新回到了莱姆的脑子里,EDTA真空血液采集管,乙酸,二甲基联苯胺,光灵敏试剂、马格纳刷、鲁赫曼宁紫色现象……曾几何时,这些专业术语几乎是他日常生活语汇的一部分。
这个瘦小的男人四下打量着房间。“看上去就和你以前的办公室一样乱,林肯。你怎么找得着东西?我说,我需要一点空间。”
“汤玛士。”莱姆把头指向那个堆放东西最少的桌子。他们移开桌上的杂志、报纸和书籍,露出莱姆已有一年不曾看到过的木头桌面。
塞利托看着犯罪现场报告。“我们该怎么称呼这个不明嫌疑犯?我们还没有案件编号。”
莱姆瞅向班克斯:“选个号码。任何号码都行。”
班克斯建议说:“就用那个页码好了。——我是说,代表日期的那个。”
“不明嫌疑犯823号,挺好。”
塞利托把它填注在报告上。
“呃,对不起,莱姆警官?”
说话的是那位女巡警。莱姆转头望向她。
“我中午应该到大楼去报到。”“大楼”是警察内部对警察总局的称呼。
“莎克丝警员……”他刚才一时忘了她的存在。“你是今天早上第一个赶到铁路边命案现场的警察吗?”
“是的,是我呼叫的后援。”她回答莱姆的问题,眼睛却看着汤玛士。
“我在这里,警员。”莱姆厉声说,强压着怒火。“朝这边看。”他最气恼的就是必须通过其他人才能和他对话的人,痛恨他们非得望着“健康的”人才能说话。
她迅速地把头转过来,执行他的命令。“是,长官。”她说。她的语气温和,但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我已经退职了,就叫我林肯好了。”
“请你抓紧时间处理好吗?”
“处理什么?”他问。
“你们把我叫到这里的原因啊!我很抱歉,是我没有想清楚。如果你需要一份书面检查,我马上就写。不过,我到新岗位报到的时间已经晚了,而且没有机会给我的主管打电话。”
“检查?”莱姆问。
“问题是,我没有任何处理犯罪现场的经验,当时完全是凭直觉行事。”
“你究竟在说什么?”
“说我拦下火车和封锁十一大街的事啊。都是我的错,才会让参议员耽误了在新泽西州的演讲,也让一些联合国会议代表来不及从纽华克机场赶到会场。”
莱姆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呃,我当然听说过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
“已经死了?”莱姆问。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她就是这么想的。她飞快地接下去说:“在学校我们都用你的书做教材,但我们从没有听说过有关你个人的消息。我是说……”她抬头看着墙壁,倔强地说:“据我的判断,作为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我认为最好应该让火车停下来,同时封锁街道以保护犯罪现场。所以我就这么做了,长官。”
“叫我林肯。怎么称呼你……”
“我——”
“你的名字是什么?”
“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是取自那位女飞行家吗?”(指艾米莉亚·厄尔哈特'AmeliaEarhart';首位独自驾驶飞机横跨大西洋的女性,1937年在太平洋上空坠机失踪。——译者)
“不,长官,是家族的名字。”
“艾米莉亚,我不要什么检查。你是对的,错的人是文斯·皮瑞蒂。”
塞利托被这句有欠考虑的话吓了一跳,但林肯·莱姆毫不在乎。不管怎么说,他是当今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在美国总统走进房间时还能把屁股放在垫子上的人之一。他继续说:“皮瑞蒂指挥现场的方式就像是市长的傀儡,而这是天字第一号把事情搞砸的方法。他带了太多人到现场,而最致命的错误是让火车和交通移动,他不该把现场开放得那么早。如果我们保护好现场,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一张带签名的信用卡存根,或是一颗又大又漂亮的指纹。”
“或许吧。”塞利托谨慎地说;“但这些只有我们几个自己知道就行了。”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莎克丝、库柏和年轻的杰瑞·班克斯,无声地下达了命令。
莱姆嘲讽地笑了一声,对塞利托的过分小心嗤之以鼻。然后他转头看向莎克丝,她正像今天早上班克斯一样,直勾勾地打量着莱姆盖在黄红相间的毛毯下的双脚和身体,结果被他逮个正着。他对她说:“我请你来这里,是要你为我们到下一个犯罪现场工作。”
“什么?”这次用不着翻译解释了。
“为我们工作,”他简短地说:“到下一个犯罪现场。”
“可是……”她笑了起来。“我不是资源调度组的人。我是巡警,从没到犯罪现场工作过。”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案子。正如塞利托警探一会儿会自己告诉你的,这次真的很怪异。是吧,莱昂?事实上,如果这是一个典型的犯罪现场,我就不会要你来了。但这次我们需要一双全新的眼睛。”
她看向塞利托,他一语不发。“我只是……我对此完全不在行,真的。”
“好吧,”莱姆耐心地说:“想听实话吗?”
她点点头。
“我需要的这个人,必须有勇气站在铁轨上拦住火车以保护犯罪现场,并勇于承受事后随之而来的责难。”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长官——林肯。但是……”
莱姆打断她。“莱昂。”
“莎克丝警员,”那位资深警探用低沉的喉音对她说:“没有人叫你选择。你已经被派来加入这个专案小组,协助进行犯罪现场处理工作。”
“长官,我不得不提出异议。我刚刚调离巡警队,就在今天,一个小时前生效。我有医院的证明。”
“医院证明?”莱姆问。
她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又望了他的双脚一眼。“我有关节炎。”
“你有什么?”莱姆问。
“慢性关节炎。”
“真不幸。”
她很快地接着说下去。“我今天早上出来值勤,只是因为有人临时生病请假。我根本没料到会有这种事。”
“是啊,我本来也有别的计划。”林肯·莱姆说。“现在,让我们先来看一些物证。”
第一部 一日之君一日之君(12)
7
“那颗螺丝钉。”
犯罪现场调查基本守则:首先分析最不寻常的证物。
汤玛士把装有螺丝钉的塑料袋拿在手中,颠来倒去,让莱姆仔细研究。这根金属短钉一半生锈,一半没有,很钝,有磨损痕迹。
“你们确定找过指纹了?试过微粒试剂吗?那是检验暴露在自然环境下的物证的最好方法。”
“做过了。”梅尔·库柏确认说。
“汤玛士,”莱姆吩咐道:“把这些头发从我眼前弄开!梳到后面去。今天早上我就告诉你要梳到后面。”
那个看护一边梳理那些纠缠垂落的黑发丝,一边叹气。“瞧瞧你的头发!”他低声对莱姆说,口气很不高兴。莱姆不屑地扭动了一下脑袋,结果把头发弄得更乱。艾米莉亚·莎克斯阴沉着脸坐在角落里。双腿缩在椅子下面,摆出一副短跑运动员起跑的架势,好像只待发令枪一响,她随时准备离开。
莱姆把注意力转回到那颗螺丝钉上。
在他领导资源调度组时,莱姆曾经着手建立资料库,就像联邦政府的车漆碎片索引或烟酒枪械管制局的烟草档案那样。他建立了一系列档案:纤维、布料、轮胎、鞋子、工具、机油、传动液,等等等等。他花了数百小时为它们整理目录、建立索引和编制参照表。
然而,即使是在莱姆大力建档的那段任期内,资源调度组也从没有想过要把五金零件分类归档。他奇怪当时为什么会没有想到,不但气自己没有利用时间做,也气文斯·皮瑞蒂和他一样没有想到。
“我们需要给东北部、不、给全国的每一个螺丝帽制造厂家和批发商打电话,问他们是否生产过这种型号的螺丝帽,还要问他们卖给了谁。把这颗螺丝帽的资料和照片传真到联络处的调度员那里去。”
“天啊,这可能有上百万家,”班克斯说,“要是每一家艾斯五金商店和西尔斯购物中心都查到的话。”
“我不这么看,”莱姆回应道。“这一定是一条有用的线索,如果没意义,他就不会把它留在现场了。我敢保证,这种螺丝钉的来源范围一定很小。”
塞利托拨了个电话,讲了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我找好调度员了,林肯,一共四个。我们到哪里能找到制造厂商的名单?”
“派一个警察到四十二街的市立图书馆,”莱姆回答:“那里有公司企业名录。叫那几个调度员一拿到它就开始工作,顺着工商黄页一家一家打。”
塞利托把这些话冲着电话重复了一遍。
莱姆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一点三十分。
“现在,看看那团石棉。”
有那么一刹那,这个字眼在他的头脑里亮了起来。他感觉身体一阵震动——来自本应感觉不到任何震动的部位。好像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和石棉有关,他曾读过或听过的什么东西,而且似乎就在最近。不过,林肯·莱姆已不再相信自己的时间感了。当你用后背僵直地平躺在一个地方,一个月一个月地过下去,时间会慢得接近于死亡。让他灵光一闪的东西,有可能是他两年前读到的。
“我们对石棉了解些什么?”他若有所思地问。没有人回答,但这并不重要。他可以自己回答,反正他乐意这样做。石棉是复合分子,硅酸盐聚合物。它不会燃烧,像玻璃一样,因为已经被氧化了。
以前,当与刑事人类学家和牙医学家一起进入一些老的凶杀案犯罪现场时,莱姆经常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以石棉为建材的建筑物中。在勘察过程中他们必须始终戴着面罩,面罩那种怪怪的味道他至今都忘不了。事实上,他现在想起来了,就是在三年半前的一次对市政府地铁站的石棉污染物进行清理拆除时,人们在机房里发现了一具被丹尼·谢菲尔德杀害的警察尸体。当莱姆弯身爬进工地,慢慢地从那个警察淡蓝色的制服衬衫上挑起一根纤维时,却听到橡木梁柱发出吱嘎嘎的呻吟声。要不是面罩救了他一命,他也许早就被梁柱崩塌时带下来的灰尘和泥土呛死了。
“也许他把她关在一个石棉清理场。”塞利托说。
“有可能。”莱姆同意。
塞利托命令他年轻的助手:“打电话给环保署和市环保局,看看有没有正在进行石棉清理工作的场地。”
班克斯立刻去拨电话。
“波,”莱姆问豪曼:“你的人可以随时调度吗?”
“都准备好了,”这位紧急应变小组的指挥官肯定地说:“不过我得告诉你,有一半人被绑在联合国会议会场动不了,他们被抽调去执行特勤和会场保安工作。”
“环保署有消息了。”班克斯朝豪曼挥挥手,他们聚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搬开几摞书。当豪曼展开一张紧急应变小组纽约作战地图时,有个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班克斯跳了起来,“天啊!”
从他躺着的角度,莱姆无法看到掉落的是什么东西。豪曼犹豫了一下,才弯腰拾起一块泛白的脊椎骨,把它放回到桌子上。
莱姆感觉到几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但他对那块骨头没做任何解释。豪曼俯身在地图上,班克斯拿着电话,报出有关石棉清理场的位置,让豪曼用油笔一一标注在地图上。显然这种地方有很多,而且遍及全市的五个行政区。这真让人泄气。
“必须把范围再缩小一点。让我们看看那些沙子。”莱姆对库柏说:“把它们放到显微镜下面,然后告诉我们你的看法。”
塞利托把装有沙砾的证物袋交给技师库柏,库柏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一个搪瓷检测盘上,闪光的粉末立刻扬起一小片尘雾。沙砾中夹杂着一颗石头,磨得很平,落进这堆粉末中央。
林肯·莱姆的喉咙哽住了。不是因为他所看到的东西——他还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而是那股想抓起铅笔插进沙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