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事?”
“远离犯罪。你不会喜欢这个的。”那张削瘦的黑脸熠熠生辉,只在眼角附近有一些皱纹。在莎克丝认识他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你做过的最正确的事,就是申请调到公共事务处,在那里你一定会表现得很好,而且绝不会沾上一身尘土。事情就是这样,我敢说,现在的工作让你成天到晚灰头土脸。”
詹姆斯·施奈德疯狂冲动行径的最新受害者,是一位刚从墨西哥城来到曼哈顿的年轻人,名叫奥迪加。墨西哥城动荡不安的政治局势(从前年开始,那里的民粹主义情绪不断高涨)使得那里的商业活动难以为继。然而这位野心勃勃的企业家来到纽约不到一个星期,就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据说最后一次有人看到他是在西区一家小酒馆的门前,警方立即判断出他很可能已经成为施奈德手下的又一个牺牲品。不幸的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真的言中了。
集骨者已经驾车绕着纽约大学的华盛顿广场巡弋了十五分钟。这里的人很多,但大多是小孩、暑期进修的学生和溜滑板的少年。此处充满了欢乐,但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氛,歌手、变戏法的和杂耍艺人随处可见,这让他想起鲍里街的“博物馆”,19世纪初最受大众欢迎的地方。当然,那里根本不是什么博物馆,而是一条带有拱廊的街巷,挤满了表演滑稽歌舞剧、展览畸形人和走钢丝的江湖艺人。在那里,小贩叫卖的东西从法国明信片到真正十字架的残片,应有尽有。
有一两次,他有意放慢车速,但没有人想搭车,也没有人坐得起,于是他掉头开往南边。
施奈德把砖块绑在可怜的奥迪加的脚上,将他推下码头,浸在哈德逊河中,让恶臭的河水和鱼虾侵蚀他的身体,直到完全变成骨头。尸体在他失踪两周后才被发现,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个不幸的受害者在被丢进水里时,是否还活着或仍然意识清醒,但这种可能性显然是存在的,因为施奈德残忍地将捆绑受害人的绳子缩得很短,让奥迪加的脸孔刚好保持在水面下几英寸的位置——毫无疑问,他双手曾经拼命挣扎过,努力想让自己的脸够上空气,尽可能地延长生命。
集骨者看见一位病怏怏的年轻男子站在路边。这家伙有爱滋病,他心想,但你的骨头是健康的——而且很出色。你的骨头将会持续到永恒……那个人无意搭车。出租车驶过他身边好远,集骨者还依依不舍地通过后视镜打量着他削瘦的身影……
他把目光收回到前方的街道上,差点撞上一个走下人行道的老人,他单薄的手臂一直伸到出租车前。他猛打方向盘踩住刹车,那老人也尽其所能地及时向后跳开,出租车嘎地一声在越过老人身位的地方停了下来。
老人打开后车门,把头探进车内,说:“你应该把眼睛往你前进的方向看。”他用训诫的口气说着这番话,却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
“对不起。”集骨者低声道歉说。
老人犹豫了一会儿,望望街上实在没有其他出租车经过,便躬身钻进车内。
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集骨者心想:这家伙又老又瘦,皮肤一定像丝绸一样贴附在骨头上。
“好吧,你去哪儿?”他招呼道。
“东区。”
“你坐好。”他边说边戴上滑雪头套,车子猛然向右一拐,加速向西边前进。
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1)
“颠覆、颠覆、颠覆!这是纽约的座右铭……我们祖先的骨骸,不能在地下平静地躺过四分之一个世纪,这一代人似乎一门心思要移开他们之前的所有遗物。”
——菲力普·霍恩(PhilipHone)
纽约市市长,《日记》,1845
星期六10:15P。M。至星期日5:30A。M。
19
“我又一次被击倒了,莱昂。”
莱姆用吸管,塞利托端着玻璃杯,两人喝的都是不掺水的纯威士忌。塞利托摊开双腿倒在嘎吱作响的旧藤椅里,莱姆发觉,他此时看上去有点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皮特·劳尔。
在对联邦政府公务员的狂妄自大发表了一大通尖酸刻薄的心理分析后,泰瑞·杜拜恩已经离开了。杰瑞·班克斯也走了,只有梅尔·库柏还在忙着给他的仪器设备拆装打包。
“这酒不错,林肯。”塞利托啜了一口威士忌。“妈的,这玩意儿我可买不起。这酒有多少年头了?”
“我想大概二十年吧。”
塞利托警探瞪大眼睛望着这杯黄褐色的液体:“天哪,要是女人的话,也达到法定的成人标准了。”
“莱昂,跟我说说鲍林。他刚才为什么会发那么大脾气?”
“你是说小吉米?”塞利托笑了。“现在他可麻烦大了。把皮瑞蒂排斥在案件调查之外,不让联邦调查局人员插手,都是他的主意。他把人都得罪光了。请你帮忙也是他先提出来的,这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而且完全不符合常规。我丝毫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只是就一位平民参与侦办如此重大的案件而言。”
“是鲍林要我侦办的?我还以为是局长的意思。”
“是啊,但那是鲍林直接在局长耳边吹风的结果。他一听说这个案子,知道现场有嫌疑犯故意布置的线索,就马上给局长打了电话。”
为什么点名要我加入?莱姆纳闷。这事有些蹊跷。自从莱姆在那起杀害警察的案件中受伤以来,他和鲍林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那起案件正是鲍林主持侦办的,而且最后成功地逮捕到凶手丹尼·谢菲尔德。
“你好像感到很意外。”塞利托说。
“是他要我帮忙吗?我真的有些意外。我和他的交情不深,有一段时间甚至关系搞得很僵。”
“为什么?”
“我填14…43表告过他。”
14…43表是纽约市警察局申诉专用表格。
“大约是在五六年前,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副探长,有一次我发现他站在被保护的犯罪现场中央讯问嫌疑犯,把现场给污染了。我气坏了,回去就填了份申诉表,结果这份报告被拿去在另一次控告他的听证会上引用——就是他朝没带武器的嫌疑犯开枪的那一次。”
“这个……我想他不会介意吧。因为他真的很想你帮忙。”
“莱昂,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当然。”
“不行!”汤玛士说,从塞利托手中夺走电话。“让他自己打。”
“我一直没时间学这东西怎么用。”莱姆说着,朝汤玛士早些时候安装好的拨号控制器点点头。
“你根本没花时间,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想打给谁?”
“伯格。”
“不,你不能打。”汤玛士说:“已经太晚了。”
“我刚看过时间。”莱姆冷冷地说:“打给他。他现在还在广场旅馆。”
“不。”
“我要求你打给他。”
“拿去。”汤玛士“啪”的一声把一张纸扔在床边桌子的远端,但莱姆还是能够轻易地看见上面的文字。上帝或许夺走了莱姆许多东西,但惟独把像年轻人一样的好视力留给了他。他开始按照纸上的说明,用脸颊控制操纵杆拨打电话。程序比他原先想的容易多了,可他故意做得慢慢吞吞,一边还不住地嘀咕抱怨。汤玛士被他惹火了,不再搭理他,转身下楼去了。
伯格医生不在旅馆房间里。莱姆挂断电话,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把它摔了。
“怎么了?”塞利托问。
“没事。”莱姆咕哝道。
他去哪里了?莱姆忍不住想。时间这么晚了,伯格医生此时应该在旅馆房间里休息才对。莱姆心中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感到有点嫉妒,他的死亡医生一定是出去帮助另外一个人死亡了。
塞利托突然轻轻地咯咯笑了起来。莱姆抬起头,看到他正在吃一块巧克力棒。莱姆想起来,以前他和塞利托一起工作时,这个胖子就喜欢拿这种垃圾食品当主食。“我在想一个人。还记得本尼·邦佐吗?”
“在有组织犯罪别动队?有十年、十二年了吧?”
“可不?”
莱姆喜欢侦破有组织犯罪,那些嫌疑犯都很专业,犯罪现场富有挑战性,而且被害人很少是无辜的。
“那个人是谁呀?”梅尔·库柏问。
“瑞奇湾的职业杀手。”塞利托说:“记得我们抓住他后,那个巧克力棒三明治的故事吗?”
莱姆笑了,不停地点着头。
“什么故事?”库柏问。
塞利托说:“好吧,我讲给你听。当时我们在登记中心,林肯,我,还有其他几个同事。本尼像座肉山似的坐在那里——记着,他是个大胖子,用手按着胃部。突然他说:‘不好,我饿了,我要吃巧克力棒三明治。’我们互相看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就走了过去,问:‘什么是巧克力棒三明治?’他看着我,好像我是从火星来的,‘你他妈的认为那是什么?拿一条巧克力棒,放在两片面包中间夹着吃,这就是他妈的巧克力棒三明治。’”
他们全笑了。塞利托递给库柏一根巧克力棒,但他摇摇头谢绝了,然后又递给莱姆。莱姆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抓过巧克力棒大咬一口。他已经有一年多没尝过巧克力的滋味了。他回避所有这类食物——糖,甜食,所有会引发麻烦的食物。这些东西看似很小,对生命而言却是沉重的负担,是最能让你感到悲哀幻灭的东西。好吧,你再也不能潜水或攀登阿尔卑斯山了,那又怎么了?一大堆人都做不到。但是人人都能自己刷牙,自己去看牙医,补完牙齿,搭乘地铁回家。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人人都能偷塞一块花生糖在嘴里,用后槽牙慢慢嚼碎。
每个人都能,只有林肯·莱姆例外。
他冲塞利托摇摇头,大大地吸了一口威士忌。他的目光转回到电脑屏幕上,想起今天早上当塞利托和班克斯进来打断他时,那封他正写了一半的给布莱妮的诀别信。他还有好几封类似的信要写。
其中一封他迟迟没有动笔的信,是写给那个脊椎外科专家彼特·泰勒的。他们在一起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讨论病情,很少谈到死亡的事。泰勒医生是安乐死的坚决反对者,莱姆觉得有必要给他写一封信,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自杀的决定。
还有。艾米莉亚·莎克丝?
他决定,也应该给这位巡警的女儿留几句话。
残疾者是慷慨的,残疾者是仁慈的,残疾者是意志刚强的……
残疾者若不宽大,就一无所有。
亲爱的艾米莉亚:
我亲爱的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
亲爱的艾米莉亚警官:
由于我们有过一段共同工作的快乐时光,所以我想借此机会表明,尽管我认为你是背叛我们的犹大,我还是原谅你。希望你在未来的工作岗位上能好好表现,扮演好巴结媒体屁股的角色……
“莱昂,你知道莎克丝的背景吗?”
“除了她的火暴脾气,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她结婚了吗?”
“没有。像她这样的脸蛋和身材,你一定认为早有哪个帅哥把他追到手了,可她连约会都没有。几年前我们曾听说她在和某人交往,但她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压低声音说:“有人谣传他是同性恋,不过我对这种事不太了解——我的社交生活仅仅局限于在周六晚上到自助洗衣店勾搭妇女。甭说,这招还真管用……”
你必须学会放弃死者。
莱姆想起当自己对她说这句话时,在她脸上看到的表情。为什么会这样?他开始气自己不该浪费这么多时间琢磨她的事,就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门铃响了,接着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莱姆和塞利托一起往门口望去。脚步声来自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制服马裤,头戴蓝盔,是一名纽约市警察局的精英骑警。他把一个巨大的公文袋交给塞利托,就转身下楼走了。
塞利托打开公文袋。“看看我们得到了什么。”他把公文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桌子上。莱姆焦急地向桌上望去。是三四十个贴着标签的证物袋,每个袋子里面都有一片包裹牛小腿肉的保鲜膜。这是他们先前派紧急应变小组的人去买的。
“这里有一张豪曼的字条,”他念道:“致:林肯·莱姆、莱昂·塞利托。发自:波尔·豪曼,TSRF。”
“什么意思?”库柏问。警察机关是最爱滥用缩略语和首字母缩写的单位。例如RMP——移动机械化巡逻队(remotemobilepatrol),代表巡逻车;IED——即时爆炸装置(improvisedexplosivedevice),代表炸弹。但TRSF是一个新词,莱姆耸耸肩,表示他也不懂。
塞利托继续念下去,忍不住笑了起来。“战术超市反应小组(TacticalSupermarketResponseForce)。主题:牛小腿肉。全市搜索结果,发现嫌疑犯四十六名,全部予以逮捕,未获任何抵抗。我们已经宣读了他们的权利,并押送至警员T。P。费兹切拉的妈妈家厨房里的拘留所。在完成审讯后,其中六名嫌疑犯将被移交你们监管。以三百五十度加热三十分钟。”
莱姆也笑了,又啜了一口威士忌,仔细地咂摸味道。那股略带烟熏味的酒香,是他一度错过的东西。(尽管在无意识的睡眠中,你又能真的错过什么?就像证物,一旦没有了基准,你便无从判断失去的究竟是什么;而在不朽的来生,你什么都不会再失去。)
库柏摊开一些样本。“四十六个保鲜膜样本,来自全市各大商场和连锁超市。”
莱姆望着这些样本,觉得类别鉴证的成功机会会很高。辨别单一的保鲜膜难度很大,那块在牛小腿骨上发现的保鲜膜碎片,当然不可能和这些样本完全相同,不过,由于连锁商店的商品贮备通常由总公司统一供应,因此或许可以查出823号嫌疑犯是在哪个系统的连锁店买的牛小腿肉,进而缩小他可能居住的范围。也许他应该打电话给调查局的证物小组,让他们……
不、不,别忘了,现在这案子是他们的了。
莱姆吩咐库柏:“把它们装起来,寄给我们联邦调查局的兄弟。”
莱姆想关闭电脑,但有时不大灵敏的无名指却碰错了按键,麦克风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
“妈的,”莱姆气急败坏地说:“该死的烂机器。”
莱姆的突然发怒让塞利托有些不安,他望着自己的酒杯,开玩笑说:“嘿,莱姆,一定是这上等的威士忌让你喝醉了。”
“他会醉?”汤玛士嘲讽地说:“那真是大新闻了。”
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2)
他把车紧靠着巨大的排水管道停了下来。
一钻出出租车,他就闻到臭水的味道,黏糊糊的,散发着腐败的气味。这些排水管位于从西区高速公路下到哈德逊河一长排管道最远端的死角,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他们。
集骨者走到出租车后排,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被他掳来的老者,正如他欣赏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