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还停下身子,用黄色的嘴喙叼啄泥土。一只画眉也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两只结实的小
马鸽,一前一后地跳跃戏耍;另外还有一群麻雀在卿卿喳喳啁鸣。一只形影孤单的海鸥,
哑寂悄然地在高空翱翔,这时突然张满翅膀扑下,掠过草坪向着林子和幸福谷疾飞而去。
周围的生物照旧过自己的日子,我们的烦恼和焦虑无力改变其进程。不一会儿,园丁们
就要起身干活,将草坪和小径上的第一批落叶扫掉,同时再把车道上的砂砾耙匀。屋后
院子里会响起提桶的叮咚声;水龙带将对准汽车冲洗;而那个厨房小丫头将隔着敞开的
厨房门,同院子里的男仆呱啦呱啦地谈天说地。屋子里还会弥漫油炸熏肉的香味。女仆
将打开屋门,推开一扇扇窗户,拉开一幅幅窗帷。
狗儿将从各自的篓子里爬出来,打个阿欠,舒展舒展身子,然后走到平台上,朝正
从迷雾中挣扎露头的苍白的太阳眨巴着眼睛。罗伯特将铺开餐桌,端上早点:花色软饼
一窝鸡蛋、几碟蜂蜜和果酱、一盆桃子,另外还有一串刚从暖房摘下的新鲜紫葡萄,上
面还留着一层粉衣。
侍女们将开始打扫晨室和客厅,让清新凉爽的空气涌入敞开的长窗。烟囱飘起袅袅
青烟。秋日的晨雾将逐渐消散,树本、草坡、林子开始露出轮廓;太阳照在幸福谷底下
的大海上,海面泛起粼粼波光;灯塔矗立在海岬之上。
安宁、幽静、优美的曼陀丽!不管围墙之内住的是谁,不管出现什么样的纷争和冲
突,不管忧虑和痛苦如何揪心,不管人们为何热泪滚滚,也不论人们承受的是何种悲辛,
曼陀丽的安宁不会蒙受任何惊忧,曼陀丽的秀色也不会遭到些微毁损。繁花凋谢了,来
年又会竟相争妍;飞来筑巢的还同样是那些鸟儿,花开吐芳的还同样是那些草木。陈年
苔藓的那种幽香又会在空中久留不散;蜜蜂,还有蟋蟀,都会来重游这片故土;苍鹭也
将在密林深处建窝筑巢。蝴蝶又要在草地上欢乐起舞,蜘蛛又要结织雾状的丝网;而那
些无端闯入的受惊的小兔就在密集的灌木丛里探头探脑。百合花,还有金银花,都会在
园中盛开;白木兰的花蕾则在餐厅窗下徐徐绽开。谁也不能伤害曼陀丽一根毫毛。宅子
将永远像座魔宫似地屹立在这片低四地上,四周由密林护卫,安然无姜,任凭海水在树
林下方的圆卵石小海湾里冲刷,奔腾,拍打。
迈克西姆还熟睡着,我也不去唤醒他。我们面临的将是令人困顿的漫漫一天:公路,
电线杆,单调的来往车辆,进伦敦时的缓缓爬行。我们不知道此行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
结果。前途吉凶未卜。在伦敦北面某处住着一个叫贝克的人,他与我们素昧平生,却在
手心里在掌握着我们的命运。过一会儿。此人也会苏醒过来,伸伸懒腰,打个阿欠,然
后开始他一天的工作。我站起身子,走入浴室,开始在浴盆中放洗澡水。我这时的一系
列动作,就其所包含的意义来说,也和罗伯特昨晚收拾藏书室没有什么两样。以前我做
这些事情的时候,纯粹是无意识的机械动作,可现在,当我把海绵丢入水中,当我从暖
烘烘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摊在椅子上,当我在浴盆内躺下,任水流遍我全身,这每一个
动作我全都清楚地意识到了。一分一秒的时间都极其珍贵,包含着某种最后归宿的精髓。
当我回到卧室开始穿衣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悄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外停下。
接着,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了一下。片刻寂静之后,又响起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那是
丹弗斯太太。
她没有忘记。昨晚,我们从藏书室上楼回到房间之后,我也听到过同样的声音。她
没有敲门,不想让人知道她过来这儿;只有悄悄的脚步声以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这声音又把我带回到实际生活中来,让我正视即将面临的现实。
我穿好衣服,走去替迈克西姆放洗澡水。不大一会,克拉丽斯给我们送来早茶,我
叫醒迈克西姆。起初,他像小孩那样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发楞,随后他伸开了双
臂。我们一起喝了早茶。他起床洗澡去了,我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把旅行用品放
进手提箱内。说不定我们得在伦敦盘桓小住呢。
我把迈克西姆送我的发刷、一件睡衣、我日常穿的晨衣和拖鞋一样一样放进手提箱,
还塞进一件替换衣眼和一双鞋子。当我把手提箱从衣柜深处拖出来时,我觉得它挺眼生。
我似乎已经好久好久没用过它了,其实也不过隔了四个月的时间。箱子面上还留着加来
海关关员涂写的粉笔记号。一只箱子袋里夹有一张蒙特卡洛乐场的音乐会票子。我把它
捏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它该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天地。卧室开始呈现出主人离家
时常有的那种狼藉景象。发刷装进提箱以后,梳妆台上就空无一物。包东西用的薄纸,
撒了一地,此外还有张旧标签。我们睡过的那张床空荡荡的,给人一种凄凉感。浴巾丢
在浴室的地板上,皱成了一团。衣柜门敞开着。我把帽子戴上,这样待会儿就不必再上
楼来;我拿起提包和手套,拎起箱子,向房间四下扫了一眼,看看还有什么忘记带了。
阳光透过渐渐消散的迷雾,在地毯上投下一幅幅图案。我沿过道走去,但走到一半,不
知怎地心头突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奇怪感觉,觉得非回去再把房间好好看上一眼不可。
于是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回去,又在房间里停留了片刻,看一眼洞开着的衣柜,看一
眼空荡荡的卧床,看一眼桌上的那盘茶具。我盯着这些东西看,让它们永远缕刻在自己
的脑海里,一面暗暗奇怪,为什么这些东西竟有着这么一股扣动我心弦,使我黯然伤感
的力量,就好像它们是一群舍不得我离去的孩子。
我转身下楼去吃早餐。餐厅里冷飕飕的,太阳还没有照上窗台。我很感激他们给我
端来滚烫的清咖啡和使人精神振作的熏肉。迈克西姆和我默默地吃着。他不时望望钟。
我听见罗伯特把我们的手提箱和旅行毛毯放在大厅里,不多久就响起汽车开到门口的声
音。
我走出餐厅,站在平台上。雨后的空气分外清新,青草散发出沁人肺腑的清香。但
等红日高照,一定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想,要不是出门,说不定我们在午餐前会去
幸福谷散步,饭后就坐在外面那棵栗子树下看书读报。我闭上眼睛,静静的站了一会儿,
阳光照在我脸上和手上,使我感到一阵暖意。
我听见迈克西姆在屋里大声呼唤。我返身走进去,弗里思帮我穿上大衣。我听到另
一辆车子的声音。弗兰克来了。
“朱利安上校正等在庄园大门口,他觉得不必坐车到这儿来了。”
“是的,”迈克西姆说。
“我今天一天将守在办事处里等你的电话,”弗兰克说。“你见到贝克后,说不定
会有事找我,需要我上伦敦会。”
“好的,”迈克西姆说。“也许会的。”
“现在刚九点,”弗兰克说。“你俩很准时。今天天气也不错。路上一定很顺利。”
“是的。”
“希望您别过度劳累,德温特夫人,”他对我说。“今天一天您要辛苦了。”
“我能对付,”我说。我望着脚边的杰斯珀,它耷拉着耳朵,忧伤的眼神像是在责
备我。
“把杰斯珀带到办事处去吧,”我说。“它的模样怪可怜的。”
“好的,”他说。“我带它去。”
“动身吧,”迈克西姆说。“朱利安老头要等得不耐烦了。就这样吧,弗兰克。”
我钻进汽车,坐在迈克西姆身边。弗兰克砰地把车门关上。
“你会打电话来的,是吗?”他说。
“是的,一定打,”迈克西姆说。
我回头看看屋子,弗里思站在台阶顶上,罗伯特紧挨在他身后。不知怎么地,我突
然热泪盈眶。为了不让人看见,我转过头去,伸手在车厢底上摸索我的手提包。这时,
迈克西姆开动了汽车,我们一拐弯,上了车道,把宅子留在后面。
我们在庄园大门口停下,接朱利安上校上车。他从后座车门跨进车子,一眼瞧见我
也在车子里,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今天要忙很多事情,一定很辛苦,”他说。“我觉得您大可不必同行。您知道,
我会留神照看你丈夫的。”
“我也想去看看,”我说。
他没再说什么,在角落里坐定身子,然后说:“天气很好,这点倒值得庆幸。”
“是啊,”迈克西姆说。
“费弗尔那家伙说他会在叉路口等我们。要是他不在那儿,就不必等他;没有他,
更省事。我真希望那个讨厌的家伙睡过了头。”
可是待我们来到叉路口,我一眼就看见他那辆汽车的狭长绿车身,顿时凉了半截。
我原以为他或许不会准时赶到呢。费弗尔这时正坐在驾驶盘前,头上没戴帽子,嘴里叼
着一根香烟。他看见我们,咧嘴一笑,然后挥挥手,示意我们继续向前开。我在座位上
坐得舒服些,把一只手搁在迈克西姆的膝上,准备迎接长途旅程。时间过了一小时又一
小时,汽车开了一程又一程。我悠悠忽忽地望着前面的大路,朱利安上校在后座里不时
打瞌睡,我偶尔回过头去,总见他的脑瓜耷拉在靠垫上,嘴巴翕开着。那辆绿色汽车形
影不离地钉在我们身边,有时窜到我们前面,有时又落在后边,始终保持在我们视线之
内。下午一时,我们停车歇晌,在一家老式旅馆里吃饭。这种老式旅馆不论在哪个市镇
大街上都能见着。朱利安上校狼吞虎咽,先是对付汤和鱼,然后转而大嚼烤牛肉和约克
郡布了。把一顿套菜客饭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迈克西姆和我吃了些冷火腿和咖啡。
我曾以为费弗尔会走进餐厅,也在这儿吃饭,可是当我们走出旅馆朝自己车子走去
的时候,却看见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一家酒吧间前。他一定从窗子里看到了我们,因为
我们上路后才三分钟,他又紧紧尾随在我们身后了。
三点钟光景,我们来到伦敦市郊。到这时我才开始感到疲劳,四周的喧闹声和拥挤
的来往车辆开始搞得我头脑发胀。再说,伦敦的气候又热,大街上尘土飞扬,一派八月
里没精打采的景象;树木千篇一律,树叶全垂头丧气地挂在枝头上。昨天我们那儿的一
场雷雨,想必是局部性的,这儿没有下过一滴雨。
人们穿着棉布衣眼熙来攘往,男人都不戴帽子。空气中夹杂着废纸屑、桔皮、脚汗
和烧焦的干草的气味。笨重的公共汽车慢腾腾地跑着,出租汽车像在爬行。我觉得外衣
和裙子似乎都粘乎乎地贴在身上,袜子也热辣辣地扎着自己的皮肤。
朱利安上校直起身子,朝他车座那儿的窗外望去。“他们这儿没下过雨,”他说。
“是的,”迈克西姆说。
“看上去这地方很需要下场雨呢。”
“是的。”
“我们没能把费弗尔甩掉。这小子还在后面跟着。”
“是的。”
郊外的商业区似乎很拥挤。面带倦容的妇女目不转睛地望着橱窗,身旁童车里,婴
儿在哇哇哭叫;小贩沿路高声叫卖;小男孩攀吊在载重汽车的车身后面。这么多的人,
这么嘈杂的声音。单单这种气氛就让人心里发火,让我感到筋疲力尽。
穿越伦敦市区的这段行程,漫长得没完没了。等到我们再次摆脱周围的车流,越过
汉普斯特德向前急驶时,我脑子里嗡嗡直响,就好像人在我耳旁擂着大鼓,眼睛里也像
有把火在烧似的。
我暗自捉摸,不知迈克西姆此时该有多累。他脸色苍白,眼眶周围起了黑圈,可他
什么也没说。朱利安上校在后座上呵欠连连。他张大嘴巴,大声打着阿欠,接着又重重
叹息一声。每隔几分钟他就要这么来一下。我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简直不知道该怎
么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回过头去向他大声尖叫,要他别再这样。
车子一过汉普斯特德,他就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大比例地图,开始在一旁指点迈
克西姆怎么把车往巴尼特开。公路上车辆稀少,路边也竖有路标,可是每逢转弯,他还
是不住地指手划脚。如果迈克西姆稍有迟疑,朱利安上校就把车窗摇下来,大声向行人
问路。
汽车驶进巴尼特以后,他更是每隔几分钟就要迈克西姆停车“请问,这儿有幢叫
‘玫瑰宅’的房子吗?房主是个名叫贝克的大夫,他退休了,最近才搬来住的。”而那
位被问的过路人总是皱一皱眉头,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显然不知道这幢房子在哪儿。
“贝克大夫?我没听说过这儿有个贝克大夫。过去教堂附近倒是有座叫‘玫瑰别墅’
的房子,不过里面住的是一位威尔逊太太。”
“不对,我们问的是‘玫瑰宅’,贝克大夫的房子,”朱利安上校说。于是我们就
继续往前,一会儿又在一个推着辆童车的护士面前停了下来。“请问‘玫瑰宅’在哪儿?”
“对不起。我是刚来这儿住的。”
“你不知道有个名叫贝克的大夫吗?”
“戴维林大夫。我认识戴维林大夫。”
“不,我们问的是贝克大夫。”
我抬头朝迈克西姆瞥了一眼。他满脸倦容,嘴巴抿得紧紧的。费弗尔慢腾腾地跟在
我们后面,那辆绿色汽车已沾满尘土。
最后,一名邮差把那所房子指给我们看了。那是幢四角方方的爬满常春藤的住宅,
大门上没挂住户名牌。其实,我们已在这所屋子面前经过两次了。我无意识地抓起手提
包,用粉扑在脸颊上轻轻抹了两下。屋子前面的车道很短,迈克西姆没把车子开进去,
而是停在马路边上。我们静静地坐了几分钟。
“好了,总算到了,”朱利安上校说。“现在正好五点十二分。要是我们这会儿闯
进去,他们喝茶正喝到一半。还是等一会儿吧。”
迈克西姆点上一支烟,朝我伸过手来。他没开口。我听见朱利安上校在沙沙招弄着
他那张地图。
“我们完全可以绕过伦敦市区直接往这儿开,”他说。“我想这样可以少花四十五
分钟。开头那两百英里我们跑得相当快。一过切斯威克,可就花时间了。”
一个送货的小伙计骑着自行车打我们身旁经过,嘴里吹着口哨。一辆长途公共汽车
在转角处停下,从车上走下两个妇人。不知哪儿的教堂大钟“当”地报出五点一刻。我
看见后面的费弗尔靠在车椅背上,抽着烟。这时的我,内心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没有
剩下,只顾坐着冷眼观察周围那些无关紧要的街头小景。从公共汽车里下来的那两个妇
人沿着马路走去。送货的小伙计拐过弯去不见了,一只麻雀在马路当中跳来蹦去,啄着
地上的泥巴。
“贝克这人看来不怎么精通园艺,”朱利安上校说。“瞧那些乱七八糟的灌木,长
得比墙头还高。早该好好修剪一下,截得矮一些。”他摺起地图,把它放口衣袋。“亏
他想得出,挑了个这么个好地方来退休养老,”他说。“靠近公路,又缩在别人家的高
楼下面。要是我才不干呢。原先没大兴土木的时候,这地方恐怕还挺不错的。不用说,
就近一定有个出色的高尔夫球场。”
他安静了一会,随后打开车门,下车站在马路上。“喂,德温特,”他说,“你说
现在进去怎么样?”
“行啊,”迈克西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