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踉跄,倒在沙发扶手上,接着又滚到地上。迈克西姆正站在他身旁。我觉得恶心,
迈克西姆竟接了费弗尔,这不免有失身分。我多希望自己不知道这口事,多希望自己没
有在场目击这一幕。朱利安上校铁板着脸,没说一句话。他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站定。
“我看您最好还是上楼去,”他不动声色地说。
我摇了摇头。“不,”我低声说。“不。”
“此刻那家伙什么话都说得出的,”他说。“刚才您见到的这一幕可不特别雅观,
是吗?当然,您丈夫做得对,可当着您的面这样做,太遗憾了。”
我没做声,只是看着费弗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颓然倒在沙发上,用手绢擦着脸。
“给我端杯酒来,”他说。“端杯酒来。”
迈克西姆朝弗兰克丢了个眼色,弗兰克便走出门去。屋子里的人谁也不说话。一会
儿工夫,弗兰克端着盛放威士忌苏打的托盘走回房间。他调制好一杯酒,递给费弗尔。
费弗尔端起就喝,那贪婪的情状简直像头野兽。他把嘴巴凑到玻璃杯上去的时候,表现
出一种耽于口腹之乐的下贱样子,上下嘴唇一下子覆在酒杯上,那姿势更是特别。他脸
上有一道深红色的印子,那是迈克西姆一巴掌留下的痕迹。
迈克西姆已再次转过身子,走回到窗口。我看看朱利安上校,发现他正以微妙而专
注的目光打量迈克西姆。我的心开始剧跳。朱利安上校为什么要这样盯着迈克西姆看?
是不是他开始动摇,心底产生了疑窦?
迈克西姆没发现这目光,他还是自顾自观看雨景.雨势并未减弱,那不绝于耳的滴
答声充斥整个房间。费弗尔喝完酒,把杯子放回到沙发旁的茶几上。他呼吸急促,不朝
我们中的任何人看一眼,只是呆呆地直视面前的地板。
小房间里响起电话铃声,十分尖利,十分刺耳。弗兰克走去接听。
接着他又走回来,望着朱利安上校说:“是令媛打来的。府上的人问,是不是等你
回去再开饭?”
朱利安上校不耐烦地一挥手:“让他们先吃好了。就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
家。”他看看手表,又咕哝着说:“亏他们想得出打个电话来。真是选的好时候。”
弗兰克走到小房间去回话。我想象着线路那一头的姑娘,大概就是爱打高尔夫球的
那一位吧。我想象着她在大声对妹妹说:“爸让我们先吃。他究竟干什么去了?排骨一
冷会老得没法咬呢。”那边一个小小的家庭今晚也乱了套,他家的作息规矩被我们打破
了。所有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一件接一件,互为因果,而归根结蒂都是因为迈克西姆
杀了吕蓓卡。我朝弗兰克看看,他的脸色苍白,表情严峻。
“我听到罗伯特开车回来了,”他对朱利安上校说。“那边一扇窗正好面对车道。”
他走出藏书室,去大厅迎接。弗兰克说话的当儿,费弗尔已抬起头来,接着他再次
从沙发站起,朝门口张望,脸上露出阴险的怪笑。
门开了,弗兰克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对着外面大厅里的人说话。
“没关系的,贝恩,”他轻声细语地说。“德温特先生想送你几支香烟。没什么可
害怕的。”
贝恩手足无措地走进屋来,双手捧着水手帽。因为没戴帽子,这人显得光秃秃的,
完全变了样。我第一次看到,原来他的头剃得精光滴溜,一根头发也没有。贝恩这会儿
看上去真是变了样,一个十足的丑八怪。
屋子里的灯光像是照花了他的眼。他痴呆地环顾房间,不住地眨巴小眼睛。他的眼
光落在我身上,我报以心神不定的淡淡一笑,可不知他是否认出了我。他只是死命地眨
眼睛。费弗尔慢慢向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喂,”他说。“上次打照面以来,日子过得怎么样?”
贝恩傻乎乎地望着他,从他的神色看,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也没答话。
“怎么样?”费弗尔又说。“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贝恩只顾摆弄手里的帽子。“啥?”他问。
“来支烟,”费弗尔说着把烟盒递过去。贝思看看迈克西姆和弗兰克。
“没关系,”迈克西姆说。“随你拿好了。”
贝思取了四支香烟,一只耳朵背后夹两支。过后,他又开始摆弄帽子。
“你知道我是谁,是不是?”费弗尔再问一遍。
贝恩还是没答话。朱利安上校走过去对他说:“马上就可以让你回家,贝思。这儿
没有人会伤害你。只要你回答一两个问题。你认识费弗尔先生吗?”
这一回,贝恩摇了摇头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别他妈的装蒜,”费弗尔粗暴地说。“你心里明白,你曾见过我,看见我到海滩
小屋去。德温特夫人的小屋。你在那儿见过我的,不是吗?”
“不,”贝思说。“我谁也没看见。”
“你这该死的糊涂蛋加骗子手,”费弗尔说。“你敢站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吗?去年,
我同德温特夫人一起在林子里散步,一起走进小屋,你敢说没看见吗?有一次你从窗口
偷看,我们俩不是这着你了?”
“啥?”贝恩说。
“多有说服力的证人,”朱利安上校揶揄了一句。
费弗尔一个转身,冲着他骂开了:“这是预先布置好的骗局。有人在这白痴身上下
了工夫,把他收买了。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家伙见过我,总有几十次之多。瞧,这东西
能不能帮助你记起一些事情?”他在裤子背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只皮夹。他拿
着一张一镑的钞票,对着贝思扬了扬。“现在记起来了吗?”他问。
贝恩还是摇头。“我没见过他,”他说着抓住弗兰克的膀子。“他是来送我进疯人
院的吗?”
“不,”弗兰克说。“不,绝对不会,贝恩。”
“我不去病人院,”贝恩说。“那儿待人可凶啦。我要待在家里。我又没做坏事。”
“放心,贝恩,”朱利安上校说。“没人会送你进疯人院的。你敢肯定以前从来没
见过这位先生?”
“没有,”贝恩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你还记得德温特夫人吗?”朱利安上校问。
贝恩没有把握地朝我看一眼。
“不,”朱利安上校和颜悦色地说。“不是这一位。我指的是另外一位,那位常去
海滩小屋的太太。”
“啥?”贝思说。
“你还记得那帆船的女主人吗?”
贝思眨眨眼睛说:“她去了。”
“不错,这个我们知道,”朱利安上校说。“她老是开着船出海去,是不是?她最
后一次开船,你在海滩上吗?那是十二个月以前的一个夜晚,这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贝恩揉着水手帽,先朝弗兰克,继而朝迈克西姆看了一眼。
“啥?”他说。
“你在场,对不对?”费弗尔把身子凑上去说。“你先看见德温特夫人朝海滩小屋
走去,一会儿又看见德温特先生跟在她后面进了小屋。后来怎么样?说下去。后来又发
生了什么事?”
贝恩畏葸地朝着墙根退缩。“我啥也没看见,”他说。“我想呆在家里,我不去疯
人院。我从来没见过你,以前从来没有。我从来没在林子里见到你和她在一起。”说着
说着,他像个孩子似地呜呜哭了起来。
“你这神志不清的耗子精,”费弗尔慢慢挤出一句骂人话。“你这该死的疯子,耗
子精!”
贝恩用外衣的袖子擦着眼睛。
“你找来的证人好像帮不了你的忙,”朱利安上校说。“这套盘问手续完全是浪费
时间。你还有什么要问他吗?”
“这是个诡计,”费弗尔大声叫嚷。“你们设计对付我。你们是一丘之貉,全串通
好了。我敢说一定有人出钱收买了这个呆子,让他来这儿扯谎骗人。”
“我看可以让贝恩回家去了,”朱利安上校说。
“好啦,贝思,”迈克西姆说。“罗伯特这就送你回去。谁也不会送你进疯人院的。
别害怕。让罗伯特给他找点儿吃的,”他吩咐弗兰克。“找点冷肉,或者随便什么他爱
吃的东西。”
“啊哈,效劳之后得给点儿报酬,对吧?”费弗尔说。“他今天可给你出了大力,
迈克斯,对不对?”
弗兰克带着贝思走了。朱利安上校看了迈克西姆一眼,接着说:“这人像是吓呆了,
浑身筛糠似地发抖。我一直注意着他。他没受什么虐待吧?”
“不,”迈克西姆说。“这人与世无争。我一直让他在庄园里自由出入。”
“过去大概受过什么刺激,”朱利安上校说。“他刚才两眼翻白。每当你抽出鞭子
准备打狗,狗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那么,你干吗不抽他一鞭子?”费弗尔说。“要是给这家伙尝尝鞭子的厉害,他
肯定就会记得我了。啊,不,他今晚帮了大忙,得好好款待一顿晚饭,哪会舍得用鞭子
去抽他!”
“他没能帮你什么忙,对吧?”朱利安上校语气平静地说。“我们大家还在原地踏
步。你拿不出一丁点儿的证据来指控德温特,这你自己明白。你提供的杀人动机本身也
站不住脚。假如闹到法庭上去,费弗尔,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你说你是德温特夫人未
来的丈夫,还说你和她屡屡在海滩小屋幽会。可是连刚才在这屋里回答问题的白痴也发
誓说从来没见过你。就是关于你本人的这段叙述,恐怕也拿不出证据呢!”
“拿不出证据?”费弗尔说。我见他笑了,接着他走到壁炉边,拉了拉铃。
“你这是干什么?”朱利安上校问。
“稍待片刻你自然明白,”费弗尔说。
我已猜到他的下一步棋。铃声把弗里思召来了。
“请丹弗斯太太到这儿来,”费弗尔说。
弗里思看看迈克西姆,迈克西姆点了点头。
弗里思走出门去。这时,朱利安上校问:“丹弗斯太太不是这儿的管家吗?”
“同时她还是吕蓓卡的心腹,”费弗尔说。“她在吕蓓卡婚前就曾多年服侍她,甚
至可以说是亲手把吕蓓卡拉扯大的。你会发现丹尼这证人跟贝恩大不相同呢。”
这时弗兰克又回到了藏书室。费弗尔冲着他说:“送贝恩上床了?让他喝饱喝足之
后,还得叫一声小乖乖吧?这一回,对你们这个小帮派可再不会这么便宜了!”
“丹弗斯太太这就下楼来,”朱利安上校说。“看来费弗尔相信能从她嘴里问出些
情况。”
弗兰克飞快地朝迈克西姆一瞥,这一瞥没逃过朱利安上校的眼睛。我看见上校抿紧
了嘴唇。这不是好兆头,不,事情很不妙。于是我又开始咬手指甲。
我们望着门口等待。须臾,丹弗斯太太出现了。平日里我总是单独跟她打交道,在
我身边一站,她显得身材很高,又瘦又长,可这会儿她像是矮去了一截,形容也比往常
更枯槁干瘪。我还注意到,跟费弗尔、弗兰克和迈克西姆说话,她非仰起脖子不可。她
站在门口,双手合拢放在身前,把屋子里的人挨个儿看了一眼。
“晚安,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说。
“晚安,先生。”她回答说。
她的语调显得苍老、刻板、死气沉沉,这声音我太熟悉了。
“首先,丹弗斯太太,我得向你提一个问题,”朱利安上校说。“这个问题就是;
你是不是了解已故的德温特夫人同这位费弗尔先生的关系?”
“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妹,”丹弗斯太太说。
“我不是问血缘关系,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说。“我指的是更深一层的关系。”
“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丹弗斯太太说。
“行啦,别装蒜了,丹尼,”费弗尔说。“你很清楚他想打听的是什么。我已经对
朱利安上校说了,可是他好像不相信。吕蓓卡同我时作时辍地一起生活了多年,是不是?
她爱我,对不对?”
出乎我的意料,丹弗斯太太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不说话,而在她的眼光里颇有点鄙
夷的意味。
“她不爱你,”她说。
“听着,你这老笨蛋……”费弗尔刚说开个头,就被丹弗斯太太打断了。
“她不爱你,也不爱德温特先生。她谁都不爱,她鄙弃所有的男人。她是超乎男女
情爱之上的。”
费弗尔气得涨红了脸:“听着。她不是常常在夜里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到海滩上
同我幽会吗?你不是还坐着待她回来吗?她不是在伦敦跟我一起度周末吗?”
“那又怎么样?”丹弗斯太太突然激动起来。“就算她这么干了,那又怎么样?难
道她没有权利寻欢作乐?男女之间的情爱对她说来是场游戏,仅仅是场游戏。她曾亲口
对我这么说。她去找男人,那是因为她觉得好玩。我再说一遍,她觉得好玩!她笑你,
就像她笑话所有其他男人一样。好多次,我等她尽兴归来,看她坐在二楼房间里的床上,
笑话你们这些男人,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这连珠炮般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很有点出人意料,听着好不令人作呕。尽管我知道吕
蓓卡的为人,听着这席话,仍然觉得恶心。迈克西姆的脸色白得像纸。费弗尔则是目瞪
口呆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这席话的意思。朱利安上校扯弄着自己的小胡子。好一会儿,
没人说话,只听见屋外不绝于耳的落地雨声。一会儿,丹弗斯太太哭了。这天早晨在卧
室里她也曾这样抽抽搭搭哭过一场。我不愿看着她抽泣,于是就别过脸去。还是没人说
话;屋子里只听见两种声音——雨水的滴答和丹弗斯太太的悲啼。这场面实在叫人受不
了,我真想放声尖叫,真想一头冲出房门,去痛痛快快尖叫几声。
谁也没走到她身旁去安慰几句,或是扶她坐下。她只顾不停地抽噎。最后——感觉
中好像是过了好久好久——她总算开始控制自己的感情,哭声才渐渐止住,她一动不动
地站在门边,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双手则紧紧抓着黑呢子的外衣。待她完全安静下来,
朱利安上校才不慌不忙地轻声向她提问:
“丹弗斯太太,你可想得出任何原因——且不管它多么不着边际——对德温特夫人
的自杀作出解释吗?”
丹弗斯太太强咽下一口气,双手还是抓着外衣不放。接着她摇摇头说:“不,我想
不出。”
“怎么样?”费弗尔马上见缝插针。“这是不可能的。对于这点,她同我一样清清
楚楚。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请别插嘴,好不好?”朱利安上校说。“给丹弗斯太太一些时间,让她好好考虑
一下。我们大家都一致认为,从表面上看,自杀的假设有些荒唐。甚至根本不存在这种
可能性。我不是怀疑你那张便条的真实性或可靠程度,反正这是有目共睹的。她在伦敦
逗留了几小时,其间写了那张条子,说是有事情要告诉你。要是我们能打听到她想告诉
你的是什么事情,我们才可能对整个可怕的疑案作出某种解释。让丹弗斯太大读一读便
条。也许她能给我们一些启发呢!”费弗尔耸耸肩,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纸条,把它扔在
丹弗斯太大脚边的地板上。她弯下身去拾起纸条。大家都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地读那便
条。读过两遍之后,她才摇着头说:“帮不了忙。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如果有什么
要紧事非告诉杰克先生不可,她一定会先对我提起的。”
“那天夜里你始终没见到她?”
“没有。我出去了。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