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即使跟我一起议论,他也不干。他不知道我对事情的底细了解到何种程度,而我也
说不准他知道多少情况。我和他两人是盟友,走在一条路上,但却不能互看一眼,谁也
不敢冒险把实情说出来。这时,车正驶进庄园大门,接着驶上漫长、曲折的狭窄车道,
往宅子驰去。我第一次注意到绣球花正在开放,蓝色的花球从背后的绿叶丛中探出头来。
尽管花姿秀美,可是总有点阴森森的,悲哀而肃穆;绣球花就像外国教堂墓地上放在玻
璃棺材底下的花圈,显得刻板,带着人工雕琢的痕迹。车道两边一路上全是绣球花,就
像青面獠牙的巨大鬼怪在街上列队看我们通过。
我们终于拐过那个大转弯,驶抵台阶前,回到了宅子。“现在您不会有什么了?”
弗兰克说。“您不能躺一会儿?”
“对,”我说。“说得对,也许得去躺一会儿。”
“我这就赶回兰国去,”他说。“迈克西姆可能需要我。”
他没再说什么,匆匆赶回汽车,开着车走了。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他干吗说迈克
西姆可能需要他?也许验尸官还要盘问弗兰克,向他打听十二个月之前那个夜晚的情况。
那天晚上,迈克西姆不是在弗兰克家吃的饭吗?验尸官肯定要问迈克西姆离开他家的确
切时间。他还会查问,迈克西姆回家时可曾有人见到过他,仆人是不是知道他已回家,
有谁能够证明迈克西姆回家后直接上床脱衣就寝。可能会问到丹弗斯太太,要她提供证
词。而迈克西姆则开始大发脾气,脸色煞白……
我走进大厅,上楼来到自己房里,按弗兰克刚才的劝告,在床上躺下。我用双手掩
着面,眼前老是出现传讯大厅和那些人的脸。验尸官那皱巴巴的苦脸看着真叫人受不了,
还有那副金丝边的夹鼻眼镜。
“我负责本案可不是因为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开玩笑。”这人的头脑虽不算敏捷,
可细致周密,而且动辄上火。这会儿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要是过一
会儿弗兰克口到曼陀丽来,独自一个人回来,怎么办?
我不懂在这种场合人们会采取何种措施。我记得在报上见过一些照片,照片上的人
被押着走出类似传讯大厅的场所。要是迈克西姆也被他们押走呢?他们会不许我走近他,
不让我去看他。那我就得像此刻一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等着,等着。朱利安上校
和别的朋友都会跑来表示慰问,说什么“您可不能独居深宅,到我们这儿来吧”。电话,
报纸,又是电话。“不,德温特夫人不能见人。德温特夫人对《本郡纪事报》无可奉告。”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一个又一个星期就这么逝去,在记忆中留下模糊的印象,甚至
根本没有印象。最后还是弗兰克带我去看迈克西姆。他瘦了,模样很古怪,就像医院里
的病人……
别的女人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在报上读到过这类女人的事。她们上书内务大臣,
一点没用。内务大臣总是说什么要执法如山。朋友们也递上呼吁书,大家都签了名,可
是内务大臣爱莫能助。而在报上读到案情的普通人却在一旁说风凉话:干吗要把这家伙
放了?毕竟是杀妻的凶手,对不对?放了他,那被谋杀的可怜的妻子怎么说?废除死刑
乃是一味讲究仁慈宽大的人在那儿胡来,只会纵容罪犯。这家伙在动手杀死妻子以前应
该考虑到后果。现在可晚了。他得像别的杀人犯一样,为此偿命,并以此儆戒后人。
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背面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聚集在监狱门外的一小群人。
九点刚过,一名警察走来,在门上贴出一张告示,晓喻众人。告示宣布已经行刑:“死
刑已于今晨九时执行。典狱长、狱医和本郡行政官行刑时在场。”绞刑只消一会儿工夫,
而且不让人感到什么痛苦,一下子勒断你的脖子。不,不是这样。听人说,有时也绞不
死人。那是曾跟某一位典狱长相熟的人说出来的。他们用一只袋子套住你的头,你站上
小小的刑台,接着猛一个脚不着地……从走出地牢到被绞死,不多不少需要三分钟时间。
不,五十秒就够了,有人说过的。不,这说法荒诞不经,五十秒不可能。从那棚子边到
下面坑里还得走一小段阶梯呢。狱医总要下坑查验。那些犯人都是转眼就死的。不,不
是转眼就死,躯体还会蠕动好一阵子,因为脖子并不总是一下子就被勒断。不过,即使
这样,受刑的人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可是也有人说,受刑的人照样有感觉。那人有个兄
弟当狱医。据那人说,犯人并不都即刻死去,只是因为怕事情传出引得舆论哗然,才不
让外界知道罢了。犯人的眼睛瞪得滚圆,好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回瞪着。
老天,别让我继续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吧。想点儿别的,想想其他事情,譬如说在美
国的范?霍珀夫人。她一定跟女儿在一起,这一家子在长岛有所房子。我想她们一定成
天成夜打桥牌,还去看赛马。范?霍珀夫人不是爱赛马吗?我不知道这位夫人如今是不
是仍戴着那顶小黄帽;那帽子太小,覆在她肥大的脸上极不相称。我想象着范?霍珀失
人如何在长岛那寓所的花园里坐着憩息,膝上搁着各种小说、杂志和报纸;我又想象着
这位夫人如何举起长柄眼镜,对着女儿在叫:“快来看,海伦。报上说,迈克斯?德温
特杀了他的前妻。我一直觉得此人有点古怪,所以曾警告那蠢姑娘,不要一失足成千古
恨。可是她不听我的劝告。这不?现在这姑娘的希望全落了空。我估计他们会出大钱,
只要她肯让他们拍照登报。”
有谁碰了碰我的手。原来是杰斯珀。长耳狗正把它那湿漉漉的冰冷鼻子塞到我手掌
心来。从一进门开始,它就一直跟随着我。一个人见了狗为什么会鼻子发酸想落泪?狗
对人的慰藉是无声的,带有某种伤感的味道。杰斯珀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别的狗也总有
这点灵性。要是主人把行李装箱,把车开到门口,狗会耷拉着尾巴,无精打采地在一旁
观望,而当汽车渐渐远去,它们就乖乖跑回大厅,爬回自己的窝……
我一定睡着过一会,直到空中响起第一声焦雷,才基地惊醒。我连忙坐起,一看钟
已是五点。我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口。一丝儿风也没有,树叶都垂着头,像在等待着什
么。铅灰色的天空被锯齿状的闪电所撕裂。远处又传来滚滚的雷声,可是仍不见下雨。
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侧耳谛听。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我走到楼梯口,
不见楼下有人走动。因为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阵阵,大厅里黑黝黝的。我走下楼梯,来
到平台。又是一阵雷声。有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只有一滴,再也没有更多的雨滴落下。
天色暗极了。从平台往外眺望,山拗那边的大海就像一池黑色湖水。又一滴雨水落在我
手上,接着是另一声焦雷。一个使女开始在楼上关窗。罗伯特露面了,他把我身后客厅
的窗子—一关上。
“几位先生都还没回来吗,罗伯特?”我问。
“没有,太太,还没回来。我还以为您跟他们在一起呢,太太。”
“不,不。我回来已有好一会儿了。”
“您用茶吗,太太?”“不,不,我想等一等。”“看上去,天终于要变啦,太太。”
“是的。”
可是并没有下雨,除了滴在手上的那两小点雨星,再也没见有雨。我回到屋里,在
藏书室坐定。五点半的时候,罗伯特走进屋来。
“太太,汽车刚刚驶到门口,”他通报说。
“哪辆汽车?”我问。
“德温特先生的汽车,太太,”他说。
“是德温特先生亲自开车吗?”
“是的,太太。”
我费力地站起身来,两条腿软得像稻草,无法承受全身的重量。我只好斜靠沙发站
着,只觉得嗓子干涩得难过。一分钟之后,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在门口站定。
他看上去又疲乏又苍老,嘴角出现了我先前从未注意到的皱纹。
“总算结束了,”他说。
我等他往下讲,自己却仍然说不出话,也无法朝他身边挪动脚步。
“自杀,”他说。“无足够证据说明死者当时的心情。自然,大家都被弄得稀里糊
涂,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在沙发上坐下。“自杀,”我说。“什么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天知道,”他说。“他们好像并不觉得有必要找到一个动机。霍里奇老头还凝视
着我问,吕蓓卡在金钱方面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手头拮据,老天爷!”
他走到窗前站定,望着外面绿色的草坪。“快下雨了,”他说。“感谢上帝,总算
要下雨了。”
“经过情形怎么样?”我问。“验尸官怎么说?你为什么在那儿呆了这么久?”
“验尸官一遍又一遍老调重弹,”迈克西姆说。“查问关于那艘船的一些细枝末节,
其实谁都不以为那些细节有什么要紧。诸如船底阀门是不是一族就能打开?第一个洞和
第二个洞的精确位置如何?压舱物是怎么回事?移动这东西对船的平衡有何影响?一个
女人有力气独自移动压舱物吗?舱门是不是紧闭着?要把舱门冲开需要多大的水压?我
觉得自己真要发疯了,可还是强行按捺。见到你出现在门口,我才想起自己应该怎么行
事。要不是你当场晕倒,我怎么也没法顺利通过这一关。见你晕倒我才一下子振作起来,
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答。后来我就一直面对霍里奇,眼睛始终盯着他瘦削、干瘪的脸庞
和那脸上百般挑剔的表情,以及那副金丝边夹鼻眼镜。此人那副尊容,我这一辈子到死
也忘不了。我累坏了,亲爱的,累得丧失了视觉和听觉,感觉全没啦。”
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弓着身子,双手蒙着头。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大一
会儿,弗里思走进来,罗伯特跟在后面,扛着茶点桌。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
庄严仪式:拉开桌子的折叠桌面,支好桌腿,铺上雪白的台布,摆出炖于文火之上的银
质茶饮,还端来薄脆的煎饼、夹肉面包和三种质地不同的蛋糕。杰斯珀坐在桌子近旁,
不时挥动尾巴敲打地板,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禁想到生活的常规倒也委实有趣,
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总是因袭老规矩,以一成不变的形式吃喝、睡觉、漱洗;什么
样的危机都无法改变积习。我替迈克西姆斟了茶,端到临窗的座位上,并给他送去薄脆
煎饼,另外,又给自己拿了一块,涂上黄油。
“弗兰克在哪里?”我问。
“他去见教区牧师了。本来我也得去,但是我一心想直接回到你身边来。我一直惦
着你,独自在家里苦苦等待,对那边的情况又蒙在鼓里。”
“干吗找教区牧师?”我问。
“今晚得举行一次仪式,”他说。“在教堂里。”
我瞪大眼睛木然望着他,过后才弄明白,原来吕蓓卡要落葬了,他们要把吕蓓卡的
遗骸从殡仪馆领回落葬。
“仪式在六点半举行,”他说。“只有弗兰克、朱利安上校、教区牧师和我国人知
道。届时不让任何闲人在一旁看热闹。这事昨天就定下了,当然不受陪审团裁决的影响。”
“你得什么时候出发?”
“六点二十五分我要在教堂与他们碰头。”
我不再说什么,只顾喝茶。迈克西姆把他那块原封未动的夹肉面包放下,一面说:
“天还是闷热得够呛,是不?”
“是暴风雨在作怪,”我说。“除了零星的几小滴,雨硬是落不下来。雷雨在空中
郁积酝酿,可就是不肯爆发。”
“我离开兰因时,正在打雷,”他说。“头顶的天空一片灰暗。老天爷怎么就是不
肯下场雨?”
树林里的鸦雀都不再聒噪,天色仍然晦冥昏暗。
“依我的心思,你今晚不再离家外出多好,”我说。
他没答话,那一脸的倦容说明他实在精疲力竭了。
“今夜等我回来之后再详细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俩在一起还有许多事情
要做,是不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对你说来,我怕是天字第一号的坏丈夫。”
“不!”我说。“不!”
“这次事情过后,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只要你我两人在一起,就能办到。这跟一
个人孤军奋战不一样。只要我俩在一起,往事就损害不了我们一根毫毛。你还会有孩子
呢。”
过了一会儿,他看看手表说:“六点十分了,我马上就得出发。好在时间不长,至
多半小时。我们要送殡到墓地之后才能离开。”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不会介意的。让我跟你去吧。”
“不,”他说。“不,我不让你去。”
然后,他走出屋去。我听到车道上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车声远去,他走了。
罗伯特接往日的老规矩进屋来收抬茶具,就好像这天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暗自
揣度:要是迈克西姆未从兰国回来,是不是还会按日常规矩办事?罗伯特是不是还会在
他那年轻的山羊脸上挂着无动于衷的表情,把糕点残屑从雪白的台布上揩走,折叠起桌
子,把它扛出房间?
仆人走后,藏书室里静极了。我开始想象他们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情景,想象这些人
如何穿过旁门,走下一段石级,来到墓地。我从未到过墓地,只见过那扇旁门。不知道
墓地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棺材成排?迈克西姆的父母在墓地长眠。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
理那个李代桃僵的无名女子的棺材。这无名女子会是谁呢?可怜的人,曝尸海滩,任风
浪冲刷,又没人认领。如今,墓地上将增加一具棺材,吕蓓卡也将躺在那儿长眠。这会
儿,牧师大概正念念有词地为死者举行落葬祈祷,迈克西姆和弗兰克,还有朱利安上校,
也许都站在他身旁。人本尘灰,死后复成尘灰。我觉得这下子吕蓓卡再也不是一个血肉
俱备的真人;当她的尸骸在船舱被人发现,吕蓓卡就化作了灰尘。所以说在墓地那具棺
材里盛放的并不是吕蓓卡其人,而是全灰。尘灰一撮,如此而已。
七点刚过,开始下雨了。初时,雨势徐缓,只听得树叶淅沥作声,但仍看不见那缕
缕的雨丝。接着雨势渐猛。密集的雨点劈劈啪啪落下,终于成了从铅灰色天空倾斜着向
大地奔泻的滂沱暴雨,其势有如闸开水涌。我让窗子大开着,站在窗边呼吸清凉的空气。
雨水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雨点子既密又猛,隔断了我的视线,草坪往外的景物全蒙在
一片影绰之中。我听见大雨拍打窗子上方屋檐水管和平台石地的声响。雷声已止,雨水
中夹杂着苔藓、泥块和黑色树皮的气味。
我站在窗前出神地观看雨景,所以没听见弗里思走进屋来。直到他在我身边站定,
我才发现他。
“请原谅,太太,”他说。“我想问一下,德温特先生是不是要过好久才回来。”
“不,”我说。“不会很久。”
“有位先生要见他,太太,”弗里思踌躇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那位先
生的话。他坚持非见一见德温特先生不可。”
“哪一位?”我问。“你认识这人吗?”
弗里思看上去浑身上下不自在。“是的,太太,”他说。“这位先生一度是这儿的
常客,那时德温特夫人还在世。此人名叫费弗尔。”
我跪在临窗座位上,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