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三拉四,像掉了魂似的,午餐时忘了送上餐巾,有时还忘了端盘子上菜。他那副愁眉
锁眼的苦相,活像是急着要去赶火车。苦恼的是屋里的几条狗。杰斯珀夹着尾巴在大厅
里转悠,见了打杂的人张口就咬。它老是站在平台上,莫名其妙地狂吠一阵,随后发疯
似地一头钻进草坪的某个角落狠命大嚼青草。丹弗斯太太不多出面干预,老是竭力抽身
回避,但我一直意识到她的存在。帮工们在客厅里布置便餐桌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声音;
大厅里铺设地板时,也是她在那儿发号施令。可是每次等我到场,她总是先我一步悄然
离去;我可以瞥见她的裙角在门边一擦而过,或者听见她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我这个
女主人是摆摆样子的木偶,人兽全不把我当一回事。我走到东,站到西,什么也干不了,
反而得手碍脚帮倒忙。“请让一让,太太,”我总是听到背后有人对我这么说,那人肩
上扛着两把椅子,大汗淋淋,打我身边走过去,抱歉地朝我笑笑。
“实在对不起,”我急忙往边上一闪,接着,为了掩盖自己的游手好闲,就说,
“我能帮你点忙吗?把这些椅子放到藏书室去怎么样?”那人反倒搞糊涂了。“太太,
丹弗斯太太吩咐我们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别放在这儿得事。”
“哦,”我说,“当然,当然。我好糊涂。照她说的,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吧。”接
着我就赶紧转身走开,嘴里还支吾其词地嘟哝找张纸找支笔什么的,一心想让那人以为
我也在忙得不亦乐乎。其实这是枉费心机。看到他带着几分惊讶的神色穿过大厅,我知
道自己的花招根本瞒不过他。
盛大的喜庆日终于来临了。拂晓时,天色灰蒙蒙的,一片迷雾,不过气压计上的水
银柱升得很高,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担心。迷雾往往是晴天的预兆。果然不出迈克西姆所
料,十一点钟光景雾散了:蔚蓝晴空,万里无云,好一个阳光灿烂的宁静夏日。整个上
午,园丁们忙着把鲜花搬进屋子来,其中有今年最后一批白紫丁香;有亭亭玉立的羽扇
豆和飞燕草,长得足有五英尺之高;有数以百计的玫瑰花;还有各色品种的百合花。
丹弗斯太太终于露面了。她从容不迫地吩咐园丁们该把花放在哪儿,接着便亲自动
手,用她那敏捷、灵巧的手指选花装瓶。我在一旁望着她插枝弄花,完全看呆了:她娴
熟地装满一瓶又一瓶,亲自把花从花房搬进客厅,摆在屋内各个角落。她布置的花瓶,
不但有气派,数量也恰到好处,在需要色彩渲染的地方,就配上姹紫嫣红,而那些原该
显示其朴质本色的墙壁,就任其空着。
为了不碍别人的手脚,迈克西姆和我在庄园办事处隔壁弗兰克的单身寓所里吃中饭。
我们三人谈笑风生,兴致勃勃,犹如乘着葬礼还没开始说笑几句的宾客。我们开着莫名
其妙的无谓玩笑,心里却老是惦挂着接下来几小时内要发生的事。我心里的感受就跟结
婚那天早上一样,同是那种“木已成舟,追悔莫及”的无可奈何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这次晚会好歹得挺过去。谢天谢地,沃斯老店的衮衮诸公总算及早把
我的服装送来了。衣眼包在薄棉纸里,看上去精美工致。假发也没说的,足以乱真。早
饭后我试着穿戴了一回,我照着镜子一看可傻了眼,自己的顿然改观,显得神采奕奕,
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更有韵致、更有生气、更活泼可爱的角色。迈西克姆和
弗兰克老是追问我穿什么化装舞服。
“到时候包管你们认不出我来,”我对他们说。“你们俩不大吃一惊才怪呢!”
“你总不至于装扮个小丑吧,嗯?”迈克西姆闷闷不乐地说。“不会挖空心思拚命
想逗人发笑吧?”
“放心吧,不会的,”我神气十足地说。
“我还是希望你装扮成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他说。
“从您的发型来看,倒可以扮个圣女贞德,”弗兰克腼腆地说。
“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不以为然地说。弗兰克涨红了脸。“任您怎么装束打扮,
我相信我们都会喜欢的,”他用那种典型的弗兰克式的夸张口气说。
“别再助长她的气焰,弗兰克,”迈克西姆说。“她已被自己那套宝贝化装服迷了
心窍,再也别想管得住她啦。现在只能指望比阿特丽斯了,她会使你安分些的。要是她
不喜欢你的舞服,她会马上给你指出来。说到我那位亲爱的大姐,上帝保佑她,逢到这
种场合,她就总是要出洋相,我记得有一回她扮成蓬派杜①夫人,进来吃晚饭时绊了一
跤,那头假发松了。‘这鬼东西真叫我受不了,’她说起话来一向就是这么没遮拦。说
着,她随手把假发往椅子上一扔,后来整个晚上,她就一直这么露着自己的一头短发。
可以想象,配着那身浅蓝缎子撑裙,或是任何其他化装舞服,她会是怎么个怪模样。那
一年,可怜的贾尔斯老兄也大为不妙。他扮个厨师,整个晚上坐在长条酒桌旁,样子比
谁都可怜。我想他大概觉得比阿特丽斯丢了他的脸。” ①十八世纪法国贵妇,以其发型著称于世。
“不,不是这么回事,”弗兰克说。“难道你忘了,他在试骑一匹新到手的牝马时,
摔掉了门牙,他觉得怪难为情,怎么也不肯张开嘴。”
“哦,是那缘故吗?可怜的贾尔斯。他总是那么化装打扮。”
“比阿特丽斯说他喜欢玩哑谜猜字游戏,“我说。“她曾告诉我,每年圣诞节他们
总要玩这种猜谜游戏。”
“我知道,”迈克西姆说。“所以我从来不在她那儿过圣诞节。”
“再吃点芦笋吧,德温特夫人,要不要再来个马铃薯?”
“不,真的不要了,弗兰克,我不饿,谢谢你。”
“紧张了,”迈克西姆摇摇头说。“没关系,明天这时候就事过境迁啦。”
“但愿如此,”弗兰克神情严肃地说。“我刚才也正打算吩咐所有的汽车在明晨五
时准备送客。”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泪水涌上眼眶。“哦,天哪,”我说。“我们给客人发份电报,
叫他们别来吧。”
“别这样,鼓起勇气,勉为其难吧,”迈克西姆说。“今后几年里我们不必再举行
什么舞会啦。弗兰克,我有点放心不下,觉得我们该上宅子去了,你说呢?”
弗兰克表示同意。我勉勉强强跟在他们后面,心里真舍不得离开这间既拥挤又不舒
适的小餐室。这间餐室是弗兰克单身汉家庭的一个缩影,可今天在我看来,却象征着平
静和安宁。我们到家时,发现乐队已经光临。他们在大厅里四下站着,涨红了脸,神态
很不自然。弗里思则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架势,请他们用点心。乐师们将留在这儿过夜,
所以在我们对他们表示过欢迎并说了几句应景得体的笑话之后,他们就被领到自己的房
间去休息,然后再由人陪着游览庄园。
下午过得真慢,就像出远门之前的那一个小时一样,行装早已打点停当,就眼巴巴
地等着上路。我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失魂落魄之状好似悻悻然跟在
我身后的小狗杰斯珀。
我什么事也插不上手,最好还是走开,带着杰斯珀去散布,走远点。等我决计要这
么做的时候,却又来不及了,迈克西姆和弗兰克已在吩咐上茶,而茶点刚用完,比阿特
丽斯和贾尔斯联袂而至。黄昏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间突然降临了。
“这儿又和往昔一样啦,”比阿特丽斯说着吻一下迈克西姆泪下打量一番。“所有
细节全没忘记,可庆可贺。这些鲜花雅致极了,”她转过脸对我说了一句。“是你布置
的吧?”
“不,”我怪不好意思地说。“一切都让丹弗斯太太包啦。”
“噢。我是说,毕竟……”比阿特丽斯没把话说完,弗兰克就过来给她点烟,而烟
一点着,她似乎把刚才要说的话给忘了。
“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由米切尔酒家承办筵席?”贾尔斯问。
“是的,”迈克西姆说。“我想一切全都照旧,是吗,弗兰克?办事处里保存着所
有的记录。我们什么也没忘掉。我想,要请的客人一个也没有漏掉吧。”
“就我们几个自己人呆在一块,多轻松自在,”比阿特丽斯说。“我记得有一回我
们也是这个时候到的,可这儿已经来了二十五位客人。全是要留在这儿过夜的。”
“你们打算穿什么化装服呀?我想迈克西姆还是老规矩,不肯屈尊化装吧?”
“还是老规矩,”迈克西姆说。
“我觉得这样很不对头。如果你也化装一下,整个舞会的气氛就会活跃多了。”
“你倒不妨说说,曼陀丽的舞会有哪一口开得不活跃?”
“当然没有,我的老弟,筹备得太出色啦。不过我总觉得男主人应该带个头。”
“我看有女主人出场助兴尽够啦!”迈克西姆说。“我可犯不着逼自己淌一身臭汗,
搞得浑身不自在,而且还得像个傻瓜似地晃来晃去!”
“哦,这话多荒唐。根本用不着叫你当傻瓜。凭你这样一表人才,亲爱的迈克西姆,
穿什么服装都行。不必像可怜的贾尔斯那样,为自己的身腰体形担心。”
“贾尔斯今晚上穿什么?”我问。“哦,说不定天机不可泄漏吧?”
“不,没有的事,”贾尔斯满面春风。“说实在的,我还真花了不少心血呢,专门
请了我们当地的裁缝赶制了化装服。我要扮个阿拉伯酋长。”
“我的老天,”迈克西姆说。
“那身装束可不赖,”比阿特丽斯兴冲冲地说。“他脸上当然还得涂油彩,眼镜也
得拿掉。那副头饰可是地道的真货,是我们从一个过去在东方侨居的朋友那儿借来的,
其余的行头则都由裁缝照报纸仿制。贾尔斯那身打扮,看起来还挺帅呢。”
“你打算扮什么,莱西夫人?”弗兰克间。
“哦,我嘛,恐怕就没有那么神气啦,”比阿特丽斯说。“为了跟贾尔斯配个对,
我也弄了一套东方服装。不瞒你们说,我的行头全是冒牌货。头颈里挂几患念珠,脸上
蒙一层面纱。”
“听上去挺不错,”我彬彬有礼地说。
“哦,不太糟就是了。穿在身上挺舒服,这可是个优点。嫌热了,就干脆把面纱卸
下。你准备穿什么?”
“别问她,”迈克西姆说。“她对谁也不说,还从未见过有瞒得这么紧的秘密。我
知道她甚至还写信到伦敦去定制衣服呢。”
“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对此印象颇深,“你总不见得倾家荡产搞了套行头,存心
要让咱们全下不了台?你知道,我的行头可是自己胡乱凑合的。”
“别担心,”我笑着说。“其实我的衣服也挺简朴。迈克西姆老是取笑我,所以我
决定要让他大吃一惊。”
“是该这样,”贾尔斯说。“迈克西姆过分自命清高。其实他是心怀嫉妒,巴不得
也像我们一样乔装打扮,就是嘴上不愿这么说罢了。”
“决没有这种事,”迈克西姆说。
“克劳利,你呢?”贾尔斯问。
弗兰克露出负疚的神情。“我很忙,一直到最后一刻才考虑这事。昨晚上我翻箱倒
柜找出条旧裤子,还有件蓝条子运动服,我想把一只眼睛蒙上,装扮个海盗。”
“见鬼,你干吗不给我们来封信借套服装呢?”比阿特丽斯说。“我们有套荷兰佬
的服装,那是罗杰去年冬天在瑞士做的。你穿上一定很合身。”
“我不愿让我的总管事打扮成荷兰佬到处逛荡,”迈克西姆说。“那么一出丑之后,
他别再想从谁那儿收到租啦。还是让他扮他的海盗吧。这样,说不定还能唬住几个人。”
“什么不好扮,偏偏扮个海盗!”比阿特丽斯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
我假装没听见。可怜的弗兰克,比阿特丽斯总是跟他过不去。
“我脸部化个装要多长时间?”贾尔斯问。
“至少得两个小时,”比阿特丽斯说。“要是我呀,现在就得考虑动手了。会有多
少客人吃饭?”
“十六个,”迈克西姆说。“连我们自己在内。没有生客,都是你认识的人。”
“我性急火燎,巴不得现在就开始更衣化装呢,”比阿特丽斯说。
“这玩意儿真带劲啊。我很高兴,迈克西姆,你总算决定重开舞会。”
“这你还得感谢她呢,”迈克西姆说着朝我一点头。
“哦,没有的事,”我说。“全怪那个克罗温夫人。”
“扯淡,”迈克西姆朝我微笑着说。“瞧你那股高兴劲儿,不就像个小孩第一次参
加宴会?”
“才不是呢。”
“我真想瞧瞧你的化装舞服,”比阿特丽斯说。
“平常得很。说真的,毫无特别之处,”我一个劲儿地推诿。
“德温特夫人说我们会认不出她来,”弗兰克说。
大家都望着我笑。我很得意,脸也红了,心里甜滋滋的。人们待我真好啊,全都那
么和蔼可亲。想到舞会,想到我还是舞会上的女主人,我突然感到乐不可支。
我是新娘,这次舞会是为我举行的,为了对我表示庆贺。我坐在藏书室里的书桌上,
不住晃动两腿,其余的人就这么围住我站着。我真想撒腿跑上楼去,穿上我那套舞服,
对着镜子试试那头假发,然后再走到墙上的大穿衣镜前,例过去照照,转过来看看。想
到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弗兰克和迈克西姆全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谈论着我的化装
舞服,真是新鲜事,一种自豪感在心头油然而生。他们都被门在葫芦里,不知道我准备
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穿戴。我不由想到裹在棉纸里的那一件柔软轻薄的雪白舞裙,想着它
会如何帮我掩盖住线条平直、毫无韵致的身段和瘦削难看的肩胛。我还想到,戴上那一
络络滑溜、闪亮的发卷,原来平直的头发就全被盖没了。
“什么时候啦?”我漫不经心地问,还打了个呵欠,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看
我们是不是得考虑上楼了?……”
在一路穿过大厅,往我们各自的房间走去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这座巨宅真不
愧是举行盛典的理想场所,那些房间看上去多么气派。甚至连那座客厅,往常就我们这
几个人时,我总觉得它刻板而又肃穆,现在却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四周角落里摆满
了鲜花。鲜红的玫瑰花插在银盆里,端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餐桌上。落地长窗洞开着,
通向平台,待到暮色苍茫之际,那儿的彩灯就会竟放异彩。在大厅上方的吟游诗人画廊
里,乐队已经支起乐谱架子,乐器也已—一摆开。大厅里呈现出一片静等嘉宾光临的不
平常的气氛,给我一种以前从未感觉到的温暖。这种暖意来自夜晚本身的宁静和清朗,
来自画像下面的那些鲜花,以及我们漫步登上宽阔的石筑楼梯时发出的阵阵爽朗笑声。
原先严峻、沉寂的气氛已荡然无存。曼陀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方式苏醒过来,
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座静综萧瑟的古宅。此刻它显示出某种前所未有的深刻涵义,一种无
拘无束、洋洋自得、赏心悦目的气氛,整幢屋子令人回忆起消逝已久的往昔年华,那时
候这座大厅就是宴会厅,墙上挂满兵器和缀锦花毯,武士们坐在大厅中央的狭长餐桌旁,
发出比我们今日更为豪爽的欢笑,大声呼唤上酒,要人献歌助兴,随手抓起堆在菖蒲上
的大块大块兽肉,朝呼呼熟睡的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