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即使在二十年前也不是这样。那类事情我从不觉得有趣。”
接着我就听见范?霍珀夫人放纵而自得的笑声。“倘若比尔这小子有一个像曼陀丽
那样的家,他可就不愿去棕榈海滩乱逛啦,”她说。“人们都说曼陀丽是仙乡,没有其
他词汇可以形容。”
她打住了,期待他报以微笑,可他仍然自顾自地抽烟。尽管表情淡漠得难以觉察,
我却注意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当然啦,我见到过曼陀丽的照片,”她何住他不放。“太迷人了,我记得比尔跟
我说过,曼陀丽的美胜过所有其他的大庄园,我真不懂你怎么竟舍得离开它。”
这会儿,他的沉默已使人十分难堪,换了别人,都早已一眼看得出了。可她却照样
喋喋不休,像一匹笨拙的公羊,撞进别人悉心保护的地界,左右奔突,任意践踏。我只
觉得血往脸上涌,因为她正拖着我一道去受羞辱。
“自然罗,你们英国男人对家的态度全是一样的,”她的嗓门越来越大。“你们贬
低自己的家,以显示你们并不傲慢。在曼陀丽不是有一个中世纪吟游诗人的画廊吗?还
有许多价值连城的藏画,是吗?”她转过脸来对我说话,自是解释给我听:“德温特先
生可谦虚了,所以他不愿说老实话。但我敢说他那可爱的老家早从征服时代①起,就属
于他那个家族了。听人们说那吟游诗人画廊的藏画珍贵得不得了。德温特先生,我想你
家祖先经常在曼陀丽招待王族吧?” ①指1066年威廉王征服英国。
出生至今,我还从未忍受过这样的难堪,即使在她手里也没有过。不料对方竟猝不
及防地讽刺开了;“是啊,早在埃塞尔德大王①时起就属于我家了,”他说。“就是被
人称为‘尚未准备好’的那个英王。事实上,他是住在我家时得到这个绰号的,因为开
饭时他总是迟到。” ①指英王埃塞尔德二世(968?——1016)
当然,这是她应得的报应!我等着她变脸。可是说来叫人难以相信,他的这一席话
居然对她毫无作用,我就只好代她坐针毡,像被打了个耳刮子的小孩似的。
“真的吗?”她一错再错。“我一点儿不知道。我的历史知识很靠不住,那么许多
英王总是把我弄得稀里糊涂。但这一切又是多么有趣啊。我一定得写信告诉我女儿去,
她可是位大学者。”
谈不下去了。我只觉得自己双颊排红。我太年轻了,所以束手无策。要是我年长几
岁,那我就会捕捉他的眼光,向他微笑;范?霍珀夫人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现使我与
他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但当时的事实是,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又一次忍受着青年时代
屡见不鲜的痛苦的煎熬。
他大概看出了我为难的处境,于是就从椅子上欠身向我,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话,
问我是否再加一点咖啡。当我摇头谢绝时,我觉得他那困惑而沉思的目光依然盯着我。
他大概在考虑我与范?霍珀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否应把我们俩都算作一样的庸人。
“您觉得蒙特卡洛如何?可有什么观感?”他问道。把我扯到他们的谈话中去,真
弄得我狼狈至极,顿时表现出蓬头散发的昔日女学生稚嫩的样子来。我说了几句显而易
见而又愚不可及的话,说这个地方人工雕琢的痕迹过多,但还没等我结结巴巴地说完,
范?霍珀夫人打断我:
“她被宠坏了,德温特先生,这就是她的毛病。多少女孩子情愿把自己的眼睛作代
价,换得看一着蒙特卡洛的机会。”
“这样一来不是达不到目的了吗?”他脸上挂着隐约的笑容说。
她耸耸肩,喷出一大团烟雾。我看她一下子还没领会他的意思。“我可是蒙特卡洛
的忠实常客,”她告诉他。“英国的冬天可真叫人吃不消,我受不了那种气候,你倒是
为什么也上这儿来?你不是这儿的常客。你想玩‘雪米’①吗?有没有把高尔夫球棒带
来?” ①一种类似“接龙”的纸牌戏。
“我还没想好呢,我离家时很匆忙,”他答道。
他自己的这几句话一定震动了某种回忆,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并微微皱起眉头。
她却依然无动于衷地絮叨不休。“自然你会怀恋曼陀丽的浓雾,这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
西部农村在春天一定是令人心旷神信的。”他把手伸向烟灰碟,捻熄了香烟。我注意到
他的眼神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有一种无法确切描写的东西在那儿游移了片刻;我似乎看
到了他的某种隐私,可这又与我何千?”
“是的,我离开时正是曼陀丽最美的时候,”他简短地说。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继沉默之后是难堪。我偷偷看他一眼,不禁更清晰地联想到我
那位无名绅士:披着大氅,行踪诡秘,黑夜中在回廊里踯躅。是范?霍珀夫人的声音,
电铃似地撕裂了我的幻想。
“我想你在这儿一定认识不少人,不过今年冬天蒙特卡洛比较乏味,碰不到几位名
人。米德尔塞克斯公爵在这儿,住在自己的游艇上。我还没来得及上游艇去看望他呢!
(据我所知,她从来没有上过那游艇。)你自然认识芮尔?米德尔塞克斯罗。真是个迷
人的尤物!人家总说第二个孩子不是公爵生的,我可不相信。一个女人长得好,别人就
爱说些闲话,对吗?而她恰恰是如此付人喜欢。卡克斯顿与希斯洛普婚后关系不好,是
真的吗?”她不住地唠叨,都是些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始终没有意识到这
些名字对他是完全陌生、毫无意义的。她也没注意到,自己越是不顾对方的反应,一味
信口雌黄,对方就越是冷淡,话也说得更少了。但他从不打断她,也不看手表,似乎从
他当着我的面出了她的洋相,犯了个最初的错误后,他已经为自己规定了一种行为的准
则,要不折不扣地按准则行事,而不愿再冒犯别人了。最后,一个传呼旅客的侍者跑来
说有一名裁缝在房间里等候范?霍珀夫人,才算替他解了围。
他立即站起身来,挪开椅子,说道:“别让我耽搁您。现在衣服的流行式样变得太
快了,等不得您上楼,衣服式样可能又变啦。”
他的嘲弄并没有刺痛她,她反而把这句话当作了恭维。“能够这样遇上你真太高兴
了,德温传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同我向着电梯走去。“既然我已唐突地开了个头,
希望能不时见到你。你一定得到我房间里来坐坐,喝上一杯。明天晚上可能一两位客人
来看我,你也来吧。”我赶快转过脸去,生怕看到他设法推辞的窘态。
“抱歉得很,”他说。“明天我可能驾车到索期派尔去,什么时候回来也还不知道
呢。”
她只好无可奈何地作罢,但我们还在电梯门旁徘徊着。
“我想他们一定给你弄了个好房间。旅馆里一半都空着,所以要是你觉得不舒适,
务必跟他们闹一场去。你的行李,仆人总给料理好了吧?”这种熟稔态度实在太过分了,
即使在她身上也罕见。我瞥见了他的脸色。
“我没有仆人,”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说。“也许您愿意为我去打开行李吧!”
这回一箭射中了靶子,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好尴尬地笑笑。
“啊,我可不是说……”接着,真是叫人无法相信。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假
如需要,也许你能帮帮德温特先生的忙,你在许多方面都是个能干的孩子。”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大惊失色,呆呆地站着,等他回话。他俯视着我们,带着
挖苦的表情,略带傲慢,唇边挂着隐约的浅笑。
“妙极了,”他说。“但是我信奉我家的老话:单身旅客行路最快。也许您从来没
有听说过这句话吧!”
接着,没等到范?霍珀夫人回答,他转过身,走开了。
“多滑稽啊!”我们乘电梯上楼时范?霍珀夫人说。“你觉得他唐突地离开是不是
一种幽默?男人是经常做出这种怪事的。我记得曾经有一位出名的作家,每见我走来就
从侍者专用楼梯飞奔而下,我看他大概对我着了迷,可又缺乏自信。不过那时我还年轻。”
电梯摇晃一下,停了。我们到了自己住的那一层楼,开电梯的侍者拉开了门。“顺
便说一下,亲爱的,”在走廊上她对我说,“别怪我又数落你。不过今天下午你有点放
肆,你竟想独揽大家的谈话,这使我很难堪。而且,我敢说他也有同感,男人是不喜欢
这种样子的。”
我没吭声,看来说什么对她也都白搭。“啊,好了,别不高兴,”她笑着耸耸肩。
“毕竟我要对你在这儿的行为负责。你自然不妨听我的忠告,论年纪我可以做你妈妈了。
Eh bien,Blaize;BlaiZe,ie viens①……”哼着小调,她走进卧室。裁缝正等着她。 ①法语:“好喔,布莱兹,我来了。”
我跪在临窗的椅子上,观看午后的街景。阳光灿烂,一阵大风欢快地吹着。半小时
之内,我们又要坐下打桥牌了。窗户紧闭,热水河开得足足的。我想到了总要我去收拾
烟灰碟,乱七八糟地堆满染着唇膏的捻扁的烟蒂和丢弃的奶油巧克力糖。我的智力是在
学习快照摄影,学习如何组织美满家庭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这样的头脑很难适应桥牌
这玩意儿;再说,她的朋友们也不耐烦同我一道打牌。
我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在场,他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谈话,正像在饭后水果
端来以前,当着客厅女仆的面不能畅所欲言一样。因为有我在场,他们很难一下子打开
话匣子,说些既有诽谤中伤又有影射暗示的闲话。于是,男客就会装出一种很不自然的
热忱,问我一些滑稽可笑的有关历史或绘画的问题。他们以为我离开学校不久,与我攀
谈,只好说说这些。
我叹了口气,从窗口回转身来。阳光充满着希望;大海在劲吹的风中掀起白浪。我
想起一两天前曾路经的摩纳哥,那儿的某个街角有一座歪斜的房屋,弯身倾向鹅卵石铺
成的广场。在高高的倾圮的屋顶处,有一个狭缝似的窗口,这窗子背后也许曾住过中世
纪的古人吧。从书桌上拿起铅笔和纸,我心不在焉地画了起来,全凭想象画出一幅苍白
的、带鹰钩鼻的侧面头像,阴郁的眼睛,一道高鼻梁,挂着嘲笑的上唇。接着我又给画
中人加了一撮尖尖的胡须,领口处镶上花边,就像那位大师在许久以前一个逝去了年代
中所画的一样。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开电梯的侍者,手里拿着一封便柬。“夫人在卧室里,”我告
诉他。可是他却摇摇头说这封信是给我的。我拆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笔记簿纸,
一个阳生的笔迹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原谅我,今天下午我太无礼了。”
就是这么几个字,既无签名,也没有抬头。但信封上明明写着我的名字,而且居然
拼对了,这是很难得的。
“有回信吗?”侍者问我。
我从那几个草字上抬起头来,答道:“不,不。没有回信。”侍者走后,我把便束
塞进衣袋,又去看我那张铅笔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再喜欢它了。那面容死板而没
有生气,镶花边的领口和胡须竟成了煞费猜想的字谜中的点缀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蝴蝶梦
第四章
桥牌会的次日,范?霍珀夫人醒来时咽喉干涩发痛,体温一百零二度。我给她的大
夫挂了电话,大夫立刻赶来,诊断说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在我同意你起床前,你得
躺着休息,”大夫叮嘱说。“听上去你的心跳有点异样。如不绝对卧床静养,是很难好
转的。我的意见是——”他转身对着我说,“替范?霍珀夫人找一名特别护士来。你连
扶她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护理两星期左右就可以了。”
我觉得另请护士未免荒唐,就表示异议。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范?霍珀夫人同意
大夫的建议。我想,她是巴不得小题大作。这样,人们就会来探望,或是写信表示慰问,
还会有人送鲜花。她对蒙特卡洛已开始腻烦,身染微恙不失为一种调剂。
护士将给她打针,并施以轻微的按摩;她还得按规定食谱进食。护士来后,我就走
开了。当时她的体温已开始下降,背靠着叠起的枕头坐在床上,披着她最华贵的睡衣,
缀有缎带的闺房小帽覆着脑门,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又因此觉得
内疚,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我去给她的朋友打电话,取消原已安排在当夜举行的小型
聚会,接着就比平时提前整整一小时到楼下餐厅去吃午饭。我原以为餐厅定然空无一人,
因为客人一般都不在一点钟前吃午饭。果然,餐厅里空荡荡的,只是我们的邻桌已有人
占了。真是意外!对此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不是去索斯派尔了吗?毫无疑问,他怕
一点钟再碰到我们,这才提前吃午饭。这时我已穿过半个餐厅,没法再扭头往回走了。
前一天在电梯口分手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他。因为他很乖觉,未在餐厅吃晚饭。此刻
提早吃午饭想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这种场面该如何应付,我没有经验。我要是年长几岁,受过另一种教育,该多好!
我国不斜视地朝我们那张餐桌走去。展开餐巾时,我竟碰翻了一瓶僵直的银莲花,真是
报应!谁叫我笨手笨脚的!水渗过桌布,滴滴答答流到我裙子上。侍者远在餐厅另一头,
再说他也没看见这儿有人闯了祸。可是邻座容却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手拿一方干的餐巾。
“你可不能坐在湿漉漉的桌布旁吃饭,”他不客气地说。“会让你倒胃口的。快走
开。”
他动手去擦桌布。这时,侍者看见了,赶快走来帮忙。
“我不在乎,”我说。“一点儿没关系。反正就我一个人。”
他没吭声,侍者走来,动作利索地把花瓶和撒了一桌子的花拾掇了。
“让它去吧,”他突然吩咐侍者。“去我桌上添一副刀叉。小姐同我共进午餐。”
我气急败坏地抬起头来说:“喔!不,这可绝对不行!”
“为什么?”他问。
我搜索枯肠,想找个借口。我知道他并不愿意同我共进午餐,只不过虚礼敷衍而已。
我会毁了他这顿饭的。我打定主意有话直说。
“不,”我央求道。“请不必客气。承蒙你邀请,不过只要侍者把桌布擦一擦,我
就在这儿吃也蛮好。”
“可我不是同你客气,”他并不让步。“我很希望你能同我一起吃午饭。即使你没
有冒冒失失地撞翻花瓶,我也会邀请你的。”他大概从我脸上看出狐疑的神情,所以就
微笑着往下说:“你不相信我,那也没关系。过来坐下。要是不愿意,咱们不一定要说
话。”
我们坐下了。他把菜单递过来,让我点菜,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只顾继续吃那道餐前
的开胃小吃。
孤高是此人独特的个性。我相信,我们两人可以就这样埋头吃完一顿饭,一句话也
不说。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不会因此感到任何不自然。他才不会来考问我的历史知识呢!
“你那位朋友怎么啦?”他问。我说她得了流行性感冒。他说:“真糟糕。”过了
片刻,他又接着说:“我想那便柬你收到了。我很惭愧,我的举止太不成体统。对此我
只能找到一个借口:单身生活使我变成了粗鲁的乡巴佬。所以,你今天跟我共进午餐,
我很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