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拉铃。一会儿,艾丽斯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似的。“什么事,
太太?”她说。
“哦,艾丽斯,”我说,“罗伯特不在吗?今天我想在屋子外面的栗子树下用茶点。”
“罗伯特下午到邮局去还没回来呢,太太,”艾丽斯说。“丹弗斯太太告诉他说您
不会准时回来用茶的。弗里思当然也不在。如果您现在就想用茶点,我可以去给您拿来。
我看现在还没到四点半哪。”
“哦,没关系,艾丽斯,等罗伯特回来再说吧,”我说。原来,迈克西姆不在家,
家里的事儿全都没了板眼。弗里思和罗伯特同时跑开,这种情况据我知道还未曾有过。
当然,今天该弗里思休息,而丹弗斯太太又偏偏打发罗伯特上邮局去。他们料定我到很
远的地方散步去了,于是那个叫费弗尔的家伙就看准这个时机来探望丹弗斯太太。时间
选得再巧妙不过了。我敢说,其中肯定有鬼,而且他还要我瞒过迈克西姆。这事儿可真
棘手。我不想给丹弗斯太太招麻烦,也不想平地惹起一场风波。更主要的是,我不想让
迈克西姆为此烦恼。
这个费弗尔究竟是何许人物。他把迈克西姆叫作“迈克斯”。还没有人叫过他“迈
克斯”。有一回,我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倒是见过这个名字来着,是手写的纤细的斜体
字,上端奇特地高耸着,而那个字母M的尾巴轮廓分明,拖得很长。我想,就只有此人叫
过他迈克斯……
我就这么站在门厅里,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用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突然,
我脑子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也许丹弗斯太太为人不老实,一直背着迈克西姆干什么勾
当,今天她和那个家伙正合伙算计着什么,不巧被我早回来一步撞上了,于是那家伙就
花言巧语,装出一副同这所屋子和迈克西姆本人很熟悉的样子,拔脚溜走了。不知道他
们在西厢那边于什么来着。为什么他们一瞧见我来到草地上,慌忙把百叶窗关上呢?我
满腹狐疑,隐隐感到不安。弗里思和罗伯特都不在家。下午,女佣们一般总是在自己的
寝室里更衣换装。于是这地方就成了丹弗斯太太一个人的天下。难道那个男人是个小偷,
而丹弗斯太太又是他雇用的内线?西厢那边颇有一些值钱的东西。我顿时产生一阵说来
也颇有点吓人的冲动,想此刻就悄悄摸上楼去,亲自到西厢那几个房间去看个明白。
罗伯特还没有回来。上茶之前正好有时间去走一趟。我犹豫地朝画廊瞥了一眼。整
个屋子肃穆无声。仆人都在厨房后面的下房里。杰斯珀在楼梯脚下舔吃盘里的狗食,那
稀里哗啦的声音在石筑大厅里回响着。我挪动脚步,向楼上走去,一阵异样的兴奋遍布
全身,心房怦怦剧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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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十四章
我发觉自己又来到那条走廊,就是初到曼陀丽那天早晨逗留过的那条过道。打那以
后,我就再没上这儿来过,而且也不想来。阳光从墙壁凹凸处的窗户射进来,在过道深
色的护壁镶板上交织成金色的图案。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同上回一样,我又闻到那种不寻常的霉味儿。我拿
不准该往哪边走;这儿房间的布局我不熟悉。这时,我忽然记起上回丹弗斯太太是打我
身后的一扇门里走出来的,从方位来看,那似乎也正是我想要去的房间,那里的窗户俯
瞰着通往大海的草坪。我扭动房门的把手,走了进去。百叶窗全下着,屋里当然很昏暗。
我伸手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拧亮了灯,这是一间不大的前室,我估计是间更衣室,沿
墙四周尽是些高大的衣柜。屋子尽头有扇门洞开着,里边的房间较大。我穿过房门走进
里间,拧亮了灯,四下一望,不由得一惊,原来房间里的家具陈设,一应俱全,竟像一
直有人住着似的。
我原以为桌子、椅子,还有靠墙的那张大双人床,全都会被罩单蒙着,不料什么也
没过没。梳妆台上放着发刷、梳子、香水和脂粉。床也铺得平整,还可以看到雪白的枕
套和夹层床罩下面露出的一角毛毯。梳妆台和床头柜上都放有鲜花。雕花的壁炉架上也
摆着鲜花。靠椅上放着一件缎子晨衣,下面搁一双卧室里穿的拖鞋。有那么一刹那的工
夫,我脑子突然一阵迷离,仿佛时光又倒退了回去。而自己是在她犹未去世时打量这房
间的……过了一会儿,吕蓓卡本人就会回屋来,哼着小调,在梳妆台的镜子面前坐定,
伸手去拿梳子,然后梳理头发。要是也坐在那儿,我就可以看到她在镜子里的映像,而
她也会从镜子里看到我这么站在门口。这一切当然都没出现。我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期待着发生什么事。倒是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把我重新唤回现实生活。钟上的针臂指着
四点二十五分,跟我手表指示的时间相符。时钟的滴答声,听了使人恢复正常的神智,
感到宽心。它提醒我别忘了现在,别忘了茶点马上就会在草坪那儿摆开,等我去享用。
我慢慢走到房间中央。不,这房间现在没人使用,没有人再住在这儿。就是那些鲜花,
也驱散不了屋里的霉味。窗帘拉得严实,百叶窗关得紧紧的。吕蓓卡不会再回这儿来了。
即使丹弗斯太太在壁炉架上摆了鲜花,在床上铺好被单,也没法再把她招回来。她死了,
离开人世已一年。她躺在教堂的墓地里,跟德温特家的其他死者葬在一起。
涛声清晰可闻。我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不错,我现在站着的这个窗口,正是半小
时前费弗尔和丹弗斯太太呆过的地方。白昼的一道道光线射进房来。使电灯光顿时显得
昏黄而悠忽。我把百叶窗再拉开些。一束明亮的日光投射在床上,于是,搁在枕头上的
睡衣套袋、梳妆台顶上的玻璃镜面、发刷和香水瓶,全都豁然明亮起来。
日光给了屋子以更强烈的现实感。百叶窗关着的时候,屋子在灯光下倒更似舞台上
的布景,像是两场戏之间布置就绪的场景。夜戏已幕落,今晚的演出就此收场,舞台上
换上第二天日戏第一幕的布景。而日光却使整个房间栩栩如生,气象盎然。我忘了屋子
的霉味,忘了另外几扇窗户的帷帘仍未拉起。我又成了个客人,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闲逛之中误闯了女主人的卧室。梳妆台上是她的发刷,搁在靠椅那边的是她的晨衣和拖
鞋。
进入这屋子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双腿发软,不住打颤。我只得在梳妆台前的凳
子上坐下。我的心不再因感到异样的兴奋而剧烈跳动,倒是沉重得像压上了铅块。我发
着呆,出神地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不错,这是个漂亮的房间。在我刚到的那天晚上,丹
弗斯太太的介绍并非言过其实,这个房间确是整幢宅子最漂亮的一间。瞧那精致的壁炉
架,那天花板,那雕花的床架,那窗帷的流苏,还有那墙上的挂钟和身旁梳妆台上的烛
台,所有这一切如果是属于我的,我一定会奉若至宝,爱不释手。可这些东西不是我的,
而是属于另一个人。我伸手摸摸那一对发刷。一把比较旧些。这道理我是明白的,人们
往往尽顾着用一把发刷,忘了另一把,所以把发刷拿去洗的时候,其中一把还是干干净
净,简直没怎么用过。瞧瞧镜子里自己的脸,多苍白,多消瘦,一头平直难看的长发就
这么拖着。难道我一直就是这副鬼样子?往日里,脸色总比现在红润些吧?镜子里的那
个人,满面菜色,姿色平平,直愣愣地朝我干瞪着眼。
我站直身,走到靠椅边,摸了摸椅子上的晨衣,又捡起拖鞋拿在手中,一阵恐惧之
感猛地袭上心头,越来越强烈,接着又渐渐演化为绝望。我摸摸床上的被褥,手指顺着
睡衣套袋上字母图案的笔划移动着,图案是由“R?德温特”这几个字样相互迭合交织而
成的。凸花字母绣在金色的缎面上,挺硬挣的。套袋里的那件睡衣呈杏黄色,薄如蝉翼。
我摸着摸着,就把它从套袋里抽出来,贴在自己面颊上。衣服凉冰冰,原先一定芬芳沁
人,散发着白杜鹃的幽香,可是现在却隐隐约约透出一股霉味。我把睡衣折叠好,重新
放回套袋,我一边这么做,一边感到心头隐隐作痛;我注意到睡衣上有几条折痕,光滑
的织纹陡然起了皱,可见从上回穿过以后一直没人碰过,也没有送去洗熨。
我猛然一阵冲动,情不自禁地从床边走开,返身回进那间小小的前室,刚才我看到
那儿放着好几口衣柜。我打开其中的一口。不出所料,里面挂满了衣服。这里放的是礼
服。衣服用白布袋包着,我看到布袋的袋口上方闪着银光,原来是件金黄色的织锦缎礼
服。旁边是件颜色淡黄、质地柔软的丝绒外衣,另外还有条白缎子长裙,裙据一直拖到
衣柜的底板,上层的架子上有把鸵毛扇,从一张包装薄纸底下探出头来。
衣柜由于密不通风而积有一股怪味。杜鹃花在户外清香宜人,可是这种香气闷在衣
柜里,不但走了味,而且使绫罗、锦缎都失去了光泽。这时,一阵阵变了味的杜鹃花陈
香就从敞开着的衣柜门里向我袭来。我关上衣柜门,重又走进卧室。窗口射进清澈明亮
的日光,仍然在金色的床罩上,那字母图案中高大的斜体R字母,在日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轮廓分明。
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丹弗斯太太。她脸上的那副表情,
我这辈子再也忘不了。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神气之中,夹杂着一种奇怪的病态激动。
我吓得魂不附体。
“太太,出了什么事?”她说。
我想朝她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我张了张了嘴,可是说不出话来。
“您觉得不舒服吧?”她说。口气极其温和。她朝我走过来。我往后退,想避开她。
我相信她要是再朝我逼近一步,我一定会昏厥过去。我感到她的鼻息已经喷到我的脸上。
“没什么,丹弗斯太太,”我过了一会才说。“我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你。事情
是这样的:我刚才在草坪上偶尔抬头朝窗子看了一眼,注意到有一扇百叶窗没关严。我
上来看看是不是能把它关严实。”
“我来关吧。”说着,她不声不响穿过房间,把百叶窗闩牢。日光消失了,在昏黄、
悠忽的灯光下,屋子顿时失却了真实感,重又显得虚幻而阴森。
丹弗斯太太又走过来。在我身边站定,脸上堆着微笑。平日里她总是不苟言笑,冷
若冰霜,此刻却一反常态,不仅热乎得叫人惊恐,而且满脸阿谀之色。
“您何必对我说百叶窗是开着的呢?”她说。“我离开屋子前就把窗关上了,是您
自己开的窗,对吗,嗯?您想来看看这个房间。您干吗以前一直不叫我领您来看呢?我
每天都准备陪您上这儿来。您只需吩咐一声就得了。”
我真想抽身逃走,可是却动弹不得,我还是注视着她的眼睛。
“既然您现在来了,就让我陪您好好看看吧。”她那巴结逢迎的口气,假惺惺的,
却又甜如蜜糖,听了叫人毛骨惊然。“我知道您想看看这儿的一切,您早就想一饱眼福
了,只是怕难为情,不好意思提出来罢了。这是个可爱的房间,是不?您从来也没有见
过这么可爱的房间吧。”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朝床边走去。我无法抗拒,好似个任人摆布的木雕。
她的手触着我的手臂,使我不住打寒颤。她这时说起话来,声音压得很低,口吻亲呢,
我最讨厌,也最怕听到这种说话腔调。
“那是她的床。一张挺华丽的床,是不?我一直让这条金黄色的床罩铺在上面,这
是她生前最喜欢的床罩。这儿套袋里放的是她的睡衣。你已经摸过这睡衣了,是不是?
是她生前最后一次穿的睡衣,你想不想再摸一摸?”她从套袋里取出睡衣,塞在我面前。
“拿着摸摸看,”她说。“质地多轻多软,是吗?上回她穿过以后我一直没洗。我把睡
衣,还有晨衣、拖鞋就这样摆着,全都照那天晚上等她回来时候的原样摆着。那天晚上
她再没回来,淹死了。”她折起睡衣,放回套袋。“您知道,服侍她的事儿全由我一个
人包了。”她说着,又拉住我的胳膊,把我领到晨衣和拖鞋跟前。“我们试过好多女仆,
可是没有一个合她的心意。‘你服侍得比谁都好,丹尼,’她常常这样说。‘除了你,
我谁也不要,’你看,这是她的晨衣。她个子要比您高得多,您可以从衣服的长短上看
出来。放在身上比试比试吧,一直拖到您的脚踝啦。她身段可美哩。这是她的拖鞋。
‘把拖鞋丢给我,丹尼’她总是这么说。对她那颀长的身材来说,那双脚算是小巧玲珑
的了。您不防把手伸进拖鞋里试试。鞋身既小又窄,是不是?”
她硬把拖鞋往我手上一套,脸上一直堆着微笑。同时盯着我的眼睛;“您怎么也没
想到她会这么高吧?”她说。“这双拖鞋只配一双娇小的脚穿。她的身材可苗条呢。除
非她站在你身旁,否则你不会意识到她那修长的身材。她简直有我一般高呢。可是她躺
在那儿床上,看上去却像个小娇娇,那头浓密的黑发像圈光环似地烘托着她的脸蛋。”
她把拖鞋重新放在地板上,又把晨衣摆回靠椅。“您看过她的发刷了,是吗?”说
着,又把我拉到梳妆台前;“发刷在这儿,就像她生前用的时候一样,没有拿去洗过,
也没有人碰过。每天晚上总是我替她梳头。‘来吧,丹尼,现在该给我梳头了,’她这
么说,而我就站在这儿的凳子旁边一口气替她梳上二十分钟。要知道,她是在最后几年
才留短发的。她刚结婚的时候,头发一直垂在腰肢下面呢。德温特先生那时经常替她梳
头,不知有多少次,我走进这房间就看到他穿着衬衫,手里拿着这两把发刷。‘重一点,
迈克斯,重一点嘛,’她抬头朝他笑着说,而他呢,对她总是百依百顺。您知道,他们
总是在一起梳妆打扮,准备主持宴会,而屋子里已宾客满座。‘喂,我要赶不及啦,’
他就这么一面说着,一面把发刷扔给我,回报她一笑。那个时候啊,他总是春风满面,
喜气洋洋的。”
丹弗斯太太顿了顿,她的手还是放在我的手臂上。
“她把头发剪掉的时候,大家都生她气啦,”她接着说。“可她才不在乎呢!‘这
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她说。当然罗,蓄短头发,骑马航海要方便多了。
您知道,有人画过一幅画,那是她策马扬、鞭的英姿,是位著名画家的作品,后来就挂
在伦敦皇家艺术学会里,您可曾见过那幅画?”
我摇摇头说:“不,没见过。”
“听说那幅画是那一年的最佳作品,”她继续往下说。“可是德温特先生不喜欢那
画,不准在曼陀丽挂出来。我想,大概他认为那画不传神,没有充分显示出她的风韵吧。
您想看看她的衣服,是吗?”她不等我回答就把我领到那间小前室,把衣柜一口一口打
开。
“我把她的毛皮衣饰都放在这里,”她说。“这些皮毛还没蛀掉,我想以后也不会
蛀掉。我总是很当心的。您摸摸那条黑貂皮围脖。那是德温特先生送给她的圣诞节礼物。
也曾告诉过我这玩意儿值多少钱,可我现在已忘了。这栗鼠皮披肩是她晚上最常用的。
寒风凛冽的夜晚,她常用它裹住肩头。这口柜子里放的都是她的夜礼服。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