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都给我,我也不愿再回那小屋或海滩去。好像有谁守候在那荨麻丛生的小庭园内,
那人一直在注视着我,听着我讲话。
我和杰斯珀一起狂奔。它汪汪叫个不停,以为是在玩一种新鲜的游戏,所以老是试
着去咬那根牵扯它的皮带,想把它一口咬断。我以前还没有注意到这儿的树竟长得这么
密,一株紧挨着一株,暴突的树根,像卷须似地伸过路面,存心想把人绊倒在地。我一
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一面想,他们怎么也不把这个地方清理一下,迈克西姆该叫
人来搞一下呀。这种低矮蓬乱的灌木林丛,毫无存在的必要,根本不能给人以美的感受。
该把那些盘根错节的灌木丛统统砍掉,让阳光照射到小径上来。这儿黑糊糊的,实在太
昏暗。那株光秃秃的按树,已被荆棘缠得气息奄奄,看上去活像一具漂白过的骷髅肢体,
树身底下有一条混浊发黑的小溪流过,溪流差不多快被成年累月雨水冲积的泥浆堵死,
这会儿正无声无息地往下面的海滩缓缓淌去。鸟儿在这儿也不像在山谷里那样婉转啼鸣。
四周是一片异样的沉寂。我这么喘着气在小道上奔跑,耳边听得湖水涌入海湾时的阵阵
涛声。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迈克西姆不喜欢这条小径,不喜欢这个海湾。我也不喜欢。我
真是个傻瓜,竟会上这儿来。我应该呆在那边的海滩上,在那片白色的圆卵石上散步,
随后从幸福回家。
我总算走出树林到了草坪,望见屹立在开阔地上的那幢坚实牢固的大宅,心头一阵
喜悦。树林子已撇在身后。我要叫罗伯特把茶点送到栗子树下来。我看了看表,四点还
不到,比我想象的要早呢。我还得稍等一会。按曼陀丽的规矩,不到四点半是不用茶点
的。幸亏弗里思今天休息出去了,让罗伯特把茶点摆到外面花园里来,他倒不至于考究
什么仪式。正当我信步穿过草坪走近平台时,车道拐弯处的石南绿叶丛中忽然射出一道
强光,在我眼前一晃,那是太阳照在金属物体上的反光,我用手遮着眼睛看看究竟是什
么。好像是汽车上散热器。我心想是不是来客了。不过,就算有客人来,他们也总是把
车子直接开到屋子跟前,不会像现在这样,让车子停在远离屋子的车道转弯角上,还要
藏在灌木丛里。我走近几步。一点也不错,是辆汽车。现在我可以看到汽车上的挡泥板,
还有车篷。多怪的事啊。一般的客人从来不这么干。商人们也总是绕过旧马厩和车库打
后面进来的。这不是弗兰克的莫里斯轿车,他那辆车我已很熟悉。而现在这辆,车身又
长又低,是辆轻型汽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要是果真有谁来访,罗伯特一定已将
客人领进藏书室或客厅。而如果是领进了客厅,那我穿过草地时就会被他们看到。我可
不想让客人瞧见我这身打扮。我还得留客人用茶点。我在草坪边上蜘蹰徘徊,拿不定主
意。不知是什么缘故,可能是由于阳光在玻璃窗上忽地一闪吧,我偶尔抬头朝屋子看了
一下。奇怪,就在我抬头张望的那一刹那,我注意到西厢房间有一扇百叶窗打开了。有
人站在窗前,那是个男子。他一定也看到了我,因为他慌忙将身子缩了回去,而他背后
的人立即伸出条胳膊,把窗关上。
是丹弗斯太太的胳膊。我认得那黑衣袖。我暗自寻思,也许今天是接纳公众参观的
日子吧,而丹弗斯太太这时正领客人参观房间呢。不过这不可能。因为陪客人参观一向
是弗里思分内的差使,而弗里思此刻又不在家。再说,西厢那些房间是不向外人开放的。
连我自己到现在也没进去看过。不,今天不是参观日,星期二从不接待公众。也许是某
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要修理吧。可是刚才那人朝外张望的那副模样也真有点蹊跷。他一
看见我就急忙地抽身回避,而且百叶窗随即关上。还有那辆汽车,停放在石南花丛后面,
这样就不会被屋子里的人看到了。话得说回来,反正这是丹弗斯太太的事,同我毫不相
于。如果有朋友来看她,领他们到西厢去看看,我确实也管不着。不过据我所知,以前
还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奇怪的是,这事偏偏发生在迈克西姆不在家的时候。
我穿过草坪朝屋子走去,浑身不自在,觉得他们也许仍躲在百叶窗后面,从隙缝里
窥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提步跨上台阶,从正门走进大厅,不见有什么陌生的帽子或手杖,托盘里也没有
名片,显然这人并不是正式来访的宾客。算了,这不关我的事。我走进花房,在盆里洗
了手,这样就省得上楼去。在楼梯上或别的地方和他们劈头想遇,撞个正着,岂不尴尬。
我记得午饭前编结活儿丢在晨室里了,于是就穿过客厅去取,忠实的杰斯珀寸步不离地
跟在身后。晨室的门开着。我发现编结袋已被人移动过。原先我是把它搁在长沙发上的,
可现在不知被谁拿起,塞到了坐垫后面。沙发上原来放编结活计的地方,留有被人坐过
的痕迹。刚才有谁在那上面坐过,而我的编结活儿放着碍事,就随手把它拿开了。书桌
旁的那把椅子也已挪动过。看来是丹弗斯太太趁迈克西姆和我都不在的当儿,在晨室里
接待了她的客人。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宁愿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杰斯珀在长沙发周围唤
来唤去,不住摆动尾巴。不管怎么说,它没对陌生来客起什么疑心。我拿起编结袋,往
门外走去。这时,通后屋而道的大客厅边门开了,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立即退回
展室,躲闪得还算及时,没让人看见。我躲在门背后,朝杰斯珀竖眉瞪眼,因为长耳狗
正站在门口望着我,摇着尾巴,拖着舌头,这小坏蛋会坏事的。我屏息仁立,一动也不
敢动。
就在这时,我听到丹弗斯太太的说话声。“我想她上藏书室去了。”她说。“今天
她不知怎么提早回来了。要是她真的去藏书室,那你从门厅出去就不会被她瞧见。等在
这儿,我先去看看。”
我知道他们是在讲我,益发感到犹如芒刺在背。整个儿事情是那么鬼鬼祟祟,见不
得人。我并不想抓丹弗斯太太的把柄。可是杰斯珀突然掉头朝向客厅,摇着尾巴跑了出
去。
“喂,你这小杂种,”我听见那人说。杰斯珀兴奋地汪汪大叫。我急得走投无路,
拼命想找个藏身的地方,当然没地方好躲。而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那人走
进晨室来了。我躲在门后,一开始他并没看见我,可是杰斯珀一纵身,向我窜来,一边
仍快活地汪汪叫个不停。
那人猛地转过身子,终于瞧见了我。我还从未见过有谁露出那样的满脸惊讶之色,
仿佛我是破门而入的毛贼。而他倒是这宅子的主人。
“请您原谅,”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我。
这人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脸膛黑里透红,漂亮之中颇带几分俗气。他生着一对布
满血红的蓝眼睛,那种眼睛往往使人联想到酗酒暴饮,耽于淫乐。他的头发也和他的肤
色一样,黑里透红。要不了几年工夫,此人就会发胖,脖子后的衣领上会堆起厚厚的赘
肉。那张嘴巴暴露了这个酒色之徒的本色,粉红的嘴唇显得软沓沓的。从我站着的地方,
就能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那股威士忌酒味。他脸上挂起微笑,那种会丢给任何女子的微笑。
“但愿我没吓着您,”他说。
我从门背后走了出来。心想,自己的模样不像个大傻瓜才怪呢。“哪儿的话,当然
没有,”我说。“刚才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拿不准是谁。我没有料到今天下午会有
客人光临。”
“太不像话了,”他老练地说,“我这么擅自问来惊动您,太冒失了,希望您能原
谅。其实,我是顺便进来看看老丹尼的,她可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哪。”
“喔,当然罗,这没什么关系,”我说。
“亲爱的老丹尼,”他说。“老天爷保佑她。她顾虑重重,生怕惊动了谁。她不想
打扰您。”
“喔,其实这一点也没关系,”我这么说,眼睛望着杰斯珀,它在那人身边快活地
蹦呀跳呀,不时还用瓜子去搔他。
“这个小要饭的,还没有把我忘掉,是不?”他说。“长得像个样子啦。我上次看
见它时还是个小崽子呢。不过身上的膘嫌多了些,得多让它活动活动。”
“我刚才还带着它着实跑了一阵,”我说。
“是吗?你还真喜欢运动呢,”他说。他不住地拍着杰斯珀,毫不拘束地朝我笑笑,
接着掏出烟盒。“来一支?”他问。
“我不抽烟,”我告诉他。
“真的不会?”他自己拿了一支点上。
这类事情我向来不在乎,不过。在别人家里这么随便,我总觉得有点别扭。这当然
是举止失当,至少是对我礼数不周。
“迈克斯老兄好吗?”他说。
他讲话的腔调不禁使我暗暗吃惊,听上去好像他和迈克西姆很熟悉。听见有人把迈
克西姆叫做迈克斯,我好生奇怪。还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他很好,谢谢你,”我说。“他上伦敦了。”
“什么?把新娘子一个人撇在这儿?啊哟,这太糟糕了,他难道不怕会有人来把你
抢走?”
他张嘴大笑起来。那种笑声真叫我讨厌。很有点唐突无礼的味道。他这个人也叫我
厌恶。就在这时,丹弗斯太太走了进来。她的目光一落在我身上,我就感到有股寒气逼
来。哦,天哪,我心想,她一定巴不得把我一口吞了才解恨。
“喂,丹尼,你来啦,”那男人说。“你百般提防,结果还是枉费心机。屋子的女
主人就躲在门背后哪。”他又大笑起来。丹弗斯太太一言不发,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看。
“暖,你怎么不替我介绍一下?”他说。“向新娘子请安问候。总不算出格的举动吧?”
“太太,这位是费弗尔先生,”丹弗斯太太不动声色地说,语气相当勉强。我觉得
她并不想把他介绍给我。
“您好,”我说,接着,为了不显得无礼,便说,“请留在这儿用茶点吧。”
我的邀请似乎使他觉得满有趣。他转向丹弗斯太太。
“你看,这样盛情相邀,岂不让人动心?”他说。“请我留下用茶点,我的天。丹
尼,我还真想留下来哪。”
我看见她朝他丢了个警告的眼色。我感到浑身别扭。这整个场面太反常了,压根儿
不该出现这种事情。
“嗯,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不过留下来一定是乐趣无穷。我看还是离开为妙,
是吗?来吧,跟我去看看我那辆车。”他还是用那种亲呢而又唐突无礼的腔调说话。我
不想去看他的车。我感到进退两难,尴尬之极。“来吧,”他说。“那可是辆玲珑剔透
的小车,跟可怜的迈克斯老兄这辈子用的各种车相比,跑得快多啦!”
我编造不出什么借口,整个事情那么不自然,近于荒唐,真不知道是搞什么鬼。丹
弗斯太太干吗要站在一旁那么望着我,眼睛里快冒出火来?
“车在哪儿?”我有气无力地问。
“在车道拐弯处。我没把车一直开到大门口,生怕惊动你哪。我想你下午可能要休
息一会的吧。”
我没答话。这谎扯得太不高明。我们一起穿过客厅,走进门廊。只见他扭头朝丹弗
斯太太使了个眼色。她可没有和他挤眉弄眼。我料想她也还不至于此。她正颜厉色,令
人生畏。杰斯珀连蹦带跳地出了屋子,上了车道,似乎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光临,使它
喜出望外。看来客人和它交情不浅哩。
“我大概把帽子忘在车里了吧,”那人说,还装模作样地朝门厅内扫视了一圈。
“其实,我是绕了道悄悄进屋的,直捣丹尼的老窝。你也来看看车子吗?”
他用询问的目光望了丹弗斯太太一眼。她犹豫不决,从眼梢瞟了我一眼。
“不,”她回答说。“不啦,这会儿我想出去。再见,杰克先生。”
他抓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握着。“再见,丹尼,多加保重啊。你总知道上哪儿跟
我联系罗。今天又见着你,真使我高兴。”他走出屋子,踏上车道,杰斯珀在他身后又
蹦又跳,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心里仍觉得很不是滋味。
“亲爱的曼陀丽老屋啊,”他抬头望望那一排窗子说。“这地方差不多还是原来的
模样。我看这多亏丹尼悉心照看吧。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说呢?”
“是的,她办事很得力,”我回答说。
“你觉得这儿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大有埋没隔世之感?”
“我非常喜欢曼陀丽,”我语气生硬地说。
“迈克斯遇见你的时候,你正呆在法国南部的某个地方?在蒙特,是吗?蒙特那地
方,我一向很熟悉。”
“不错,当时是在蒙特卡洛,”我说。
我们已到了汽车跟前。那是辆绿色的轻型车,跟它的主人倒是一路货。
“你觉得这车怎么样?”他说。
“很漂亮,”我彬彬有礼地回答。
“坐上去兜兜风,乘到庄园门口怎么样?”
“不,我不想去,”我说。“我有点累了。”
“你觉得曼陀丽的女主人跟我这号人乘车兜风,让人见了有失体统,是吗?”他说
着,笑了起来,还朝我摇摇头。
“哦,不,”我说着,脸红得发烫。“真的不是。”
他用那双放肆而讨厌的蓝眼睛,带点顽皮的神情,不住地上下打量我。我觉得自己
简直像个酒吧间的女招待。
“噢,好吧,”他说。“我们可不能把新娘子引上歧途,杰斯珀,你说是吗?那可
万万使不得呀。”他伸手去拿他的帽子和一副大得出奇的驾驶手套,随手把烟头往车道
上一扔。
“再见啦,”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见到你我很幸运。”
“再见,”我说。
“哦,顺便说一下,”他漫不经心地说。“要是你不在迈克斯面前提起我来过的事
儿,那就太够朋友啦!他对我恐怕有点看法,我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再说,还可能给
可怜的老丹尼招来麻烦。”
“不”,我尴尬地说。“好吧,我不说。”
“你可真够朋友。怎么,你真的打定主意不去兜风啦?”
“不啦,要是你不见怪,我想还是免了吧。”
“那么,再见啦。也许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下去,杰斯珀,你这个鬼东西,你要
把车上的漆抓掉啦。依我说,迈克斯就这么把你孤零零一个人撇在这儿,自己上了伦敦,
实在不像话。”
“我可不在乎。我喜欢一个人在家。”我说。
“啊哈,真的?多离奇的事儿。要知道,这完全不合情理,违背人性。你们结婚多
久了?三个月,是吗?”
“差不多,”我说。
“我啊,还真希望有个结婚三个月的新娘在家里等着我呢!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光棍。”
他又放声大笑,随后把帽子往下一拉,盖到眼睛上边。“告辞啦,”说着,他把车发动
起来,排气管劈劈啪啪喷出团团废气,汽车顺着车道飞驶而去,杰斯珀站在那儿望着汽
车远去,双耳耷拉下来,尾巴夹在两腿中间。
“哦,来吧,杰斯珀,”我说。“别这么半痴不呆的。”我转身朝屋子慢慢走去,
丹弗斯太太已不见踪影。我站在厅廊里,拉了拉铃。大约五分钟光景一直没人答应。我
又拉铃。一会儿,艾丽斯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似的。“什么事,
太太?”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