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望着话筒,等候对方回话。直到对方用大惑不解的语气,稍微提高嗓门,再问一
遍名字,我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犯了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于是蓦地涨红了脸。
对方在电话里说:“太太,我是丹弗斯太太,我是在内线电话上跟您说话。”我方
才失常的表现实在无法掩饰,愚蠢得太不像话,要是不对此有所表示那只会使自己进一
步出丑,尽管方才的洋相已出得相当可以了。所以我就结巴费力地表示歉意:一对不起,
丹弗斯太太。电话铃把我吓了一跳,我自己也不明白胡说了些什么。我没想到你是找我
说话,我不知道这是内线电话。”
她回答说:“太太,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想,她一定猜到我在这儿乱翻写字桌
上的东西。接着她又说:“我只是想问一声,您是不是要找我,今天的菜单是不是合意?”
“啊,”我说。“啊,我想肯定可以的。我是说我对菜单完全满意。你看着办好了。
丹弗斯太太,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我看您最好还是过过目,”对方接着说。“它就搁在您手边的吸墨纸台上。”
我手忙脚乱地在左近处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这张我先前未注意到的纸片,我匆匆
扫了一眼:咖喱龙虾、烤牛肉、龙须菜、巧克力奶油冻,等等。这是午饭还是正餐,我
不知道。大概是午饭。
“很好,丹弗斯太太,”我说。“挺合适的,确实好极了。”
“您要是想换菜,请吩咐,我马上就叫他们照办。请您看一下,在调味两字的边上
我留出了空白,您爱哪一种,就请填在上面。我还不知道您吃烤牛肉时习惯用哪一种调
味汁。过去德温特夫人非常讲究调味汁,我总得问过她本人才敢决定。”
“呃,”我说。“呃,这个……让我想一想。丹弗斯太太,我说不上来。我看你们
还是按通常的老规矩办吧。德温特夫人喜欢什么,你们就看着办好了。”
“您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吗,太太?”
“不,没有。我真的说不上来,丹弗斯太太。”
“要是德温特夫人在世,我看她肯定点葡萄酒调味汁。”
“那么就用这种调味计好了。”
“太太,请原谅我在您写信的时候打扰了您。”
“不、不,别这么说,你根本没有打扰我。”
“我们这儿都是中午发信,您要付邮的信罗伯特会去拿的,贴邮票的事也归他管。
您只要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就行了。倘若您有什么急件要付邮,他会叫人立刻到邮局去
寄发的。”
“谢谢你,丹弗斯太太。”说完之后,我手持听筒等着,可她没再说什么。听到对
方滴铃一声挂断电话,我才放下听筒。
我的眼光又转向写字桌,望着那些随时备用的信纸和吸墨纸台。我面前的鸽笼式文
件架好像在盯着我看,那些上边写着“待复信件”、“田庄”、“杂项”等字样的标签
都在责备我为什么闲坐着无所事事。以前曾坐在我这个位子上的女人可不像我这样浪费
时间,她伸手抓起内线电话的听筒,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地发号施令,菜单上要是有哪
一项不合她的意,她就提笔勾掉。她可不像我这样只会说:“行啊,丹弗斯太太”,
“当然啦,丹弗斯太太”。等打完电话,她开始写信,五封,六封,七封,写个没完,
用的就是那手我已熟悉的不同寻常的斜体字。她一张一张撕下光滑的白信纸。在每封私
人信件底下,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吕蓓卡。那个倾斜的R字母特别高大,相形之下,其他
字母都显得十分矮小。
我用手指敲击着写字桌面。文件架都已空空如也,没有待复的信件,我也不知道有
什么待付的账单。方才丹弗斯太太说,要是有什么急件要付邮,可以打电话给罗伯特,
由他叫人送邮局。过去吕蓓卡一定有许多急件要付邮,那些信不知道都写给谁的。也许
是给裁缝写的吧:“那件白缎子衣服星期四一定得做好。”也许是写给理发师:“下星
期五我要来做头发,下午三点叫安东尼先生等着我,我要洗发、按摩、电烫成形、修指
甲。”不,不会。这类信犯不着花费时间,她只要弗里思接通伦敦,打个电话就行了。
弗里思会在电话里告诉对方:“德温特夫人要我通知您……”
我用手指敲击着写字桌面。我实在想不出需要给谁写封信。只有范?霍珀夫人。此
刻,在我自己的家里,坐在自己的写字桌前,我竟闲得发慌,只能给范?霍珀夫人这样
一个我极其厌恶而又永远不会再见面的女人写封信!想到这些,我觉得不免有些荒唐,
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取了一张信纸,拿起一支笔杆细巧、笔尖锃亮的钢笔开始写信:“亲爱的范?霍
珀夫人”。我写写停停,非常费力,在信上祝愿她旅途愉快,但愿她女儿身体比以前更
好,但愿纽约天气晴朗和暖。我一面写,一面生平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字迹竟如此歪歪
扭扭,不成样子,既没有个性,也谈不上风格,甚至不像出自受过教育的人之手。这笔
迹只有一个二流学校的劣等生才写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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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九章
车道上有汽车的声音响起,我猛地惊跳起来,一定是比阿特丽斯夫妇到了。我看看
时钟,刚才十二点,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来。迈克西姆还没回家。我不知道能不能跳出
窗子,躲到花园里去。这样,如果弗里思把他们领到晨室,看见我不在,就会说:“太
太大概出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客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反常。
我向窗子奔去,两条狗带着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杰斯珀还摇着尾巴跟着跑过来。窗
子外面是平台,再过去一点是小草地。正当我准备擦过石南花跳出窗子时,我听见人声
渐近,于是又赶快退回房间。肯定,弗里思告诉他们这会儿我正在展室,他们便从花园
这条路进屋来了。
我快步走进大客厅,直奔左首近处的一扇门而去。门外是一条长长的石筑甬道。我
沿着甬道狂奔,完全意识到自己又在犯愚蠢的错误。这种突发性的神经质使我鄙视自己,
但是我知道这会儿无论如何没法见客人。
甬道大概通往宅子的后部。转过一个弯,我来到另一段楼梯跟前。在这儿我碰上一
个从没见过的女佣,她提着拖把和木桶,大概是打杂的女工。她惊异地望着我,仿佛见
了鬼,显然是没料到会在这儿遇到我。我心慌意乱地说一声“早安”,就向楼梯奔去。
她回了一句:“早安,太太”,一面大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好奇地望着我登上楼梯。
我想走上楼梯一定便是卧室,我能在东厢找到自己的那套房间,然后往里边一躲,
直到午饭时分世俗礼仪逼得我非下楼不可时再说。
我大概把方向弄错了。因为穿过楼梯口的一扇门,我发现自己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
上。这条走廊我没见到过,多少同东厢的走廊相似,只是更宽大,另外,因为墙上嵌镶
着护壁板,比东厢的也更黝暗。
我迟疑一下,接着往左拐弯,来到另一个宽敞的楼梯口平台。这儿一片死寂,光线
暗淡,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要是早上曾有使女在这儿打扫,那么这会儿已经完工下楼,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那种清扫地毯之后散发出来的灰尘味儿。我独自站在那儿,不
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四下静得出奇,简直就像人去楼空的大宅,置身其中使人觉得相当
压抑。
我随手打开一扇门,来到一间黑屋子。百叶窗全关着,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但我
影影绰绰地看到房间中央裹在白罩单里的家具轮廊。房间里很闷,有股霉味儿,就像那
种实在难得使用的房间,不住人时,把各种摆设往床铺当中一堆,罩上一条被单。也许
从去年夏天以来,窗帷一直不曾拉开过,现在你要是走去拉开它,打开那吱咯作声的百
叶窗,也许会有一只在里边关了好几个月的死飞蛾掉在地毯上,与一枚早已被人遗忘的
扣针并排着作了伴,还有一片枯叶,那是上一次关窗之前被风吹进房间的。
我轻轻关上门,无所适从地沿走廊向前。两边都是关着的房间。最后我来到一个从
外边墙头凹陷进来的小壁角前。这儿有一扇大窗,总算给我带来了亮光。从这儿望出去,
下面是平整的草地,草地往外延伸,便是大海。海上吹着一阵西风,在明亮的绿色水面
上激起粼粼白浪,飞快地从岸边荡漾开去。
大海近在咫尺,比我原先想象的要近得多。大海就在草地下边一个小树丛脚下奔腾,
打这儿去只要五分钟便可以走到。如果我把耳朵贴近窗户,我还能听到浪花拍击近处什
么地方一个小海湾的声响。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兜了一个大圈,此刻正站在西厢的走廊里。丹弗斯太太说得不错,
是的,在这儿确能听到大海的涛声。人们甚至可以想象,在冬天,大海会爬上陆地,淹
没草坪,危及房屋本身。即使在此刻,因为风大,窗玻璃上也已经蒙上一层水汽,像是
有人在上头呵了一口气,这是从海上吹来的带盐味的轻雾。
一片乌云在天空这没了太阳。大海顿时变得黝暗,阵阵白浪也狂暴地奔腾起来,不
再像我刚才看见的那种欢快闪光的样子。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因为自己住在东厢而庆幸,我还是宁愿观赏玫瑰园,我可不爱
听大海的咆哮!
我走回到楼梯口的那一方平台,一手扶着栏杆准备下楼。这时我听见背后的房门打
开,丹弗斯太太出现了。我们两人谁也不说话,瞪着眼睛对视了一会。她一见到我,立
刻戴上一副假面具,使我无法判断她的眼睛射出的是怒火还是好奇的目光。虽然她什么
也没说,我却又心虚起来,羞愧得犹如擅自闯入别人屋子而被逮了个正着。我的脸涨得
通红,无异是告诉她我心中鬼。
“我走错路了,”我说。“我本想到自己的房里去。”
“您走到屋子的另一头来了,”她说。“这儿是西厢。”
“是的,我知道”,我说。
“您有没有走进哪个房间看看?”她问。
“不,”我赶快回答。“没有。我只是打开过一扇房门看了看,没有进屋,那里暗
极了,东西都蒙着罩单。我很抱歉,我并没有想弄乱东西的意思。你大概希望把这儿的
一切都锁在屋子里收藏好。”
“要是您想打开看看,我立刻照办,”她说。“您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这些房间
都是布置好的,随时可以使用。”
“喔,不,”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请别这么想。”
“也许您希望我带您看看西厢所有的房间吧?”
我忙摇头说:“不,我可没有这个想法,喔,我得下楼去了。”我沿着楼梯走下,
她跟在我身边,就像押解犯人的卫兵。
“随便什么时候,只要您有空,跟我说一声,我就带您看看西厢的这些房间。”她
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带我看房间,这使我隐约觉得不安。其中原因,我也不明白。她紧
钉着不放的口吻使我回想到童年时代有一次到朋友家玩,那家有一个年龄比我大的女儿,
她拉着我的手臂,在我耳畔低语:“我知道在妈妈卧室的橱里藏着一本书,怎么样?去
看看吗?”我记得她在说话时脸激动得煞白,闪亮的眼睛睁得滚圆,一面还不住捏我的
膀子。
“我可以把罩单取走,这样您就能见到这些房间的本来面貌,”丹弗斯太太说。
“本来今天早晨我就可以带您参观,但是我以为您在晨室里写信。您什么时候有事吩咐,
请打个电话到我房间来。把这些房间打扫一下,布置停当,不花多少时间。”
这时,我们已走下那一小段楼梯。她推开一扇门,侧身让我走过去。她那阴沉的眼
睛察看着我的脸。
“丹弗斯太太,你太好了,”我说。“以后再麻烦你吧。”
我们一起走到门外的楼梯口,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大楼梯的顶端,就在吟游诗
人画廊的背后。
“您怎么会走错路的?”她问我。“通往西厢的门与这扇门很不相像哩。”
“我不是从这个方向走的,”我说。
“那您一定是从后面,从石筑甬道到西侧去的罗?”她说。
“是的。”我不敢与她的眼光相遇。“我是从石筑道的方向走的。”
她仍然一个劲儿盯着我,仿佛要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突然张皇失措地离开晨室,跑到
宅子的后部去。我蓦地意识到,她一定在暗里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也许从我一闯进西厢
时起,她就在门缝里窥视着我。
“莱西夫人和莱西少校已到了好一会儿,”她告诉我。“十二点钟刚敲过,我听到
他们汽车驶近的声音。”
“哎哟,”我说。“我可不知道!”
“弗里思一定把他们领到晨室去了,这会儿怕快十二点半了吧。现在您知道该往哪
个方向走了吗?”
“知道了,丹弗斯太太,”我说着下了大楼梯,走进大厅。我知道她一定还站在上
面,盯着我看。
这一下非得回到展室去见迈克西姆的姐姐和姐夫不可了,再也不能跑到卧室去躲起
来。走进客厅时,我扭头朝后望去。果然,丹弗斯太太还站在楼梯口,像个黑衣哨兵似
的监视着我。
手按在门上,我在晨室外稍稍伫立一会,谛听屋里说话的声音。房里好像有很多人。
这么说来,我在楼上那工夫,迈克西姆已经回来,也许还带着他的总管事。我顿时觉得
一阵紧张,心像是悬在半空,童年时代被人召去向客人行礼常有这种感觉。
我扭动门把,冒失地闯了进去。大家都不说话了,一张张脸孔全朝我这边转过来。
“啊,她总算来了,”迈克西姆说,“你躲到哪儿去了?我们正准备派人分头去找
你。这是比阿特丽斯,这是贾尔斯,这是弗兰克?克劳利。嗨,当心,你差一点踩在狗
身上。”
比阿特丽斯个子很高,肩膀宽宽的,长得很好看,眼睛和颌部同迈克西姆很相像。
不过她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漂亮,比阿特丽斯粗犷得像个男子,完全是那种养狗成癖、
擅长骑射的人物。她没有吻我,只是紧紧捏着我的手一握,一面还笔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她转过脸去对迈克西姆说:“跟我想象的大不相同。完全不像你描述的那样子。”
众人都笑了。我也只好附和着咧咧嘴,心里则在狐疑,大家是不是在笑话我;还有,
她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迈克西姆又怎样向她描绘我的长相?
迈克西姆碰碰我的膀子,介绍我和贾尔斯见面。贾尔斯伸出一只肥大的巴掌,紧紧
与我握手,把我的手指都捏得麻木了。他那温和的双眼在角质边框眼镜的背后向我微笑。
“这是弗兰克?克劳利,”迈克西姆把总管事介绍给我。此人脸无血色,瘦骨嶙峋,
喉结突出。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在他的眼光里发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这是为什
么?可还没等我细想,弗里思进来了,给我端上雪利酒。比阿特丽斯也来找我说话:
“迈克西姆说你们昨天晚上刚到。我可不知道,要不然,我们自然不会今天就跑来打扰
你们。嗯,你觉得曼陀丽边地方怎么样?”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我回答道。“当然,这地方挺美。”
不出我所料,她从头到脚不住打量着我,不过态度直率而坦然,不像丹弗斯太太那
样充满着恶意和敌视。她是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