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获罪抄家已久,也是家亡人散,却不知甄宝玉竟然此处相遇。
原来甄宝玉也因生计无着,幸还有几家亲友暗中扶持,不致沦为乞讨。今日他到王家来办些琐务,却被凤姐见着,错当了贾宝玉。从此,倒叙起老亲旧话来,彼此相怜相叹,甚是亲切。
几次熟识以后,凤姐忽一日想起问他道:“我那宝兄弟的一块玉,人人称是件奇物,古今少有第二个。不知你也有什么玉没有?”甄宝玉笑道:“我如何也有那稀罕宝贝?只是从小家里人都提起来,当一件新文故事讲说,我只半信半疑。后来知是真有的,却恨不能亲眼一见。”
凤姐听说,不觉触动了兴致,即便叫他稍候,回屋取出那块通灵宝玉,亲手捧与他看。甄宝玉接在手中一看,果然名不虚传:那玉虽小,却是异样晶莹鲜洁,五彩动目,向所未见!不禁赞叹说道:“佩带这样宝物的,岂是寻常卑琐俗陋之人,真是非凡之宝!我见了此玉,更是极慕贾家宝玉兄的为人了,我从今立个誓愿:千山万水,也要寻着他的踪迹,睹面一会,方了平生大愿。”
凤姐听得此言,眼中落泪。随说道:“你哪里知道我们那宝兄弟的好处!”甄宝玉道:“人传荣府公子是个疯疯傻傻的呆子,这话真吗?”凤姐叹道:“这就是世上没见识的人的胡话了。宝兄弟是个小圣人,没有他不懂不知的,凡百事情,一心为别人,从不管自己,吃亏受辱,甘心乐意。人们不知这种人的心是难得少有的,倒说他傻了。我不读书识字,也听人讲过一句,就是‘大智若愚’的意思吧?”
甄宝玉益发倾倒赞佩不已。将作辞时,凤姐嘱咐道:“今日这一段话,没第三个知道的。若你果真到北上寻他时,我就将此玉托付与你,务必还给了他——他若复得此玉,必然不致久在难中,还有后缘结果。我这病已难望好,大谅今生今世我是再不能看见他了……”说着泪如雨下。
甄宝玉说道:“今日此情此语,牢记在心,决不负你老嘱托之重。”拜别而去。
(二)南帆北舶
自从甄宝玉发下愿心,立意务必将凤姐托付的通灵宝玉访着物主贾公子亲手交还,可巧过了些时便有请他书写帐目的东家要进京经营贸易,邀他随船一同北上帮助文书等事。甄宝玉喜出望外,便来向凤姐告别,说知了进京之议,并从凤姐手中接了通灵玉,珍重藏在内衣里,说道:“我此去不惜千方百计,也要寻访着贾公子,将玉交了,回来再向你老细叙详情。”然后二人洒泪作别。
那甄宝玉随东家择日登舟,进入大运河,扬帆北上。他原是没出过门的人,到了河上,见那千艘大小舟船,真是帆樯如林聚,篙橹似兵交,船夫呼叫之声鼎沸。一时忽见水中众船都纷纷争向近岸两边分靠,众声传呼,说:织造进鲜的龙船来了!果见一队大船,插着黄旗,在河中心浩荡而行,十分威赫。
龙船刚刚过完,众船家便又争路开帆,可巧正值来到一处河面甚窄处,两岸的芦苇,森森交翠排青,那南北上下分行的船,离得比先近多了。甄宝玉便立在船上向对面观望景色,十分赏悦。猛然间听得有人叫道:“二哥哥,宝玉!你怎么在这里?想得我好苦……”甄宝玉闻声一看,却是对面船上,舱窗内有一红衣——心中吃了一惊,不禁想起凤姐初见自己,也误认贾宝玉的光景,便应声答道:“姑娘是谁?——我姓甄,不是贾公子,我正是上京去寻访他,务要相会。……”
那女子听了流下泪来,说道:“我叫湘云,姓史,是宝二哥哥的表亲。被人卖做了丫环,回江南去。公子你若寻着贾二哥哥,告诉他我到江南了,叫他来救我!……”
说时迟,那时快,不容那女子说完,两船上下早已错开了,越离越远了,那凄切的女子声音已被河水浪花淹没,听不清了。
甄宝玉目送那船渐渐远了,看不见了,还立在舱外,像是在一场梦中,又很真切不虚。河中乱篙激起了一个浪花,水沫似雪珠般洒到身上,连脸上也溅着了。
他才从“梦”中出来,痴痴的,惘惘然,不知自己心里的滋味是什么,该如何化解这一番诧异惊奇,辛酸苦楚。
(三)访玉逢缘
甄宝玉随人入都以后,在宣武门外一处赁居寄寓。离寓不远,便是一条长街,两侧都是文玩书籍的老店铺,墨彩书香,琼光铜耀,目不暇给,他也是个有心之人,便时常在闲中来逛逛,意欲寻觅贾府抄没之后流入市肆的书画陈设之物。
一日,在西街尽头处一家小店铺内闲看时,忽见有几枚玉佩,做得甚是不俗,因顺手逐件取阅审玩。翻到底下,却有一枚带字的,忙细看时,却是镌的通灵宝玉四字篆字,虽不精致,倒也十分可爱。因问价多少,竟索十两银子。甄宝玉道:“这只是仿制的玩器,如何能值这多钱?”店主见说破了,便改口说客官可以出价商量。便以纹银二两成交。
这时甄宝玉对这位待访的贾公子已是倾倒备至,务欲寻觅他的踪影。可巧临走时抬头见那架上有一个敝旧的横幅,上有尘土,久无人动的样子。便取下来看。
店主两手横张着让他观赏——他举目一看,工正的三个楷书大字,是“绛芸轩”,左边一行小字写的是“怡红浊玉重书”六个字,并有年月。甄宝玉也是个聪慧人,一见便知是贾公子的手笔,惊喜不已,也不多问,只花了几个钱将这书匾也买下了。心内高兴,不禁搭话,问起店主,可知城内有个荣国府?府里有个哥儿贾宝玉?
店主笑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再问:“可听说现在何处了?”店主答道:“这却难说一定。恍恍惚惚,有说是做过叫花子,后来到西山当了和尚,却不知此话真假。”
甄宝玉又问了西山古刹名庙的名称路径,谢了店主。回来益发拿定了主意,要到西山去小住几日,方可多走几处庙宇寻访贾兄。
及至他真到西门外奔向西山,才知道这庙可是太多了——大的金碧辉煌,钟鼓常鸣,僧众繁忙的也有,荒凉敝旧的也有,岂止几百座,山坳涧上,各式各样……,哪里去问一个新出家的小和尚?他寻访了几日,影响俱无,到处是“不知道”三个字回答他,心中不觉犯了愁,败了兴。
正自行止难定。又想不如先回城里,过时再来,省得徒劳无益。于是收拾了衣物,辞了庙主,徒步向东慢慢而行,欲回城内去。走了一程,有些饥了,望见一幅酒帘在柳外招展,知有可以饮食处,便赶向那里,找个座位,歇脚自饮,吃些东西当饭。这时忽来一位客人,旁座坐了,也是歇脚的,见他且不忙吃酒进食,只顾将一幅字画打开赏玩,口中不住称赞叫好。
甄宝玉听了,斜着目向,看那画是一位美人,十分工细,一行落款写的是“情僧浊玉”四字。
甄宝玉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一把拉住那人,那人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甄宝玉也笑了,忙忙致歉,说道:“我见那画实在太好,急想也得一幅,不想惊了先生,千万恕我无礼。还求指点,往哪里可买得这位画家的宝绘?”
那位客人听罢叹道:“若问此画,也易也难。听说是山里一个年轻和尚画的,应,连过年贴年画的,他高了兴也给画,面得特有趣味!所以人人喜爱。他字也写得好。”说着方将手中的这一张画让他细看。
甄宝玉重新细赏时,方见下方是江边之景,一人在船上立望,上方是隔岸一所画楼,雕阑上倚着一位红袖美人,旁边一个丫环吹笛——楼头与船上人都在凝神闻笛。左上方却题着两句诗,道是: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阑。”甄宝玉喜得连称妙极,就又厚着脸向那人恳请将此画卖与他,结一个翰墨奇缘。
那人笑道:“尊兄也是个大痴人了,按常理这是不该出口的。但我见你也是个不俗之辈,我破格转让,也不为多贪卖价。”甄宝玉千恩万谢,双手奉与人家二十两银,口说:“先生慨然赠我佳画,永当铭篆,这点钱只当是给先生回府雇车的吧,务必笑纳。”那客人也只得接了银子,将画卷好交与他手,二人行礼作别。
甄宝玉登时打消了回城的念头,转过方向重奔西山而去——这回他已从那客人口中探明了卖画和尚的小庙的坐落了。
(四)因画送玉
甄宝玉寻途问路,来到一处庙宇,看时,却是一座尼庵,心中只觉怅然失据,又走乏了,只得进去求借茶水歇息。这时走出一位年轻女尼,一见他迎上来行礼问讯,面带惊异之色,口说“施主哪里来的?贵姓大名?”甄宝玉答道,“在下姓甄,金陵来的,上京访友,还望女菩萨师傅多多指路。”那女尼便问:“欲访何人?”甄宝玉方说出是荣国府公子出家的一位世交,有要紧事情面详。
那女尼听了越发惊讶,又微现喜容,叹道:“施主幸而遇上的是小尼,别人也难知详细。我与贾公子是一劫而来之人,如今风流云散,流落到此,却也彼此遥相知闻。别的也难细讲,请你只寻到西北一条小山谷内,溯着溪泉往上走,山径曲折,引向一座古庙,荒凉破败之境,他就在那里存身隐迹。”说罢奉上清茶让座。
甄宝玉吃毕茶,拜谢了那女尼,独自又按所指路径走去。果然从山口进入一条蜿蜒的夹谷。一道小溪潺潺流泻,水上落花残叶,水底奇石斑斓,那路极难行走,只得攀着草树藤葛慢慢盘上山腰。这时方见一座古刹,已是门墙颓坏,两段残碑犹立于院中,满寺萧然,寂无梵呗钟磐之音。向前寻路,转过大殿,却有一角门通连一处跨院,院中茂草盈阶,野鸟穿户——见此景象,心中不禁慨然感叹,不知是悲是喜。便向房门外提声试问:“此处可有一位公子出世的情僧少师傅?”
语音落处,屋内走出一人——他们两个一照面,各自暗暗吃惊不小:“怎么就和我在镜子里看的自己一样?!”二人同此诧异间,心中早已明白,倒是贾宝玉先开口说道:“来的莫非是江南的甄兄?”
不用繁言,两个几句话过后,便十分亲切,如逢故交的一般,入室快谈。甄宝玉便从头自王熙凤病中重托,携带宝佩,以至数千里专诚来访,并从肆上新得的旧匾一件,郑重奉与情僧。
贾宝玉接了,一言不发,静听了所述凤姐姐重病托付通灵玉之一夕话,痛泪满面,遂将真玉戴上,却将近年来所佩之假玉摘下,送与甄宝玉,说道:“甄兄,此玉是我至交侠义之士冯公子为我特制的,也带了这几年,随我经历了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已不是寻常玩器了,今特奉赠,也是一段奇缘佳话,望乞笑纳。”
甄宝玉接过看时,比真玉略大些,却是一块和阗美玉,上有红晕,镌着篆字,端的也是宝器了,珍重戴上,极口称谢。然后又将那幅旧匾取出展开。贾宝玉一见,却惊呆了,忙问:“甄兄如何得的?这还是我早先在舍下园子里写的,第一次所写的是自己住的屋里悬的,这第二次所写已经是园内的事了——但那两次侍候裁纸磨墨的人,却是一个……”说着又泪滴纸上。
甄宝玉因问:“此人现在哪里?”情僧不答,口中吟道——“美人黄土梦凄切,麦饭啼鹃认故邱。”
甄宝玉听了,也为之悲叹不已。
二人情投心契,各表倾慕之怀,不禁说到家亡人散的前情,那甄宝玉忽然问贾宝玉一闻这三个字,骇然变色,立身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问她怎的?!”甄宝玉这才详细叙明了在大运河中两船对面,那红裳女子错认、口呼二哥哥之事。贾宝玉听罢,像一块石头,不言不动,只两目泪流如注。
(五)定计南游
当下甄贾二玉又同看那幅红袖楼头听笛的画卷。贾宝玉又不禁大为诧异,问他又是怎么得的?因又叹道:“仁兄你可知,这画正是我梦中见了舍表妹史大姑娘才画的,那正是我梦中所见之境,看来今日之事甚奇,说不定日后有些应验,也未可知。今既拜识了仁兄,得了表妹的信息,我决计到江南一行,务必访寻她的下落。”
二人又复计议。甄玉便说:“贾兄你现是个僧人,又无财力,江南又无势家相助,若想救回令表妹,不是一句空话行得的,须有个切实的打算才使得。”
贾玉听了有理,因说明日我便进城找找敝友安排。
甄玉将自己在金陵的地址写了,说:“你到南京时,按这地点来找我,小弟一定竭力相助。”说罢又笑道:“尊绘实佳,只是落款情僧二字,弟不能解——素闻佛门是要断情的,只因情是烦恼之源,出家修行之人,如何又叫情僧?岂不正好背了释家的宗旨?请兄一破愚蒙。”
贾玉闻言也笑道:“我兄何太痴也!当日如来世尊若无情时,他如何为了众生而自受苦难?佛讲大慈大悲,我看他正是自古以来世上最多情的一个圣人。我这出家,原不为吃斋诵经之事,正是为了深养这个慈悲的情界。弟以为名曰情僧,方契佛之真心本旨。吾兄意谓如何?”
甄玉点头不语,听他又说道:“依弟看来,世上唯女子最苦最难,若要慈悲,先救女子,如是方更获佛心。”
甄玉听到此句不禁叹道:“如此说来,方悟贾兄你决意南下救回令表妹,原是大慈大悲之心,并不为一己之私情了。可惜——”
贾玉忙问:“如何可惜?”甄玉接盲道:“可惜!——可惜世上俗人如何得知你这胸怀意气,只怕反都说你是疯傻痴人了,岂不令人大大可叹可惜!”
贾玉因又笑道:“实对兄言,我在此托名出了家,不过瞒人避俗而已,其实一未剃度落发,二不参礼坐禅,只充个行者小童,遮人耳目。这里也无高僧大德可以拜师。我常想,天下哪里有位高人,自创一教,名为‘情教’,以真情正情大情而度众生,我是一定要去皈依的!”
甄玉听了,默然良久,立起身来深行一礼,口中似有祷念之词,然后说道:“古人云,《春秋》成而麟凤至。那《春秋》且不必多论,麟凤之出,殆不远矣!”
贾玉却连连逊谢说:“仁兄怎么忘了唐诗有两句:‘叹凤嗟身否,伤鳞叹道穷。’那是大圣人的事。—嗟一叹,总是千古恨事。但依小弟之愚见,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他却不曾识得女子的才德智勇,胜过须眉男子。那话恐是一时有激而发的吧?”甄玉抚掌大笑,说道:“贾兄,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怪不得世传都说兄乃疯颠怪诞之人,我想杜少陵说李太白是‘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可为痛哭!——世上若果有了情教创主,也必被俗人谤为旁门左道,必毁之灭之而后快了。多是屈枉的。”
贾玉叹道:“正是这话了。即如家嫂王熙凤,何尝不是如此?当日令业师雨村先生常说,人有正邪两赋而来者,最是难得之才器。皆因微瑕掩了大瑜,被一起俗士妄人横加恶名,千载不复,真是悲愤难言之事。雨村之为人,我不敢多论,他这番高见却是罕有,可贵的很呢!”
甄玉于是又说,“情僧”之义,已得畅叙,但不知那画上所题“绿蓑”“红袖”二句又是何义?
贾玉答道:“若提起这诗,又是万言难尽的话了,今日只先向吾兄说知此系敝亲一位女子所作,她也是金陵姓甄的,雨村知其家世,自幼被坏人拐卖,作了使女,十分不幸。她这诗,正符我那梦境,故此题了在此。可叹天地生才,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