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堂谷。
洗完澡,换上叶琴的衣服,同样是白色的,只是这件是纯白,上面没有任何装饰。
画笛准备上床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那些奇怪的黑点。只是这些黑点更大了,像一只只乌鸦扑面而来。
她想自己大概是太累了吧。闭上眼睛,全是黑色,那些黑点就被淹没了。同时淹没画笛的,还有浓浓的睡意。
她睡的是小伶的房间,小伶跟叶琴睡。蒙眬中,她听见有人在说话,只是那声音越来越遥远,后来几乎不存在了。
再后来,过了很久,一种本能将画笛从深层睡眠中唤醒。她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水声,难道自己是在山谷里,枕着小溪入睡吗?
不,自己明明是在叶琴家呀。意识清醒些的时候,她睁开酸涩的眼睛。但是她立即又闭上了,那些黑点又出现了。
一阵眩晕,感觉有些奇怪。难道天已经亮了?不然如果是黑夜,那些黑点就看不到了。
她不甘心,这次先坐起来,再睁开眼睛,因为有心理准备,所以那些黑点没有出现。可是,屋外厅房的灯是亮着的。灯光透过薄薄的门帘照进画笛的房间。
这个时候,她又听见了水声。
“哗啦啦……哗啦啦……”
难道是有人在外面洗脸?可是这大半夜的,洗哪门子脸呢?
这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强烈的好奇心让她轻轻跳下床,光着脚屏住呼吸走到了门帘后。
透过门帘的缝隙,画笛看到了厅房的一切。当她看清楚那一幕时,几乎灵魂出窍!
灯光下,叶琴穿着那件白色的绣满各色郁金香的睡衣,半跪在一个脸盆前。脸盆里盛满了水,水中好像有两团白花花的东西。
叶琴伸出一双干瘦的手,在脸盆中撩着水花。每撩起一些水花,她的嘴巴就张得大大的。那姿势,那表情,就像一条被埋在淤泥里的鱼,在挣扎,在喘息。
嘴巴每次张开的时候,叶琴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叶琴的面色在灯光里惨白,那不再是画笛所熟悉的叶琴,这个时候,她简直是个魔鬼!
画笛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有一次叶琴撩起水花的时候,瞪圆的眼睛就朝画笛这边看过来。那一刻,画笛以为叶琴发现了她在偷窥,惊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可是片刻之后,叶琴又低下头去,重新去撩那些水花。
画笛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她想离开门帘不再看这诡异的一幕,可是腿却迈不动步子。索性在这里继续看下去吧,看看叶琴究竟在搞什么鬼!
叶琴就这样重复着这些动作,动作重复多了,画笛甚至怀疑这不是叶琴,而是一个机器人。有哪个正常人会这么做?除了被鬼魂附体!
被鬼魂附体!画笛想到这里,硬生生打了个冷颤。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一幕,她一定觉得这种说法荒诞极了。可是此情此境,除了用“鬼魂附体”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解释的呢?
就这样过了至少二十分钟。就在画笛撑不下去,随时要崩溃的时候,叶琴停止了这些动作。这个时候,脸盆里的水已经被叶琴泼干了。她转身拿起一只碗,到屋外的水缸里舀水。不一会儿,脸盆里又满了。
画笛想,坏了,叶琴是不是又要以刚才诡异的方式往外泼水呢?这样何时有个终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像画笛所想的那样。叶琴一只手猛地伸向装满水的脸盆,捞起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然后将那团东西紧紧地捂在嘴上。
那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吃的?叶琴要吃下去吗?
画笛正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却看到叶琴并没有将那团白色的东西吃下去。她只是用嘴唇亲吻着这团东西,表情也跟刚才迥异,变得温柔了,这表情似乎又让叶琴变回了正常状态。
接下来,叶琴将那团东西从嘴上移开,捧至胸前,然后站起来,把灯关掉,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画笛没有动,继续站在门帘后聆听。十分钟过去了,她竟然听到了叶琴轻微的鼾声。
画笛彻底松弛下来,一摸额头,竟然全是冷汗。
原来叶琴竟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什么呢?跟她遇到的那些事情有没有关联?
她想起那只脸盆还放在厅房的地上,她记得脸盆中放了两团白花花的东西,但是叶琴最后只是捞出了一团来。这么说,应该还有一团东西放在脸盆里。
如果去搞清楚那团东西是什么,或许就可以将叶琴的秘密揭开!
可是灯已经熄了,如果开灯一定会惊动叶琴的。
怎么办?画笛突然想起自己的床头柜上放了半截蜡烛和一根火柴。
她轻轻地摸过去,小心地将火柴擦着,点亮那截蜡烛。
她捧着蜡烛轻轻地掀开门帘,走进了厅房。
她一面留神叶琴的鼾声,一面走到脸盆前蹲下来,捞起水中的那团东西。
烛光里,当画笛看清楚那团东西时,瞬间就崩溃了。
那是一个白布缝制的布娃娃,里面塞满了棉花,布娃娃的身上用黑线缝了两个字:苏紫。
那些黑点又飞来了,铺天盖地。画笛惊慌中碰翻了脸盆。
脸盆与地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水洒了一地。
2
蒙眬中,有女子浅吟低唱: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衣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
这声音初听时让人疑在梦中,可是那音色越来越幽婉,曲调越来越哀怨。唱到最后,恍惚间,那声音就在耳畔。
不是梦。穆萧睁开眼,果见眼前一女子浓妆艳抹,衣裙飘飞。那女子侧着身子,长长的水袖一甩,耳边一阵清风袭来。
而刚才那一段,不正是《牡丹亭》里《寻梦》的唱段吗?
唱戏的人是谁?是苏紫吗?
穆萧想动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
他一下子清醒了,他发现自己被人用绳索结结实实地捆在床上。而这张床,正是木屋里画笛的那张床!
然后穆萧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他与画笛在阁楼里听磁带,却不料柜子里藏着一个人。那个人用迷药迷倒了他们。再醒来,他就在这里了。
画笛呢?画笛在哪里?
再看眼前的女子。她正唱着,见穆萧醒了,便是一个转身,衣衫轻旋,身姿迷人。这回穆萧看清楚了,女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戏装,上面绣有彩蝶,一张脸化了极为精致的彩妆。穆萧感觉这个女子极为熟悉,乍一看竟似苏紫,细看却又不是。眼前的女子虽然身材一样的玲珑纤细,但脸型较苏紫圆一些。苏紫是标准的鹅蛋脸,但眼前的女子是桃形脸。
女子见穆萧看着她发愣,不由莞尔:“牡丹公子不认得小女子了吗?”
这声音竟然是这样熟悉,穆萧冲口而出:“方媛媛!”
方媛媛点头:“我若是不说话,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吧。你只记得那个打扮成丫鬟的我。哦,也许你也记不得了。可是你仔细瞧瞧,我这身段,我这扮相,可比凌云儿差?可比苏紫差?”
方媛媛不提凌云儿和苏紫倒罢,一提她们的名字,穆萧便怒火中烧。若不是被方媛媛捆着无法动弹,他一定就扑上去把她撕碎了。
动弹不得,穆萧只得大吼:“方媛媛!你这个毒妇!你还我的云儿!还我的苏紫!”
方媛媛不气不恼,只是不屑地一笑:“穆萧,你一口一个‘我的云儿’,一口一个‘我的苏紫’。那么你告诉我,这两个女人你到底爱谁?是凌云儿,还是苏紫?不要告诉我,你两个都爱啊。对了,还有一个画笛,一个跟苏紫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是你的新欢对吧?”
穆萧更愤怒了:“你知道的,我只爱苏紫一人。云儿是我的好妹妹,画笛是我的好朋友。”
“哈哈哈!”方媛媛狂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头上插着的金步摇剧烈地抖动着,似乎随时都要断掉。
方媛媛笑完,表情忽然变了,她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穆萧问:“那么,你告诉我,我在你心里是哪种身份?”
穆萧愤怒地说:“你在我心中,是仇人!是个我想千刀万剐的仇人!”
方媛媛听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然后表情一点一点平静下去,成为一潭死水。她点点头说:“我知道我这是自取其辱。你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你呢?可是,我对你的恨有多深,对你的爱就有多深!”
穆萧说:“可是你这种爱在我眼中毫无价值!这不是爱,这只是你自私又卑劣的欲望!”
方媛媛的眼泪忽然奔涌而出:“原本不是那样的!其实,如果,你能够稍微对我好一点,哪怕把我当成个小妹妹,或者像朋友一样关心我,我也知足了。可是我每次充满期待地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冷冰冰的,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还有那个唐天!他为什么总是看我不顺眼?我哪一点比她们差?是他有眼无珠!为什么这一切别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我却苦苦追求也得不到?”
穆萧听方媛媛提到唐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问你,你当年让梁光搞鬼的时候,我曾经看到梁光半夜进入唐天的房间,就在他受伤之前。那是怎么回事?”
方媛媛惊愕无比:“你说的是真的?”
穆萧点头:“是我亲眼所见。难道唐天没有参与你们的阴谋吗?”
方媛媛摇头:“不,这一切跟唐天没有关系。梁光并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他为什么要去找唐天?也许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也许他把一切都告诉唐天了,而唐天却不动声色。”
穆萧没再说什么,这件事除非当面问两位当事人,否则永远是谜团。
方媛媛却叹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都死了……”
穆萧突然大叫:“苏紫呢?画笛呢?她们在哪里?”
方媛媛凄然一笑:“你已经永远失去她们了。永远!”
穆萧早有不祥的预感,此时一听,顿觉五雷轰顶。他咆哮:“你杀死了苏紫,又杀死了画笛!你这个恶妇!你是不是要把所有我认识的女人都杀光你才满意呢?”
方媛媛冷笑:“这一回,人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
方媛媛说:“我只是说你已经失去了她们,并没说她们都死了。苏紫已经剃度了。她出了家,做了尼姑。难道你会爱一个尼姑,并且娶她吗?况且,她的脸已经……我不相信你会依然爱一个失去美貌的女人。”
穆萧大叫:“不!一定是你逼她的!我们那晚还见了面,她还对我说‘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她又怎么会舍弃我而出家呢?”
方媛媛说:“她正是为了成全你而出家的,她是爱你才这样做的。‘牡丹亭上三生路’,她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那是来世的相许,并非今生!”
穆萧怔了,他忽然想起磁带里苏紫对方媛媛说的那句话:“其实你们都错了。我当年并没有爱过穆萧。”
他颤声说:“她爱我!她是这样跟你说的吗?她不是跟你说,并没有爱过我吗?”
方媛媛疑惑地说:“她说过吗?什么时候说的?”
穆萧瞬间无语,磁带里,他明明是听到苏紫是这么说的,而且,他让画笛倒过来重新听了一遍。四只耳朵听得千真万确。
方媛媛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她好像是这么说过。不过她刚说完我就发现她手里藏着一只录音机!她在录音,她收集证据想让警察来抓我!”
穆萧说:“然后她就跟她师傅一起把你塞进阁楼的柜子里。但是后来你跑掉了。是谁救了你?是段千文吗?”
方媛媛点头:“正是他!”
“然后你为了找回磁带,而杀死了老尼姑?”
方媛媛点头:“不错。我也是为你报了仇。苏紫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也不会被火烧毁了脸。”
穆萧喘了口气又问:“那苏紫呢?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方媛媛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不相信她能在天亮之前逃出天堂谷,我已经让段千文去找她了。”
穆萧又问:“段千文为什么要帮你?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方媛媛轻薄地一笑:“我并不认识那个家伙。我想他救我,帮我,是为了美色吧。不过,那人长得倒是挺帅的。起码比你帅。”
穆萧无比厌恶地说:“你现在告诉我,画笛在哪里。”
方媛媛一字一顿说:“可怜的牡丹公子,你的红颜知己已经香消玉殒了。”
穆萧只觉得仿佛有一只饿狼猛地将他的心掏了出来,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无法承受。
“不!”他惨叫,“你再心狠手辣,可是画笛跟你无冤无仇,你怎么……”
方媛媛打断他的话:“画笛不是我杀的。是段千文。”
穆萧只觉得心不断地往下沉。他用空洞的声音问:“她是怎么死的?”
方媛媛漠然一笑:“人不是我杀的,我又怎么知道呢?牡丹公子,你看……”
她说着,款款走向窗边,拉开窗帘。
窗外的夜景在窗前浮现,满天星光,美不胜收。
方媛媛站在窗前,凄婉地唱道:
良辰美景耐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本是绝美的唱腔,但在穆萧听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方媛媛边唱,边转过身来,身子一抖,那件白色戏装便从身上滑落。
黑色的抹胸露出来,衬出肌肤如雪。
方媛媛手一扬,那件白衣离开她的身体,翻飞进硕大的鱼缸里。
里面的九条紫蝶尾龙睛受了惊,拼命地摇摆着蝶尾,荡起一层层水波。
3
画笛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水盆里那团白花花的东西竟然是一个诡异的布娃娃,而布娃娃的身上竟然绣着苏紫的名字!
惊谎之中,她手里的蜡烛跌入盆中,厅房中顿时暗了下来。她想快些回到卧房,却不料踢翻了那只脸盆,发出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几乎是同时,叶琴房间的灯亮了。画笛一回头,看到叶琴已经站在了卧房门口。叶琴面色苍白,摇晃了一下险些晕倒。
“妈妈!”小伶在身后扶住了她。“画笛姐姐,出什么事了?”
叶琴站稳,冲小伶一摆手:“小伶,你回去睡觉,这里没你的事。”
然后叶琴掩上了卧房门。她头上挽着的发髻松开了,褐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映衬得那张脸更加苍白,只有她睡衣上的郁金香很耀眼地绽放着。那一刻,画笛似乎不认识这个半老的女人了。
眼角的细纹掩饰不住眼睛的明亮,松弛的脖颈掩饰不住皮肤的细腻。画笛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比自己的母亲漂亮,而且更有魅力。只是,她刚才的举动太惊人了。所以这一刻,她在画笛眼里是完全陌生的。
画笛手里还捏着那个布娃娃。布娃娃早已湿透,那水浸湿了画笛的衣袖,像冰水一样冷。画笛举着那个滴着水的布娃娃,用冷硬的声调问叶琴:“这是什么?”
叶琴的眼睛眨了眨。她如果不眨眼睛的话,画笛几乎以为她是个假人。
画笛一步一步走近叶琴,站在她面前,逼问道:“另外一个布娃娃呢?”
叶琴的手抬起来,画笛才发现她手里也有一个布娃娃。画笛从她手里抢过那个布娃娃,果然,上面也写了两个字。
画笛愣了,她原以为上面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