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学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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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大学微言-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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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义(赵国人)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这是说,一个赵国人名叫子义的,听到了这件事的经过内情,便说:“你们看,做人们大老板的帝王,他们的子孙,也就是他们的亲骨肉,还不能只靠没有功劳的地位,也不能靠没有功劳的享受。不然,你虽然尊贵,满堂黄金宝玉,也无法守得住的。何况我们做普通的老百姓,有财富,就一定可靠吗?”
    我们引用这个历史故事,是借来说明“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的道理。因为一牵涉到亲情、爱情,心理就有偏差,严重一点,就心理失常。那么,所有的智慧、理性,就都会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了。正如欧阳修所说:“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干所溺。”岂但国家大事,就是三家村里的贫困小户人家,也随时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何况那些有权有势,或是财富大老板们的家庭呢!所以“齐家”之道,在“先修其身”的不容易了。尤其像现代的一家只生一个孩子的家庭,集中了大人们的亲爱、哀矜、畏敬、敖惰,甚至贱恶于一个孩子身上。真是使人不寒而栗,不敢想象,将来后一代的子孙,是什么样的情况。

    由“贱恶”而产生心理偏差的故事
    有关第二个“(人)之其所贱恶而辟焉”历史故事的事例,也就是孔子所著《春秋》中的旨在“责备贤者”的第一个历史故事,在左丘明发挥解释孔子的大义《左传》上,所谓“郑伯克段于鄢”,就是最重要的先例。
    郑庄公的生母武姜,生她大儿子庄公的时候,正在昏迷睡梦中,被惊醒痛醒了,所以在心理上有了主观的成见,压根就对这个儿子有反感。用后世俗话来说,这真是前世的孽。因此她钟爱第二个儿子共叔段,她希望老公郑武公把王位传给老二。但当时在宗法传统的习惯上,必须以长子作为王位的继承人,如俗话所说:“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况且庄公从小便很聪明能干,有机谋,当然就顺理成章继位了。可是他的生母心里是很不高兴,很不愿意的。
    庄公即位以后,做母亲的武姜,便要求大儿子庄公封弟弟共叔段到制邑去做地方首长。庄公明白母亲的用心,就对妈妈说,那个地方地形险要,上代的虢叔就死在这个地方。妈妈!你老人家另选一个地方吧!
    其实,庄公知道这个行政区域很富有,兵精粮足,弟弟去了要造反夺权就难办了。所以对妈妈说假话,故意推托。这就是亲生母子之间,在政治上、权利上钩心斗角,毫无“诚意”真情存在。武姜不得已,为老二要了京邑。庄公只好照办,因此大家就叫老二共叔段为京城大叔。
    郑国有一位大臣叫祭(蔡)仲,便对庄公说:“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这就是说,你把那么大的最重要地区,封给弟弟去治理,对国家安全来说,是有问题的。同时,又说了许多理由。郑庄公听了,半真半假地说,那是我妈妈姜氏硬要的,我做儿子的,有什么办法,祭仲便说,这佯做,你的妈妈也不会满意的,“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庄公便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你放心,等着瞧吧!
    接着,老二共叔段又另外要求在郑国的西边和北边的两个大地区,一并归到他的范围,这已等于有全国一半的地盘了。宗室的大臣公子吕便对庄公说:“国不堪贰。”一个国家,不能两分。你究竟想怎么做,要把国家交给你弟弟,我们就去报到,不然,就应该另有处置。否则,全国老百姓,也弄不清楚大方向了。庄公说:“无庸,将自及。”你放心,没有用的,他自己会倒霉的。事情愈来愈严重,公子吕又说一次。庄公便对他说,“不义不昵”,他老二不讲情义,不和我做哥哥的亲爱和睦相处。“厚将崩”,累积罪过愈多,垮得更快。
    最后,老二共叔段什么都准备好了,就要发动叛变,用武力来抢夺哥哥的政权,妈妈和他约定做内应,发动的日期也约定好了。庄公的情报很清楚,因此,就派兵去伐京邑。百姓也不拥护共叔段,所以他想抢王位的计划,就全盘失败了。最后,逃到鄢邑。庄公再命令伐鄢。共叔段只好逃去投奔共国。因此,庄公下命令把母亲迁出内宫,下放到一个小地方城颍去住,气得狠狠发誓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这就是说,除非我们母子两人都死了,在地下才再见面。换言之,永远不想再见到妈妈了。
    当然,亲生的母亲,虽然最恨她的偏心所造成的错误,但到底还是有母子骨肉的亲情。人世间最难解脱是情的作用,尤其是亲情最难了了。所谓孝道,便是至情的表现。事后,庄公也很后悔,话说得太过头了,事也做得太绝了。总算经过他的另一位功臣颍考叔的劝谏,为了兑现誓言,叫庄公挖了一条地道,再使母子相见,终使母子重新团聚了,恢复原来母子之间的亲情。《左传》记到这里,便说:“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孝敬父母,是人性爱心最基本的真诚。孝敬自己的父母,又扩充到孝敬別人的父母,这才叫做“纯孝”。
    《左传》的原文很精彩,文字写作得很优美,而且简练晓畅,翻成了白话文,反而没有那种纯朴深刻的风味了!我们小时候读它,是要朗朗上口,背诵得出来,一辈子都有用处。变成了白话,就没有深度了,看过了就会丢掉,很少有再启发作用的价值了。孔子著《春秋》,是从他的故国鲁隐公元年,也就是周平王四十九年(公元前七二二年),亚述帝国灭以色列的那一年开始。换言之,郑庄公出兵打弟弟共叔段,就是发生在这一年的故事。孔子对郑庄公的贬辞的要点,只用了一个“克”字。因为一个国家,对敌用兵胜利了,才可以叫“克”。共叔段是他亲兄弟,做哥哥的明明知道他被妈妈骄惯宠坏了,为什么不在事先好好设法教导,至少,也应该预先防范处置。但郑庄公却用政治手段,故意培养他、放纵他,造成他犯最严重的错误,叫全国的人看清他的不对。又把他当敌人一样,出兵去讨伐他,表示自己的了不起。其实,郑庄公从基本出发,完全是玩弄手段,制造一个罪过的圈套给弟弟和母亲去钻,因此而赶跑弟弟,甚至在征战中杀了他,还自充好人,是为国家安全,不得已才大义灭亲,这就是阴险奸诈的用心。不但没有兄弟友爱的亲情,对母亲更没有真正的尽孝,为什么不好好事先感化母亲的错误,而且这样做,更是大大不合于“治国”、“从政”的道德,是为后来春秋时期各国的诸侯,开启了坏风气的“始作俑者”。所以孔子只用了一个“克”字来标明他的罪过。这样以一个字来批判善恶、是非,就叫做著《春秋》的“微言大义”的精神所在,也就是奠定了后来中国两千多年,写历史用字用句的典范。
    至于对郑庄公母亲的偏心偏爱的过错,孔子不忍心说“天下有不是的父母”而已。但左丘明却根据孔子的《春秋》,“秉笔直书”,把郑庄公和他的母亲的不能“修身、齐家”的前因后果,都记述得清楚,为后人做警惕的榜样,这就是《左传》所谓“传”也。这也就是不能“齐家”,不足以“治国”的“宪”榜。

    从“畏敬”鬼神说到近代“人造神”
    有关第三个“(人)之其所畏敬而辟焉”的历史故事实例不少。严格研究,也很复杂,可以另成一个专题。而且牵涉的学科很广,当然,主要的还是哲学和心理学、医学等学,最为重要,因为这些科目,也是最有相关的学科。
    我们退而求其次,在这里所谓的“畏敬”问题,其中包括有两种成份,一是“畏”,二是“敬”。《大学》在这里把这两种内涵合称为一个名词,等于是由“畏”而“敬”的作用。这种现象在人的心理作用上,严格的说是普遍存在的。换言之,“畏敬”,它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尤其在宗教的心理学上,更为明显。举例来说,人为什么惧怕鬼神?因为你不知它究竟是真的“有”,或是真的“无”。而且从有人类以来,个个说有,而人人又没有真正的见过。说看见过的,或肯定相信的,究其实际,仍然多是捕风捉影之说,并不像自然科学,可以拿出实质的证据来。
    所谓鬼神之说,也就是概括“敬天”,或“敬事上帝”等等“形而上”,似乎另有一个作用的存在。不管任何一个顽强的人,虽然绝对不理会这些说法,但在他一生有某一种身心状况发生时,仍然难免会起一种异常的感受,恐慌、怀疑。那便就是这种“畏敬”心理的原始作用。
    人的生命,有生必有死。但谁也一样,平生所最畏惧的就是死。因为人人都没有把握自己几时会死?自己是怎样死的?死了以后,究竟是怎样的?死了以后,还有来生吗?这些问题也都和“畏敬”心理的作用密切有关。
    不说死而说生吧!谁也不知道自己活着的一生,前途的遭遇会怎样变化?受苦或享福?和我生活有关的父母、夫妇、儿女、财产、权位、主管、老板、政府、国家、世界等等,都在无法自定,无法可以前知之数的。因此,要算命、看相、求神、问卜、看风水(相宅、相墓地),甚至还请人来相看办公室、床位等的所谓“不迷而信”的“迷信”专家,就普遍地无所不有了。因为人们的心理,从来就存在着,有事事不可知,患得患失的畏惧心理。除了怕“生”怕死以外,怕没有饭吃、怕没有衣穿、怕投有钱用等等,无论穷富,谁也难免一怕,这就叫做畏惧。
    至于从小在家,就畏惧父母、畏惧兄弟姊妹。读书入学,畏惧师长。学成做事,畏惧长官、老板,甚至畏惧同事、同僚。出门怕赶不上车,天晴怕下雨,不下雨的时候,又怕天晴。有人因为怕穷,怕失去了不能占有一切的希望,就不惜作奸犯法去偷人、抢人、害人。但也有人,为了怕违背道德,怕违犯法纪,而甘愿穷途潦倒一生。几乎一个人活了一生,随时随地都在畏惧中,但又自以为是、自得其乐的过了一生。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细数人生,谁又不在“畏敬”中过了一生。但是,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鬼神并不可怕,因为没有见过。上帝、佛、菩萨也不可怕,天堂和极乐世界都距离我们太远。最可怕的是“人”;更可怕的是“自己”;尤其可怕的是人自己所造成的“人”神,它的代号,叫做“权威”。其实,权威只是虚名,它没有一个东西,但它又把握支配了一切的东西,它是以一个孤苦伶仃可怜的人为形象,是“寡人”、是“孤家”,他使人不想接近,又想接触。望望然是很渺小,又好像很伟大,总之,是人人自我矛盾所造成的一个“偶像”。最好的“偶像”,是没有一个他的自我形式,是以人人心中各别自我所形成的一个“偶像”。它使人人心中自我自生有“畏敬”成癖之感。这样,就是《大学》所说,“(人)之其所畏敬而辟焉”的最高原理。
    先不说过去历史上的往事,只以我所经历过的时代,由二十世纪初期而到现在。小的时候,开始接触文化,也和众人一样,喜欢读各种名人的传记,拿来对比中国历史上的人物。那个时候,开始读德国的威廉二世和什么铁血宰相俾斯麦,很新奇很惊讶。其他如兴登堡、福熙元帅,包括钢铁大王卡内基等等,都是新鲜的玩意。听的是李鸿章,以及日本明治维新的伊藤博文,仰慕的是曾国藩、石达开等等。但这些也只属于少年时期的憧憬而已。
    到了北伐前期,那时,印刷术已稍发达了,到处可以看到一张又一张由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袁世凯、张勋到奉、直战争的大帅们,和革命先驱孙中山、黄兴,甚至什么国民革命军的北伐总司令蒋介石的画像。一个个都是人们所制造的“权威”,令人望之似乎“畏”而生“惧”,但未见得有“敬”意的存在。
    接着而来的,便是二十到三十年代,西方欧洲的国际局面变了,什么意大利新兴时髦的法西斯领袖墨索里尼,是如何的枭雄,怎样的了不起。跟着而来,德国的领袖希特勒,如何的枭雄,怎样的了不起。中国无人可及,墨索里尼也还差一点。天上的飞机,可以丢什么炸弹,汽车以外,又有机械化的部队坦克车;机关枪、迫击炮是怎么的厉害。俄国又自“十月革命”以后,有了苏联第三国际,列宁是怎么的神圣。日本的威风可怕,也制造了东条英机和土肥原,更是嚣张。赶快去找《墨索里尼传》、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等书来看。当然,那时的美国,还算是老实关锁自己在太平洋的东岸,印象还不算太坏。
    换言之,这个时候的欧洲,如德、意两国,都在人造神,要使人“畏而惧之”,犹如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一样。而在中国也开始学步了,出现了什么“救星”之类的口号。后来不久,那些制造人造神的(公司)伙伴们,好几个都成为我的朋友,也可以说,我成为他们的朋友。但很抱歉,我始终只能作为他们的“诤友”,内心里还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总觉得“大不为然”。也许是我读的线装古书太多了,总觉得“立德”和“立功”,好像不是这样就可以的。
    可是,那个时候,社会上又流行出版美国人著的什么《演讲术》和《驭人秘诀》等书。接着到了抗战初期,我的朋友萧天石又出了一本《世界名人成功秘诀》的书,我看了对他说,你是写书出名成功了,也许会害了别人的。他要我写序言,我推辞了三十年后,才为了他的友谊而写了一点意见。
    从这个时期开始,有些朋友们,访问德、意回来,受了墨索里尼、希特勒的影响和忠告,真的开始极力造神。苏联也一佯,列宁早已成“神”了。有一次,在电影院“神像”出现时,大众肃立的时候,我轻轻问身边留学苏联的朋友沈天泽,他们怎么搞成这样?他说:“苏联也是如此。有一次,列宁自己单独去看电影,‘神’像出现了,列宁自己坐在那里不动。他旁边一个老头子吓住了,赶快拉他一把,叫他站起立正。不然,‘格别乌’会抓你去受罪的。”列宁还是不动,只对那老头子笑一笑。我听了就说:“我总算懂了项羽的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也正是发自这种心理的。”站在我右边的朋友叶道信就说:“老弟,你还太嫩了,我二十年的革命,还不及我现在当了三个月的‘袍哥’。你在边疆的时候,为什么不试着自己制造自己,就会懂了。”说话的老兄,他也是留学苏联的。但新近却加入“哥老会”,做了一步登天的“舵把子”(龙头大哥),所以才有这样的感慨!我说:“我尝试过味道了,不想上癮成癖,所以溜了!你去做山大王过瘾吧!”大家彼此会心一笑。
    但是,匆匆三四十年的时间,这些一幕一幕的现代史,都已过去,神像也一个一个不见了,好像是彻底打倒迷信了。可是,人们仍然在造神,仍然在搞个人崇拜,好像不塑造一个“孤家”、“寡人”,自己就“六神无主”、无法玩弄“跳神”的法术似的,真是何其可悲啊!二十世纪的大半时期,好像都在人造神的“神人合一”的时代。

    从史实中领悟“畏敬”的正反道理
    讲到这里,我们姑且例举一个历史上的故事,给大家参考,可以由此而悟入“畏敬”心理正面和反面的教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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