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受伤的事情没敢直接派人告诉陆老先生那边。怕他们看不到人胡乱担心。”范阳明右手食指在腿上敲动了两下,“这事情官府那头已经知道了,凶犯当时就已经缉拿归案,我派了人去盯着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范秋白点头应了,心里最大的牵挂还是在楚风的身上。
不多时,马车停下。坐在车辕上的飞白连忙跳下来,跑到后面撩开车帘。扶着范秋白下车。
抬头便瞧见面前门庭匾额上用浓墨写了“医馆”二字,刚进门便觉得药香扑鼻。一架齐房梁高的药柜子,显然是有年头了,稍显昏暗,正对门两扇角门,通向后方。
道明了来意,医馆中的人便引着众人往内院里走,过角门便见一处不大的中庭,左边一个长条的厢房,里面隐约有说话与痛苦的哼叫声音。
范秋白听着这声音,心里就是一紧,连忙小跑了几步进门去瞧,去发觉发出声音的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中年男子,也不只是得了什么病,一脸的红肿,十分骇人,吓得她面色一白。
再定睛去瞧,原来这厢房被改成了一个个的病榻,共有五六张床。角落里的床榻上,楚风正坐在那里,上衣解了,胸前用纱布层层的裹了,但仍有一片血迹浸润了纱布,形成一道斜斜的红痕。
“楚郎君!”
范秋白拎着裙角快跑几步,眼圈发红,呼唤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楚风正在与那郎中闲聊,这时候听到范秋白的声音,就是一怔,再抬头,便瞧见她红着眼圈跑过来,夕阳的斜晖从窗外洒进来,映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都仿佛在发着光一般。淡粉色的纱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飘动着,就像是一只蝴蝶正在随风轻舞。
“你、你的伤……”
范秋白凑上前,伸手出,仿佛想要为楚风拂去痛苦似的。可是在指尖儿刚刚接触到纱布的瞬间,她便瞬间想起了什么,触电一般连忙收回了手。
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在家里的后花园胡闹,被树枝刮伤的痛楚。那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而如今楚风胸前的伤口这样长,流了这么多的血,不知要疼成什么样子了,自己哪里敢去触碰。
而且……范秋白看着楚风上半身的肌肤,脸上刷的一下子布满了红云,连忙转过身去。
“楚郎君,齐大往家里递了消息,我们便赶快来瞧瞧。秋白原本急得不行,便嚷着一定要一齐过来看看。现在看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吧?郎中先生?”范阳明笑着上前,打量了楚风一下,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的旁边的郎中。
“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只是血流的多了些,恐怕需要将养一段时日。”
郎中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这时候见范阳明仪表行止不俗,自然不敢怠慢。
“范伯父。”楚风要起身施礼,连忙被范阳明止住了。
范阳明笑道:“可不敢乱动,虽说年轻人身体的底子好,可是该好好调养的总不能随意耽搁了。更何况,你这伤口若是再裂开,疼的可不止你一人。”
范阳明哈哈一笑,偏过头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范秋白面色红的快要滴血,这时候忍不住回头白了自家父亲一眼,余光见到楚风正在穿上衣。于是估摸着后者穿衣服的时间,数了几个呼吸之后,才红着脸低着头转过身来。
楚风将衣衫系了,笑道:“真是劳烦范伯父和范娘子了,不过是一点小事情而已,竟然要大家兴师动众的来探望,其实没什么大碍的。对了,还要多谢齐姑娘的,如果不是她的话,楚风今时今日怕是生死不知了。”
“这都是应该的事情。”范阳明点了点头,面容严肃起来,“知道凶犯是什么人了么?这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还要不要王法了!楚郎还请放心,我来之前已经着人去府衙递话了,这件事情一定会调查的水落石出!绝对不会姑息那个凶犯!”
范秋白在一旁听着,纯真的面庞中也渐渐泛起坚韧来,看起来十分同仇敌忾。
楚风苦笑着摇了摇头:“凶犯是熟人,倒也不需要怎么查。”
“什么?”范阳明闻言也不免一怔,“是楚郎认识的人?”
“嗯。”楚风点了点头,再度苦笑了一下,抬头看了下四周的闲杂人等,摇了摇头。
范阳明会意,知道楚风是害怕这里人多口杂,于是不再多问。只是心里不由得纳罕,楚郎平素也不过只是一个书生,怎么会得罪了这样狠辣的人物,而且得罪到了要取人性命的地步。这样也就罢了,关键的问题在于,对方都做到这等程度了,楚风竟然还不肯将对方公之于众,这凶犯到底是什么人呢?
范秋白自然也十分纳罕,但她素来是善解人意的,于是并不多问。
“陆老先生那边,害怕他们胡乱担心,所以我并没有着人告知。”范阳明问郎中道,“楚郎君今日能否归家?是否需要在医馆里多养几日,看看病情?”
“回家倒也无碍,我已开了几贴活血化瘀的方子,只要伤口不再裂开,就不会有大碍的。”郎中道。
“很好,多谢先生了。”范阳明点了点头,向身后随从扬了扬下巴,自然有人随郎中去结账。
楚风知道与范阳明争这个定然争不过的,只是齐大救了自己的人情,有几分要记挂在范家身上的,于是在心里暗暗记下,日后必定偿还。
范阳明转身吩咐了几句什么,又道:“我和秋白前来的时候坐了一辆马车,楚郎,你座这一辆回家就好。我已经让他们去书画行那边再叫一辆马车来,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早些归家休息罢!”
范阳明特意安排了两个人跟着,又让一个跟着范秋白的心细的婆子跟随,扶着楚风登上马车。
楚风忍不住轻笑,摇头道:“其实真的没什么大碍,看大家都把我当成伤残人士了,完全没有必要。”
“楚郎君本来就受伤了啊!”飞白一直都跟在范秋白身后,但方才主子们说话,她并不敢插嘴。好不容易这时候随意了些,飞白笑嘻嘻的道,“楚郎君一定要好好养伤啊!要不然我家娘子会心疼的!”
“臭丫头!”范秋白绯红着脸,戳了一下飞白腰间的软肉。
楚风坐在马车上,微笑的看着范秋白:“让范娘子忧心了,这是我的错,改日必定登门道歉。”
范秋白看着那双点漆一般的眸子,几乎不敢对视,只垂着眼眸,睫毛轻颤,用柔弱细微的生意道:“楚郎君要好好养伤。”
车轮缓缓转动起来,碾破尘埃。(。)
第五十二章 盈盈一水间()
“你每次在这里用侧峰的时候,力度都会有些奇怪,不是重了就是轻了。重了就显得沉闷,轻了又不合乎气韵。只画这一块地方,五十遍,之后我再瞧瞧。”
程源先生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教起课来都十分严苛。
楚风看了看挂在中天的夜色,又看了看右手旁不过三四天功夫就已经差不多被用光了的墨条,脸上泛起一层苦涩的笑意:“我说师父啊,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伤残人士,您能不能对我宽容宽容,最起码让我多睡点觉……”
程源先生白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这话你留着对判卷的先生们说去,你看他们是否答应。”
楚风无可奈何,悲从心生,却又不敢跟程源先生拧着来,于是哀叹一声,乖乖罚五十遍去了。
画了二十三遍,手酸眼酸,楚风便放下了笔,回头去瞧师父。见后者正拿了几张画作细瞧,楚风起身走近了,才发现是自己之前的几张习作,程源先生正在油灯下一一批改着,煞是用心。
楚风心下感动,又觉得胸前的伤口有些痒,用拳头蹭了蹭,笑嘻嘻的道:“师父您说,我要是跟画院的画师们相熟的话,秋闱的考试,他们会不会帮我走个门路?嘿嘿。”
程源先生白了楚风一眼,继续看手中的画:“这东西我是不懂的,你要是非得走这歪门邪道,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要不你就去问问傅乐和,想必他是十分清楚的。”
傅乐和就是楚风的师兄,二人同出于程源先生门下。但如今很明显,程源先生是不喜欢认傅乐和做徒弟的。
楚风其实私下里一直想要与傅乐和师兄联系一下。奈何他并不太认识画院的人,之前倒是在樊楼见到了那位张奉之张待诏。曾经想要通过它代为引荐,可是前些日子去问的时候,才知道张待诏去洛阳办事了,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总不能冒冒失失的跑到画院的大门前,去叫自己的师兄出来吧。主要是楚风不想将事情弄得太大,害怕再传到程源先生耳朵里,引得师父生气。
师父的脾气,楚风现在可算是体会良多了。
“开玩笑嘛师父。这深更半夜的,不说笑一番都没有精神学画了。”楚风嘿嘿一笑。
程源先生懒得理会他。
知道自家师父一旦犟起来。是八匹马都拉扯不回来的,楚风自然也没有与师父坐而论道的想法,于是只插科打诨一番,便又转回自己的桌子上作画去了。
按照师父的规定,算是五十遍的惩罚总算做完,楚风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发现程源先生正站在一旁,仔细的看着自己罚抄的笔法。
“嗯,好多了。”程源先生点了点头。状似不经意的问道,“胸前的伤口好些了么?”
楚风笑着道:“好多了,就是还有点痒。”
“回去歇着吧。”师父吩咐了一句。
“好,师父也早点歇着。”楚风起身一礼。准备离开。
“与人来往的事情,我不懂。”楚风走到门口,程源先生的声音又在身后再次响起。“你为什么非要去画院,原因你曾经跟我说过。我虽然不敢苟同,但是也的确无法反驳。其他的东西我不敢说。但你在画作上的天分绝对是要高过傅乐和的。既然他能够考得上,你就更加应该轻松的迈过那道门槛儿。”
“但其实你说得对,画院的秋闱与寻常的科举不同,很多东西都需要考虑的。人情往来的东西,我的确是不懂的,弄不明白,同时也不想弄明白。但是,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自己要走的路,就应该全力以赴的。这方面的东西我帮不了你,你应该去求教与陆文端的。”
程源先生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即便是这时候,先生也依旧没有抬头,就仿佛正在自言自语一般。
楚风听着,看着他的侧影,心里泛起种种复杂的情绪,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又是欣喜,这种种积攒到一处,最终只能化作深深一揖,以及一句应诺了。
程源先生是最厌恶画院的人,可是如今为了楚风,不但同意他参加画院的秋闱,甚至还同意他为秋闱的高中而做一些人事方面的走动……所有的这些,都是与程源先生的价值观完全不相符的。可是偏偏他却同意了。
这不是楚风矫情,而是他真的明白,同意让自己亲近的人去做与自己价值观不相符的事情,是一种多么大的信任。
……
……
楚风在家休养了半个月,没有出门,于是便利用这段时间,为画院的秋闱努力做起准备来。
程源先生教育的严苛是不必多说的,楚风几乎找回了当年准备艺考的感觉,****夜夜的对着画稿,紧张又充实。
楚风受伤的消息自然会渐渐传开,不过两三日的功夫,许多认识的人闻讯而来。萧庭送来了一些生肌的药以及一些补品,马公公也登门笑眯眯的送了一些好东西,又特意找来一位御医为楚风诊治一番,这种待遇是楚风前生今世从未体会过得,不免觉得有些当不起。
不知为何,甚至连王黼本人都亲自登门了一趟,只是当王黼见到陆府的匾额以及文端先生的时候,不免愣了愣。
“在下眼拙,只是看老先生像是一个故人……敢问一句,您是否是当年在朝中为官的陆文端老先生?”王黼看着文端先生,总觉得哪里眼熟,却又不敢直接去问他,害怕话语往来之下曝露了徽宗的身份,于是趁着一个没人的功夫,偷偷的问了楚风。
徽宗那个雨天走入范氏书画行的时候,正是王黼跟在身旁。
自打楚风知晓了徽宗的身份之后,也不免在想当时跟在徽宗身边的王黼是什么人物。如今听说对方姓王,又听了旁人叫他“大人”,便将将猜出了几分。
文端先生的身份并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听王黼这样问,楚风便点头答道:“先生姓陆,字的确是文端二字,早年是在朝中为官的。您认识我们先生么?”
王黼听了,心底不免一惊,心想自己以往对楚风这少年的评估实在低了些,立时笑道:“文端先生的大名,我们这些人哪里会没听过。只是我识得陆老先生,陆老先生不识得我罢了。”
楚风笑着应了,并不多言。
王黼对楚风表现出和善与关心来就算完毕,并没有停留太多时间便匆匆离开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物来说,楚风只是一个前途未明的潜力股,只要示好即可,倒也不需要灌注太多的时间。
除了这些人之外,书画行的同僚们也前来探望了几次,李良骥在回杭州之前也来转了一圈,倒也没多说什么场面话,反而因为听说楚风被女人所救,所以嘲笑了他一番,而后留下了一句不会跟楚风抢女人的话,潇洒的走了。当然,来的次数最多的还是范家的人。
范秋白来了两次,二人在范家仆从下人们面前,只能说一些浅浅淡淡的话,一些情愫从目光中流转而出又接收过来,致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荼蘼花的味道。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在第二次离开之前,范秋白用一双水波一样的眸子望着楚风,轻轻吟诵了这样一句诗。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楚风暗暗接了后面一句,心中说不清是惆怅还是喜悦,淡淡的情愫就此蔓延开来……
至于凶犯的身份,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其实就已经传开了。
毕竟何君昊也是东京城的知名人物,而且何君昊的父亲就是京师守备,做出这种事情来,虽然说不上是“监守自盗”,但也是明知故犯了。
更何况,这事情与买凶杀人不同,那样还有一些回旋的余地。可是何君昊是当街杀人,不但路上的目击证人太多,就连他自己对此事也供认不讳,一意求死……
当时何君昊就求死的撞了南墙,但很不幸的,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介书生,对于人体最为坚硬的骨头之一头盖骨,他还没有那种一下子就把自己撞死的能力。
何君昊昏迷了七天,在衙门私下的“审讯”里承认了自己的罪状,而后便闭口不言。据说,他至此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件事情自然震惊了太多太多的人,包括萧庭,在通过四面八方的手段,打听了何君昊认罪的事实后,萧庭第一时间又来到了楚风的家中,郑重的抛开自己与何君昊的关系。
“我其实说不上恨他,何君昊他……大概是那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心情,可以理解,只不过他的行径的确偏激了些。”楚风看着面带焦急之色的萧庭,淡笑着安慰。
周瑜和诸葛亮这对官配是要等到明朝才开始的东西,萧庭一时间闹不清这典故说的是谁,却也大概了解了楚风的意思,心底松下一口气来。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杀人放火的大罪状,官府必定不会轻易饶恕他的!好在楚兄你福大命大,没有被这种小人取了性命。”萧庭郑重其事的道。
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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