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顺着萧庭所指去瞧,果然见窗外的景色颇有些意思。
这是一处酒肆的角落,一面是酒肆自家的后院,里面有一株颇为粗壮的梧桐树。而就在九十度角相对的另外一扇窗子里,却不知是连着什么地方,入眼的便是一处莲花池,此时正菡萏初开着,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煞是动人。
窗子是深红色的木窗,带了些半旧的痕迹,这时候却如同旧画的装裱一般,反倒呈现出一种独有的韵味来。
一窗一画。果然有趣。
萧庭见楚风脸上流露出来的赞叹,也不免微觉自豪的笑起来:“听说陆放翁这一首《夏夜》,就是在这个地方写出来的。当然,也有人说这酒肆的掌柜附庸风雅、移花接木,不过以我的了解,这位掌柜的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恐怕很难编出这样的掌故来。”
——
难得跟大学的同窗好友相聚,回来的晚,传的也晚了些。
总觉得不论天南海北,世事相似又无常。
且行且珍惜之类的忠告是没有的,只是感慨一番,拥抱生活,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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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曲调与王希孟()
“二位郎君单单饮酒无趣,不如奴家唱个小曲子给您二位助助兴吧。”
酒菜已经摆齐,楚风与萧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的当口,一个十三四岁姿色平庸的少女,抱着琵琶走了上来。
少女的神色间有些隐隐的羞怯,尤其是在看到萧庭那一身华贵的锦衣之后,这种羞怯就渐渐变成了畏缩,低下头咬了咬嘴唇。
萧庭看了那少女一眼,微微皱眉。
酒楼酒肆中常有这样卖唱的姑娘,只是依据着酒楼层次的不同,这些卖唱姑娘的容貌唱腔也自然有上下的分别的。
眼见着这少女其貌不扬的面庞,萧庭便觉得有些无趣。再加上她身上那洗退了色的布衣,萧庭便愈发觉得厌恶,准备开口让她退下。
“会唱些什么呢?”
可就在这个时候,楚风笑呵呵的问了一句。
萧庭有些不解,抬头看了楚风一眼,见后者一双微亮的打量着卖唱少女的眸子,心中倒也立刻释然。
大概是杭州城没有这等风俗,楚风很少见到这样的卖唱情形,所以觉得好奇吧。
于是萧庭也微微一笑,从腰间摸出几枚散碎的铜钱来,随手放在了桌子上,吩咐着:“挑拿手的唱。”
少女怯怯的又略显激动的应了。她连忙从旁边自己拽了一个长条凳子过来,即便是这时候,她都像护着宝贝似的护着怀里的琵琶,于是整个动作便显得十分吃力。
楚风见状,起身来帮忙。
少女唬了一跳,连说“不用”,可刚刚开口,凳子已经在楚风这一桌的不远处摆好了。
萧庭无奈的看着楚风。少女的下巴快要贴到胸口。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
“没关系,好好唱吧。”楚风笑着安慰。
少女不敢再抬头,连忙在凳子上坐了,变指调拨,略显慌乱的来了一段前奏。
萧庭长久厮混在这种地方,也算是半个行家。听着她拨弦的动静,立刻就听出了她的业余来,于是笑着摇了摇头。
“楚兄若是喜欢听曲,下次咱们去青柳楼,司大家的琵琶可谓是冠绝京城的。”萧庭笑道。
楚风道:“其实我不懂这个,也根本听不出什么好坏来,只是偶尔听一下倒也觉得有趣。”
“吴迷巷子里有一家茶坪,那里的二胡也是一绝。只可惜弹唱的是一位老头子,不是青春年少的姑娘。总是少了些味道。哈哈!”萧庭道。
“萧兄果然是个中高手,看来颇善此道。”
“不敢当,只不过到处厮混的多一些……”
少女的琵琶声渐渐转小,她重新整肃着自己的坐姿,偷偷的清了清嗓子,婉转开口。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她这边一开口,萧庭和楚风都纷纷愣了一下。
萧庭几乎触电一般。瞪大了眼睛看向少女,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姿色平庸至极、行止无聊至极的人物,能够拥有这样天籁一般的嗓音。
而楚风的愣怔,却是因为她所唱的这首词……
这是他当日在樊楼、在徽宗面前,写下的《踏莎行》。当时忘却了下半阙。昨天才补好了,交到了马公公手中。这少女,为何会唱?
楚风满心的不解,却听少女继续唱到:“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一首完整的词,一首楚风昨日刚刚拿到这世间的《踏莎行》,竟然在一个小小的酒肆中,被人简简单单的唱了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唱歌的时候,并不抬头看人,只微微垂下目光,手指拨动琴弦,点点滴滴,却又婉转动人。
一曲唱罢,少女渐渐的从歌曲的余韵中回过神来,方才那一丝从容便立刻消失,只剩下慢慢的羞怯与畏惧,偷偷的瞥了一眼那桌子上的铜钱,却又不敢伸手去拿。
“你是跟谁学的唱腔?”
“你是从哪里听来这首词的?”
楚风和萧庭同时开口,问出的却是不同的问题。
少女听着着突如其来的发问,真的害怕的缩了缩身子,紧紧的抱着琵琶。
楚风和萧庭互视一眼,也不免又仔细思考了一下对方的问题,也对对方问题的答案好奇起来,于是重新看向少女。
少女更加慌乱了,这时候几乎被电到一般站起身来,咬着嘴唇抬眼,看到对方二人投过来的目光,害怕的要命,竟提了裙子,连铜钱都不要了,准备夺路而逃。
“姑娘莫怕……”
“姑娘莫怕……”
二人又是同时开口。
萧庭连忙起身追了两步,柔声道:“姑娘,我们只是惊叹于你的唱功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害怕。”
“小青,这是怎么了?”
掌柜的刚好从后厨端了一盘子冷切走出来,瞧见抱着琵琶的少女畏惧嗦瑟的模样,还以为她是被什么人占了便宜,脸上立刻就有了怒意。
少女也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蝴蝶一般躲到了掌柜的身后,不敢再看任何人。
“原来她叫小青么,”萧庭走上前去,冲着掌柜的微微欠身,“真是抱歉,刚才我们好像吓到她了。不过掌柜请放心,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赞叹于她的歌喉而已。”
“啊,萧郎君!”
掌柜早就了解萧庭的品行,知道他虽然是世家公子,但绝对不是那种会调戏良家妇女的人,于是自然明白了其中的事由和来历,叹息一声。
“小青,别这样。”掌柜的侧开身子,将身后的少女曝露出来,指责道,“我知道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不容易。可是你也要一点一点的学啊,不要太害怕了。萧郎君是好人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失礼?还不快给萧郎君道歉!”
“不必,不必。恐怕是我真的吓到她了。”萧庭看着少女微微发抖的样子,心里也不免有几分自责,不敢再与她多说。只问掌柜道:“你与她相熟的?”
“哎——”掌柜无可奈何的看了小青一眼,长叹一声,先将那冷切的盘子端到了萧庭楚风的桌子上,才苦笑着道,“二位郎君是好人,否则她这个模样,如今也不知会遇到些什么了。这是我姑父家的孩子,之前江南水患,家里人都没了。只有她跑来投靠我。她也不会做什么,自己说会唱曲子……我原是不肯的,毕竟是姑娘家,在外头抛头露面的怎么行?她自己硬要试试,就从外头先借了一把琵琶试着唱,这不是,刚第一天就闹出这种事情来。好在是遇到了二位郎君,否则若是得罪了不依不饶的客人。也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端了。”
“琵琶是借来的?”萧庭点了点头,“怨不得。唱腔是一流的,这琵琶弹的实在是……嘿!”
小青在一旁听着,这时候把头压的更低。
“她也就是自己瞎琢磨,什么唱腔不唱腔的,能够唱出个调子来也就是了。”掌柜的往身前的围裙上抹了抹手上的油,叹息道。“我也不敢让她出去唱,只在这个小店里转悠吧,害怕她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再出了什么事情。哎,毕竟就剩这么一个独苗了……不过如今看起来,她这个脾性。也不能再继续唱下去了。”
小青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连忙抬起了头,上前两步:“我可以的,我、我……”
萧庭看着她实在算不上好看的容颜,微微叹息一声。
楚风在一旁听到了,心里不禁在想,原来萧庭这种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郎君,也不是全然对世间疾苦毫无怜悯之心的。
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来,萧庭随手放到了掌柜手中,淡淡道:“她要是还想继续唱,就拿这钱去买一把好琵琶,自己多练一练。如果不唱了,就拿着缓解一下生活,算是解一解燃眉之急罢。”
说罢,不知为何,萧庭总觉得有些无趣,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寂寥感,于是淡笑着问楚风:“楚兄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我忽然想起家中有些琐事要办,怕是要现在回去。这次匆匆结束,真是抱歉了,下次定然赔罪……”
楚风微笑道:“偶尔推杯换盏,自然不能耽搁了正事。”
心中到底是充满疑问的,楚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个,小青姑娘,我能不能问一句,你之前唱的这首《踏莎行》,是谁教给你的呢?”
小青瑟瑟缩缩的不敢上前,回答之前看了掌柜一眼。
“不是教的,是听来的。”小青又垂下眸子,声音低小的如若蚊蝇,“从那边的大酒楼里听来的,我、我就学着唱。”
楚风闻言更加不解,皱了皱眉头:“是跟谁学的呢?她有没有说过,这词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小青摇了摇头,如实回答:“姐姐们都在唱,好多人都唱的,我才多听了几遍。现在我、我只会这个。”
不过是昨日才被他填写完整的《踏莎行》,怎么刚刚过了一日,就传遍京师了?
这事情实在太过诡异了些。
“我也不知道姐姐们是从何处听来的。只是听她们说,填这词的人叫做,唔,好像是楚风。楚国的楚,风雨的风,楚风。”小青又补充了一句。
萧庭在一旁听着,愣了一下。
……
……
“‘当花侧帽’这一句,宫调的调音太正统了些,怎么说也是独孤信的典故,要更加风雅不羁一些。嗯,改用羽调试一下。”
徽宗只穿了一身随意的单衣,犹嫌闷热,将领口的扣子又解了两颗,皱眉道:“西北角的轩窗留着做什么呢?不打开了吹吹风,是要做摆设么!”
见徽宗隐隐有了怒气,仆从们哪里还敢声张,大气都不敢出了,连忙有人小跑着去开窗子。
吃了一口西瓜,冰浸的汁液从嗓子滑落到胃里,一股凉意竖着贯彻了整个食道,徽宗胸口前那股子闷热之气才算是散开了一些。
改了羽调的“当花侧帽”一句,这时候被宫廷中的女官悠悠唱来,着实不错。
“官家,您可真是圣明。这样一改,的确显得散淡洒脱了不少。”
王黼在一旁笑着道。他正是那一日,与徽宗一同走进范氏书画行的人。
徽宗懒洋洋一笑,手里拿着一根笏板,跟随着曲调的节奏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大臣们上朝时手拿的礼器,在徽宗手中,不过是一个随手拿来打节奏的玩意。
“将明,我那天不是说起来,总觉得楚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么。”徽宗玩味的笑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在师师那里看到的那幅画。还是老马不知从哪里收回来的,十分奇特,一时连颜料都辨别不出来的那一张。那上面的署名,就是楚风。”
王黼闻言微微怔了怔,旋即笑道:“或许只是巧合吧。那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真能画出那样奇特的画作来?”
“或许是,或许不是。”徽宗显然并不急于弄清事实,只是玩弄着手中的笏板,懒洋洋的听着美人的唱词。
马公公端了些点心送上,笑着说了两句什么,见徽宗没有闲聊的兴致,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便给王黼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退了出来。
“我的王大人,您可弄清楚了?官家对那个楚风,到底是什么态度?”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马公公听着宫殿里头浅淡悠然的曲乐,笑着道,“王希孟那小子‘病逝’之后,官家就没再这样‘观照’过什么人了。官家到底是看上了这楚风的什么,竟然又为他扬名又帮他找进身之阶的,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呢!老奴脑子笨,一时弄不清楚,还得请教您老人家。”
王黼闻言笑了一声,心想:你这阉人也是个混账东西,拐着弯的点我,王希孟那小子‘病逝’你也有份儿的,在这里乱充什么糊涂!
于是笑道:“马公公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您整天都在官家身边的,官家心里想的是什么事情,您若是还不清楚的话,我们这些冷不丁才能得见圣颜的人,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马公公眯了眯眼睛,嘿笑一声。(。)
第四十八章 炎夏中的一缕刀光()
“马公公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您整天都在官家身边的,官家心里想的是什么事情,您若是还不清楚的话,我们这些冷不丁才能得见圣颜的人,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任谁都知道,王大人才是官家身边的红人,而且不但自己能够得到圣眷的长盛不衰,甚至还能够为官家推举其他的人物。呵呵,”马公公皮笑肉不笑的道,“我们这种老胳膊老腿儿的奴才,哪里敢跟王大人您相提并论呢。”
二人这话里话外刀光剑影来往一番,也不免各自冷笑几声。
王黼甩了袖子,微微叹息,道:“罢了,你我二人何必起这种口舌,真是妇孺一般的举动,太过无趣了。不管怎么说,在楚风这件事情上,咱们都是站在一处的。我看官家对楚风的意思,的确是惜才的,隐隐有些当年王希孟的意思。只不过王希孟是真正的惊才绝艳,这楚风,或许有几分诗词的才华,可毕竟还要差上一截的,不必太过担心。”
马公公思付了一下,道:“官家现在恐怕是将这事情当成了游戏,觉得通过自己的想法将一个人的名声捧起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只是现在这个程度,自然无须担忧,可若是官家的玩儿性起了,变本加厉的来这么一遭……这楚风若是个明白事理的家伙倒也罢了,若是不然的话,难免又是另外一个王希孟。”
王黼听了,嘿笑一声,并不多言。
马公公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他们二人互相都知道对方的底细,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所以很多事情可以说的很直白。无须隐藏太多。
但大家也互相都有心中的算盘,两个人身后又牵扯着更多的人与事物,很多事情便在这种局面之中复杂起来。
“马公公是聪明人,这时候自然已经有所打算了?”王黼理了理衣袖,抬头看着远方宫殿的飞檐翘角。
“可不敢当。我们这等愚笨的人物,也不过是跟随着王大人的脚步。亦步亦趋罢了。”马公公谦卑的笑起来。
王黼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中泛起淡淡的厌恶。
……
……
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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