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声簌簌潇潇,不知为什么,每次走进李良辰的房间里,这并不起眼的雨声便会变得分外清明。
“每年一到梅雨季,这朱砂都不够红,做旧也弄不出应有的样子来。”李良辰眉峰微蹙,随手将那调制颜料的玉条搁置了,不慌不忙,扭头去看楚风的画作。
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李良辰的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这人的笔力,比春日的时候要精进很多了。最重要的是,他画出来的东西气度从容,即便是画小品,也颇有些大格局的味道。年轻有为,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李良骥在一旁听着,心里泛出几分不是滋味来,却也依旧赔笑道:“嘿嘿,我说阿姐,你要那楚风作画,总不会是……不会是想要……”
李良辰淡淡道:“我要临仿的那一幅《孤江垂钓图》,远山的那一抹烟云总是画不好。原本抱着碰一碰运气的打算,没想到,这个楚风的技艺果然在短时间内精进了很多,这一幅小品是可以用的。”
李家做临仿,自有家传的许多高妙技艺。除了最基本的仿制、做旧之外,适当不漏痕迹的拼接,也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一般来说,十分突兀的拼接往往会打破整幅画作的连续性,除非是高手,否则不敢轻易使用的。
李良辰是艺高人胆大,再者,她自觉楚风的烟云的确要比自己画的好,不用可惜。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一个对待自己十分严苛的完美主义者,为了一幅书画不眠不休七八日是十分寻常的事情,尤其若是遇到了精品,便更加上心了。
李良骥虽然在临仿的技艺上与家姐相去甚远,但该懂的东西总是懂得。这时候听着自家姐姐浅浅淡淡的话,眼皮就开始突突的跳个不停。
干笑了两声,李良骥不无担忧的道:“阿姐,这样真的好么?那楚风到底是不是咱们门第里的人,咱们尚且不清楚。如果是的话,也就罢了,大家都是做临仿的,互相给点小恩小惠,技艺上来往补足一番也是好事。可如果不是的话……那楚风若是知道了真相,知道咱们用他的画做拼接临仿,怕是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
李良辰并不怎么担忧,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回头再度拿起玉条,磨调起朱砂的颜色来:“那楚风,不是过些日子就要进京考画院了么?既然离开了杭州城,咱们的画作即便卖出去了,他几年之内也是看不到的。即使几年之后那样凑巧的被他瞧见,想必他也已经忘了,有什么可担忧的?”
李良骥急道:“他是要去考画院不假,可是,就以他的本事,万一没考上,再回杭州来的话。”
“画院不是秋日才会考试么?”李良辰淡淡的问。
“话是没错,可即便这样算下来,这一来一回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难保他撞不见!。”
李良辰持笔沾了一点朱砂,在绢帛上浅浅的试了一下,这朱砂的颜色,总算是满意了些。她将笔重新挂回笔架,头也不抬:“那不就得了。待到秋日,他必定会考上的。”
“啧,就凭他?”李良骥哪里会相信,嗤笑一声。
李良辰回过头来,极为浅淡的看了他一眼。
李良骥吓的打了个激灵。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过那幅画?”李良辰冲着刚刚送来的小品轻扬了下巴,“你身为李家的东家,就算是不能真的自己做出一些东西来,该有的眼光还是要有的。你仔细去看那幅画的笔力,再想想之前水墨会上那一幅《西湖烟雨图》的笔力,二者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得不承认,程源先生的技法着实高妙,而这个楚风的天资也实在让人欣羡。只要他按照这种成长方式继续下去……不,也不必,大概维持个六七成即可。到得秋闱之日,他必定会考入画院的。”
李良骥闻言,干咽了一口吐沫,试探着发问:“有那么确定?”
李良辰冷冷一笑,挥袖猎猎生风:“听闻画院考试的最终裁决,是当今圣上。若是圣上连楚风的画好在何处都看不出的话,他也妄称什么风、流天子了。”
这可是一句大不敬的话,李良骥唬了一跳,连忙上前劝住,作揖不迭:“我的好姐姐,您可看在咱们李家就剩我一棵独苗的份儿上,小心些说话罢!”
李良辰轻蔑的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
她觉得自己的发髻有些散乱了,索性抽出发簪,任由三千青丝泄下,而后再度抬手,重新简简单单的一簪盘起。动作行云流水,清雅风质。
“你既然知道事关宗族,就莫要再在那烟花巷子里厮混。我以立誓终身不嫁,李家的血脉自然要靠你来延绵。我看,那范家的娘子就是很好的,你若是害羞,改明儿我就替你去找媒人来问亲。若是想要纳妾,琴操妹妹也是极佳的人选。当然,以琴操的才华和相貌,未必肯下嫁与你的……”
第十一章 冷雨入怀化狂狷()
“楚郎君,不着急的。这是咱们自己雇佣的船,要是实在不行,明日再走也不迟的。”
转眼便是相约之期,雨水仍是簌簌的下落,只是这一日来说,似乎已经比寻常小了许多。
水面上蒸腾出一层薄薄的烟气来,随风飘忽灵动,宛若仙尘。
所谓烟笼寒水,大抵如此了。
范秋白站在船舷旁,面含笑意的看着岸上的楚风。
飞白在后面为她撑着伞,大概是觉得等人这种事情太过无趣,于是偷偷的伸手去接伞骨偶尔垂下来的雨滴,偶尔嬉笑起来。
楚风心下有些愧疚,不误担忧的道:“范娘子还是先行回船舱吧,莫要淋湿了身子,再惹出病症来。”
“一点小雨而已,不妨事的。”范秋白浅浅的笑,眼睛弯成月牙,显出几分少女的灵动与俏皮来,“再说,主人迎接客人乃是常理,难道还能让客人独自登船么?”
文端先生与老张早就已经进了船舱,如今正在等的,正是程源先生了。
早些时日,文端先生亲自与楚风同去了程源的住处,二位年龄身份相仿的人闭起房门谈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文端先生用了什么样的纵横捭阖之术,竟然真的将程源先生说通了,答应与大家一起乘舟北上。
只是如今到了相约之日,约定好的午时已经过了,渡口旁却依旧不见程源先生的身影。
楚风心里不禁有些打鼓,心想莫不是程源先生一时间反悔了,真的准备不来?
“程源先生的性情虽然古怪些,但说好的事情应该不会置之不理的。楚兄,要不咱们两个先往前迎一迎,范娘子也且先回去,一会儿快到了我再早些过来通知,范娘子再来迎客不迟。”在一旁送行的刘正卿道。
“这样也是个好主意。范娘子,你看呢?”楚风转身问范秋白。
范秋白看着楚风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心脏就是噗通一跳,连忙低了头,两颊生出一抹红晕来:“好,那就偏劳刘郎君了。”
“哈哈!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哪有什么偏劳不偏劳的说法。”刘正卿哈哈一笑,随意的挥了挥手。
范秋白敛了一礼,带着飞白一同退回船舱,依依不舍的看着楚风离去的方向。
飞白见状,扑哧就是一笑,嘻嘻道:“我说小娘子啊,咱们是与楚郎君同行的,那刘郎君才是送别的人。刘郎君都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呢,如今不过是暂别,怕是一盏茶的功夫后就要相见的,娘子你怎么反倒显出几分不舍来!”
范秋白闻言,脸上就像是火烧云一般,腾地一声红了一大片。
左右见四下无人了,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去捏飞白的小脸蛋,娇叱道:“好啊,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的笑话都敢说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少女的心绪就如同柳絮一般,在这样绵延不绝的烟雨里,缱绻着飞向远方。
而到了楚风那里,心里的怅然是确确实实的,无法作伪,也无法抹去。
小时候读“多情自古伤离别”,读“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的时候,楚风总觉得有几分矫揉造作了。不过是离别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日后自然还会相见的,为何要生出这样酒入愁肠的情感来?
“鸿雁传书”“鱼传尺素”,这样的情绪,在千年之后的时代中,是一种无人能够体会的感情了。
毕竟科技手段在那里,电话、网络、视频、聊天工具,太多太多的东西将时空都破碎了。“坐地日行八万里”都不再是想想的世界里,想要体会这种离别的感触,实在是一件纸上谈兵的事情。
很多事情,大抵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能辨别出其中的无奈与叹息缘何而起,又缘何而延绵不绝着。
“此去汴京,怕是要经年不见了。楚兄,我想你这次去考画院,应该是探囊取物的。即便真的遇到什么琐事,一考不成,倒也不要紧。回江南来也好,在汴京住下也罢,我也是早晚要过去的,到时候自然去找你。”刘正卿笑道,“若是那时候你飞黄腾达,莫要忘了我这个老朋友才好。哈哈!苟富贵,勿相忘。”
楚风撑伞与刘正卿并肩而行,微笑道:“富贵怕是不能的。若是真的入了画院,为人没准儿更加痴一些,刘兄莫要嫌弃才好。”
刘正卿朗笑道:“晋人有顾恺之痴绝以明世,我若是有一位可以与之比肩的朋友,那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哪里敢和先贤比肩?”楚风一惊,连忙摆手,“刘兄这是亵渎圣贤,此风不可长!”
“哈哈!你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却了那么一股子少年英豪的狂气!也罢,听闻汴京内外多‘斗鸡走狗轻薄儿’,你若是没事儿学一学,倒也是你的好处了!”
楚风摇头而笑:“刘兄何必笑我。以你的才学,府试也不过是寻常小事,定然能够通过的。到时候殿试论英豪,我在汴梁等你。”
“好!就这么说定了!”刘正卿眼睛一亮,伸手在楚风的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两下,“到时候你我兄弟二人,一文一丹青,纵横汴梁城!岂不是大快人心之事!哈哈!此事当浮一大白,可惜无酒可饮,惜哉!惜哉!”
渡口旁,并非东西二市,一时想要买酒是不可能的。
楚风环顾四周,微微一笑:“饮酒放歌,倒也不是完全不肯能的事情。只是这酒水,未免浅白了些,不知道刘兄肯不肯屈尊饮尽。”
说罢,走到一处角落的屋檐下,与一个落魄的乞丐说了两句什么。
那乞丐用十分不解的眼神看了楚风一眼,将空碗递了过去。
楚风道谢接过,端着口沿睚眦参差的陶土碗,笑着走向刘正卿。
面对着刘正卿疑惑的眼神,楚风笑着将那陶土碗伸出伞外,满满的接了一碗雨水,端到面前,笑道:“以雨代酒,不知刘兄肯不肯饮?”
说罢,举碗扬手饮尽。冷雨入怀,痛快淋漓。
刘正卿一愣过后便是大喜,也不顾街边众人的目光,仰天大笑一番。又在周遭路人看狂人的神色里,与楚风一样,接了一碗冷雨,仰首饮尽,一滴不留。
“冷雨入胸。日后,这满天满地的雨水便是胸中豪情。刘兄,天地入怀,可狂狷否?”楚风笑道。
刘正卿闻言,只觉得胸中豪情激荡,万千言语,终究只化作锤在楚风肩头的一拳。又骂道:“个死小子,平时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怎么偏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硬生生的要把我比下去么?真是太气人了!可恶!”
楚风也笑,又道:“我在嫂子那里留了点银钱……你放心,不是给你的,只是寄存在你那里。我若是考不上画院,总不好拿着钱财跑来跑去吧,那样也不安全。放到你那里,你帮我保管着。你自己若是一时手头周转不开,拿着周转也方便……哈哈,放心吧。这回都是我字画送出去的润笔钱,没有刘府事的。”
提到刘正平,刘正卿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楚风微微叹息,道:“我之前与刘府事在饮月舫吃酒的事情,你朋友那样多,自然是早就知道的。你也未曾问过我,我便知道你与刘府事的芥蒂之深了。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其实我一个外人,的确不方便过问。但我总多少说一句,我这一来一往的接触下来,那刘府事的确是有悔改之心的。”
刘正卿眉头紧皱,半晌开口:“你我兄弟分别,何必提他。”
楚风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闻言微微一笑,便也罢了。
恰好这时远远的瞧见一辆马车,掀开层层雨帘越走越近,那坐在车辕上的,果然是小六子无疑。
第十二章 《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楚郎君,程源先生让我那两幅画去给他瞧。我一时不知应该择哪一个,你快帮我挑一挑罢。”
横舟北上,一路烟涛,除却刚出杭州城时遇上风雨,稍微经历了些波涛之外,余下的路程倒也十分平静。
乘舟而上到汴梁城,走的是隋朝就已经建设好的京杭大运河,准备到达徐州后再转陆路,这样不单速度快一些,而且还免去不少颠簸。
范秋白的身子,最怕的恐怕就是颠簸。这些考虑,自然是家中早已为她做好的。
这些年来,她每年都要走一个来回,对于沿途的种种倒是已经熟悉。早在离开之前,范秋白便特意为楚风写了一个手札,注明了路途上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以及不需要携带、沿途就可以买到的种种,品类十分详尽,也让楚风准备起来得心应手了。不得不说,少女的细心,是男儿永远都比不上的。
不是没有出过远门,只是在这个年代里,沿运河而上对于楚风来说,着实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
这个年代,蒸汽机还没有发明,船的运行基本依靠风力和人力。只是运河毕竟不同于海洋,风力虽然有,但是不多,所以他们所乘的这一艘,时不时也要靠纤夫拖拽的。
楚风在甲板上看着,总觉得有些不舒服。毕竟千年之后那个年代,出这样重体力的人虽然不至于没有,但双眼是很难直接见到的,更何况是为了自己在奔波。他们在船下流血流汗,自己在船上潇洒品茶,这种感觉,楚风一时间不大能够适应,心里的愧疚是一直有的,很难挥散开去。
“楚郎君是没怎么走过水路吧。其实也不必太过介怀,他们这些纤夫,要不是家里实在没有口粮食吃的话,也不会来做这样的事情了。辛苦是辛苦些,但是赚的不少,也算是一种弥补了。要不然的话,他们连这份工钱都弄不到,怕是全家都要跟着饿肚子的。”船老大对楚风笑道。
楚风听了,微微点头。心里不由得抱憾,要是自己懂一些相关技术的话,或许能够发明点什么东西出来,稍微帮助一下这些人才好。可惜自己除了书画之外,会的东西实在少的可怜,技术能人是做不成了,发明创造之类实在不大现实。
只是看着那纤夫发了一会儿呆,楚风不由想起了后世那幅著名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心里不禁一动,有些技痒,回房执笔调弄起来。
油画的确是许久不曾画了,原本也只是为了考试才学的,并不怎么喜欢。但楚风也不得不承认,西方在油画光影上的韵味,的确是东方画作比拟不了的。
其实后世艺术学院的考试也是好笑,哪怕考的是中国画专业,考试的科目却也脱离不了油彩。连考试科目都盲目的西化,也难怪国画日渐衰微了。
若是真正从喜爱的角度来论断,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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