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成不敢说,但这几****细细的回想,总觉得当时誊抄的人当中,也只有他的嫌疑最大了。”刘郎君思付着,低声将当日发生的事情细细的讲了。
自己落下那墨点的时候,楚风是如何走到自己身边随意谈笑,又是怎样的表情模样,如何如何,全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添油加醋或许没有,但简单的、挑选的陈述,就足以论证许多东西。
人的主观意识向来是一种十分脆弱的体系,只要脑子里断定了一件事情的正确与否之后,眼中所见的所有东西,人们便会只挑选那些印证了自己看法的事情做论证。
这就是人性的偏执了。
刘郎君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被楚风摆了一道。这个看法一旦生出来,他便开始从头到尾的梳理整个乡试的过程。从最开始与楚风的相识到结束,他挑出了种种画面与细节去细细的想,于是越想越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看法,也越想,就越对这个楚风恨之入骨了。
但刘郎君毕竟还是清醒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对楚风造成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撼动或者影响。当初想要栽赃陷害,都变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楚风已经是同乡试出身的人物,又被主考官这样明显的照拂着,他刘郎君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敢再做那等愚蠢的事情。
“小的想了许久,觉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刘郎君看了远处正座上的三位大人一眼,缓缓道,“那楚风应该早就是李大人的门生了,这一次安插进来,恐怕早有目的,只是咱们本地的二位大人未必完全清楚。我寻思着,知州大人知道的可能性恐怕很大,或许是背地里听到了通判大人在乡试中做生意的事情,通过这种方法,稍稍敲打敲打,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周大人,您说呢?”
周府事斜了他一眼,双眼微眯:“那若是按照你的说法,知州大人到底知不知道我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呢?”
刘郎君哪里感觉不到周府事周身散发出的冷冽,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打了个激灵,忙道:“小的只是臆测妄言,做不得准的。”
“哪怕是臆测,也终归是有些可能性的。”周府事冷冷一笑,“若是按照你的说法,知州大人敲打的,可就不单单是通判大人一个人了。我一个知州大人身边的文官,都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刘贤弟,你如今辨识人心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利落了!”
刘郎君被吓的要命,面色惨白。
周府事冷笑着看了他半晌,旋即转头,看着场间依旧的热闹,听着耳边几乎不会停歇的对琴操的夸赞之声,面无表情。
“不管怎么说,李大人在杭州一日,这个楚风,就可以威风一日的。”
周府事的面庞在烛火的照耀当中,忽明忽暗。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的威风,未必能够享受的太过长久。”周府事冷漠的笑笑,“石出于岸,流必湍之。如今的楚风就是河边那一块最为独特的石头,现在李大人捧得他越高,大家花花轿子众人抬的越高,过些日子,他摔得,自然也就愈发的厉害。”
“乡试的事情,暂且先不用去管了。钱你好生的去凑,这是事关通判大人脸面的事情,绝对不许办砸了。”
“楚风这个人,早晚会从如今的位置上摔下来的。你看看周围这些人偶尔看他的目光,对于他,哪一个寒窗苦读出身的士子,不会从心中勃发出几分恨意呢?”
“李大人或许以为自己正在帮助楚风,殊不知,他这一番举动所成就的,不外乎两个字——捧杀。”
“他楚风让咱们不舒服,日后,不需要咱们动手,所有杭州城的士子们,都会好好的让他觉得不舒服的。”
“这种人,一旦跌落下来,一定会死的最惨。到时候众人一窝蜂的攻击他,咱们,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
说到这里,周府事仿佛看到了那样的画面,手中折扇一展,笑出声来。
刘郎君连连应是,这时候偷偷瞥了一眼周府事的脸色,见他面色好转,一颗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至于周府事所勾画的未来……
刘郎君想着乡试当日的种种,又抬头看了看正在那里挥毫作画的楚风,总觉得,很难去想见对方墙倒众人推的那一天。
如果有的话,自然是好的,到时候自己也能够翻盘,甚至可以加入奚落楚风的行列当中,出一口恶气。
可是如果没有……不!定然会有的!周府事说的对!如果主考官李大人离开了杭州城,单单凭借着一个稍微有些名声的程源,以及什么陆家的老爷子,能够保得了他一时,也不可能保得了他一世!
到时候,或者亲自动手,或者破费些买凶,想要出气的办法实在太多太多,很多事情,的确不急于这一时的。
“过些日子,李大人回京述职之后,你找些人,在市井中传一些话。”周府事折扇轻摇,唇角微扬,“不用太过透彻,只说些楚风不学无术、与官府熟识之类的事情就好,简简单单的煽动一些风声,剩下的事情就不必管了。推波助澜的事情,自然会有许多的愚民替我们去完成。”
“周大人实在高明!”刘郎君由衷赞叹着。
这个时候,楚风还在一片热闹当中,安静的落笔挥毫,浑然不知他们的谋划。
第八十九章 人不轻狂枉少年()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这,是《红楼梦》里李纨的判词。
李纨气质如兰,幽深空静,在整个故事当中,仿佛一道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存在与否,做了什么,似乎并不重要,却又让人在最终掩卷后,朦朦胧胧的浮现出她那道浅淡悠长的倩影来。
琴操也是气质如兰的女子,但是与李纨相比,多少要耀眼一些。
但这些耀眼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身世就是身世,已经发生了,摆在那里的。即便再怎么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有很多东西,终究是改变不了的。
李纨是认命的人,而琴操,表面上,她也早已认命,甚至在饮月舫中用自己的才情做出一派金钱堆砌的文章来。但骨子里,在那些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刻,这个少女的心中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有一点点浅斟低唱的精灵在呼唤。
楚风所画的兰,不是工笔细细勾勒出的深闺美娟,而是写意挥洒出的潇洒与淡然。
他与琴操只是初见,一眼就看透人心的本事,他是没有的,恐怕再修炼几十年也未必能够成功。
但美学却是相通的,文学上的、书画上的,包括美人与美酒,都是一些可以恰到好处被互相比较、衡量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楚风多少是有几分欣赏书画的能力的,这种能力延展开来,便成为了欣赏美的能力。
美学是一种在千年之后的教育当中经常被忽视的学问,却又深深切切的贯彻在人生的方方面面当中。
除却朱光潜、蒋勋这样台面上的美学家,还有北野武、昆丁这样的暴力美学的实践者,以及类似哥特这种死亡美学的代名词。
说起来,中国本土的死亡美学也是一种横亘了几千年的美妙。古老到春秋时期的尾生抱柱,近到美学大家王国维自沉未名湖……可以说投湖、沉湖,但是不能说跳湖。这其中微妙的美学差异,就是一种远离汉字的人无法体会的意境了。
美学是一个很宽泛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宽泛,所以才能够相通。
就如同楚风能够将眼前的美人与花卉练习在一起,说的俗气些,这正是因为他有一双善于发现美丽的眼睛。
琴操笑着与周遭众人应答着,时不时的看一下楚风的方向,甚至,想要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看到楚风纸面上的东西。
但楚风是站着作画,她却是坐着弹琴,她能够看到楚风的笔簌簌挥动,却无法瞥见那画卷上的一丝一毫。
心里微痒,想要知道他会画出什么东西来。
更多的一点情思还是在那首《卜算子》上,他与那书画的关系,如何得知,那字画又是如何跑到良辰姐姐那里去的……她心里的疑问太多太多,可是在此情此景当中,却只能埋在心底。
包围着太多的溢美与称赞,琴操周旋应付着,又笑着弹了一首《水调歌头》,楚风的画作才算是告成。
刘正卿自然不会担心太多,其他的不论,对于楚风在书画上的造诣,他是不会有丝毫怀疑的。
至于其他的士子宾客们,他们早早的就用审视的目光在看着楚风,对于这个没有走科举正途,却得到了与他们同样待遇的“外来者”,每一个人的潜意识当中,都拥有着或多或少的不屑与审视。
大家都想知道这个人的书画到底到达了什么样的程度,才能使得一介主考官利用特权招纳。每个人都好奇着,等待着,这其中,自然不排除一些想要看楚风笑话的人。
周府事饮了一口酒,远远的看着楚风。
他看过楚风的字,却没有见过楚风的画。
但他听说过水墨会上的那幅《西湖云烟图》,所以周府事很清楚,如今的展示,除了让楚风书画双绝的名声被坐实之外,并不会有第二种情况发生。
楚风落笔,抬首,看向三位大人所在的方向。
知州大人颔首微笑,一派提携晚辈的长者风度。通判大人率先开口,笑着向身旁的刘大人请示着:“大人,看来楚郎已经作画完毕,不如让他拿过来展示一番如何?”
“哦?已经画完了么?快拿过来让老夫瞧瞧。”刘大人笑眯眯的捋须,看向楚风,十分和蔼的点了点头。
随着他们的开口,宴席上的众人们也渐渐安静下来。
琴操压住了琴弦的微微震颤,众人的目光全都缓缓的集中到了楚风的身上。
不知怎么,楚风忽然有一种……当着全班同学面,交考卷的感觉……而且,同学们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答完了,到底是交了白卷,还是真的全都搞定了?
想到这里,楚风不由得轻笑,心想,到底是千秋一寸心,人性到了什么时候,都是无法改变的。
“《春兰图》小品,还望入得三位大人法眼。”楚风双手奉上画作,恭敬躬身。
“程源先生的高徒,难道还会画出拙劣之物么?”通判大人笑着打趣,接过了楚风手中的画,在刘大人眼前展示,还没等刘大人看的稳健,通判大人便率先大赞了一句,“好画!果然好画!以写意画幽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什么?写意的兰花?这可真是咄咄怪事!”知州大人也感慨了一声。
这倒也是难怪的事情,写意花鸟虽然早已有之,但一来是写意这种画法本身的兴起的很晚,真正的成型基本上是宋朝,与文人画的诞生也是息息相关的。换句话说,楚风现在画出的写意作品,是一种很时髦的事情。
二来,针对花鸟的写意,真正的鼎盛时期要等到明清两代,八大山人、徐渭、郑板桥等人的潇洒用笔,才将花鸟写意的雅致推向了顶峰。
即便是这一幅楚风参考了构图的《春兰图》的作者李流芳,也是明朝人。从此可见一斑了。
当然,楚风落笔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思考太多的事情。创造写意花鸟,开启一代先河之类之类的事情,楚风知道自己没有能耐,是不可能完成的。
他只是看着琴操的时候心里想到了兰花,恰好唯一细细研究过的兰花画作,也只有《春兰图》一幅而已。
至于有关艺术史上的种种,他身为这方面的学生,自然是知道的,但真正的细节,他并没有很深邃的研究过。于是自然也不明白,如今只是简简单单的勾勒,到底是一种多么大胆,甚至显得有几分狂妄的举动。
刘大人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楚风,眉头微蹙。
“楚郎,老夫身在直学士之位多年,虽然略略读过几卷书,却不敢说在书画上有什么造诣。换句话说,其实在书画之道上,老夫其实是个门外汉。”一片瞩目之中,刘大人思付着,缓缓开口,“但是,老夫的年岁毕竟摆在这里,官家又是爱书画的,所以这几年在朝廷当中,多多少少长了些见识、开了开眼界,所以,对于书画上的门道,虽然称不上懂,却多多少少知道几分的。”
“刘大人这话,真是让下官们汗颜了。”知州大人连忙道,“若是连刘大人都不懂的话,别说如今眼前这些人了,全天下懂得的,还能有几人!”
众人纷纷附和。
刘大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如此,面色依旧略带严肃的道:“楚郎,我有些话要说与你听。虽说你有师父为你指正、教导,但是我这种门外汉的声音,也希望你多少能够听进去一些。”
楚风素来相信那句“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如今又是这样的大学士亲自指教,他哪里有不虚心接受的道理,连忙郑重的一揖到地,诚恳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才好!”
刘大人微微点头,想了想,道:“我且问你,这以写意之笔法做花鸟的道理,是你那师父教你的?”
刘大人口中的“你那师父”,所指的自然是程源先生。楚风仔细的回忆了一下,不仅仅是自己已经临习过的画作,还有先生那里他看过的画作也都细细想了一番,摇头道:“并不是。”
“那么,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刘大人微微挑眉,追问。
楚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什么。
古今中外的背景不同,审美自然也是有所差距的。现代的美人放回千年之前未必好看,反过来也是一样,真正去看古时候的四大美人,也未必就真的有那等惊心动魄的美感。这种审美不仅仅是对于容颜的,书画、文章,甚至可以说是所有的艺术品,都或多或少会因为时间的改变而变换审美的等级。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情。
即便是到了千年之后,中西方的很多艺术尚且不能共融,甚至互相看不上的,更遑论楚风所身处的这个年代。
被刘大人这样点醒,楚风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写意这种笔法在这个年代已经算作十分摩登的事情了,更何况是写意花鸟这种事情!
“倒也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楚风回答,“曾经见过有些这样做,觉得有趣,便自己盘桓了一阵子。”
刘大人闻言缓缓点头,面色稍霁:“你这个年纪,这个笔力……说句实话,如今这一幅小品,也是很有些风骨的,但是,未免太过另类了些。如果这画是你师父所画,笔力、意境都达到了那个程度,可能会颇有意趣可品,甚至被人竞相追捧的。但你只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郎,胸中沟壑未满,笔力未怠,很多事情做起来恐怕会力不从心了。而且,你这样胡乱作画,少不得被人扣上一个轻狂的帽子。若是真的在士林间留下了这样的名声,日后想要洗脱恐怕不易。楚郎,你可明白了么?”
楚风细细听了,恭敬施礼:“是!楚风受教了!”
“哪里有这样严重了,什么轻狂不轻狂的,刘大人此言也不免太过严重了些。”知州大人见气氛太过严肃,忙出面打了个哈哈,笑着道,“我看楚郎这幅画就很好,虽然只是一幅小品,但是寥寥数笔,笔锋尽显,韵足意长,颇有味道。哪里有刘大人说的那样不堪了?”
通判大人也笑道:“刘大人是拳拳之心,把楚郎当做子侄一般对待了,所以才会有这等严苛的要求。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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