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大的错误,偏生唱错的又是一句话中落韵的两个字,看似简单,却硬生生破掉了原本词句的韵脚。
按照《满庭芳》的格律,双调九十五字,前片四平韵,后片五平韵,一旦一个韵字改变了,整首词的韵脚就都会变得十分异样。
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琴操唱词的时候,简单的一个失误,却已经落到了太多人的耳中。
场中诸人接连发出轻咦声,低声议论着,看向琴操的目光变得有些奇特。
传中极善诗词的人,竟然会在这样重要的席面上,将秦观秦少游的词唱错,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出去,砸了琴操的招牌虽然不上,但一些非议总是有的。
琴操心中微颤,面颊升起一丝淡淡的红晕来。
通判大人怜香惜玉,与琴操也是见过几面的,尚且有些交情,这时候轻咳一声,准备开口,为琴操解围。
楚风手中磨墨的动作微微停顿,有些不解甚至怜惜的偏头,看了琴操一眼,心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
琴操的右后方,规规矩矩跪在那里的婢层峦,面颊涨得通红通红,一双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裙子,眼睛里甚至隐隐泛出了泪光。
她不知道自家的琴姐姐怎么了,为何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犯下这样的大错。这是从来都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可是如今却发生了。
层峦不知道这种情形如何解决。是停下来道歉,再重新来过?还是将错就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这样唱下去?
不,假装没有唱错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在饮月舫那种略显嘈杂、人蛇混杂的地方,或许还可以掩盖过去。可是如今,周围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所有人都听出了琴姐姐的错处,这怎么可能假装没有发生过?
层峦的双手,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凉,甚至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琴操弹琴的手也颤了一下,却微微一笑,几乎毫无迟滞的,继续弄弦,犹自笙歌。
“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
第八十六章 灯火已昏黄 下()
“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
“孤村里,寒烟万,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注一)
歌声落出,无人声张。
没有人敢声张。
楚风微微的发着怔,半晌半晌。
他一直侧头看着距离自己三步远的那名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浅碧色几乎毫不起眼的衣服,这时候抬腕、袖手,一番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又素雅淡泊。
那一双皓腕在短短的瞬间裸露在昏黄的灯火下,仿佛透明一般,纤细柔和,恰到好处。
她的侧脸在朗月的映照下,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是月的银色,又像是烛火的浅黄,层层叠叠的落在她柔和的肌肤上,轻薄的让人不敢呼吸。
她轻轻的笑,抬眉袖手,简简单单的动作,却足以让楚风忘记执笔。
没有人话,因为没有人敢话。
所有人都如同楚风一样望着她,看着这个舞台中央的女子,恍恍惚惚的,回忆着她方才所吟唱的词曲。
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又见证了什么。
月光如水,湖水映月。
层峦睁开因为紧张而几乎缩成了一团的眼睛,纳罕的看着众人的表情,不明白眼前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琴姐姐一定是唱错了的,这一首词,自己听过好多好多遍,连她层峦都能够背下来的句子,更何况是场间这些乡试中第的学子。
而且,琴姐姐方才不单单唱错了开头的两个字,甚至连后面的“茫茫”、“红墙”什么的,全部都唱错了!
如果,之前两个字的错误还可能被人忽视掉的话,这全篇的错误,是一定会被注意到的!
可是,琴姐姐她,为何要这样做?
层峦不解,万分不解。
她几乎绝望的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众人十分奇特的表情。
距离她最近的一个中年男子,似乎看呆了,半张着嘴巴,有些憨傻的样子。他旁边的人……似乎比他好不了多少,一双眼睛瞪得发圆,嘴角还微微的抽搐着,仿佛受到了不得了的惊吓一般……
再看其他的人,离得近的,离得远一些的,大家都悄然无声着,却又仿佛正在为什么东西而吃惊着。
是吃惊与琴姐姐将整篇《满庭芳》都唱错了么?
是了!定然是这样的了!
这该怎么办?
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层峦再度陷入慌乱,却又很快的镇定下来。
因为她的眼睛瞥见了在一旁磨墨的楚风,而楚风,看着她,温和的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隐藏不去的赞赏。
赞赏?
为何会是赞赏?
层峦不解。
万分不解。
而如今的宴席上,不解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轻轻的波涛拍打着船身,船舷的吱嘎的声音传入耳中。
夜风如昨,略微的寒凉中带着一丝丝的水汽,轻轻吹拂着琴操的衣裙,也略微扰乱着她的长发。
啪。啪。
有掌声响起。
鼓掌的是身旁的楚风。
琴操侧首抬眸,面对着楚风激赏的目光,轻柔一笑,颔首道谢。
只是她的心绪依旧微微乱着,眼眸轻转,却看不透眼前的少年郎。
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一般,随着掌声的响起,整个宴饮都因为这几声鼓掌而重新活泛起来。
有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也有人面面相觑。
有人哑然间了“这首词……”三个字,却不知该继续些什么,于是不声不响的断在那里。
也有人,如同楚风一样,拊掌,赞叹。
“山既玲珑水亦清(注二),安得女子弄词英?杭州一地,果然是人杰地灵。老夫在此寥寥数日,不但见到人中之龙,还见到了人中之凤!不虚此行啊!”
李大人长叹一声,拊掌感慨。
终于,随着这一声慨叹,事情仿佛被人定下了基调一般,场间众人所有的情绪,都在此时哄然炸开。
所有人的议论着琴操所改编的词句,韵脚上的,意境上的,所有简单又复杂的东西,都被她方才用最举重若轻的方式演绎了出来。
因为两个字唱错了,琴操便索性将错就错,将整首词后面的韵脚完全改变。刨去、捏来、重塑,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的浑然天成,毫无雕琢之感。
即便是在座的这些乡试中第的士子们,也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能够将一首词的韵脚,改编的这样完美,又这样的迷人。
更何况,是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当中。
方才琴操唱错词句的略微慌乱,所有人都入了眼的,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准备扼腕叹息,有的人已经准备为她开口解围。
可是琴操并不需要他们的帮助,她只是安耐住了心情,微微一笑,皓腕轻转,唇齿重开,变幻的就是整个词篇。
这是太过举重若轻的举动,可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艰涩与困难。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被燃。
惊讶,不解,赞叹,激动,无法相信……所有的情绪都被集中起来,瞬间释放着。
层峦完全无法明白眼前的情形,她揉了揉眼睛,看着众人的目光与表情,渐渐地明白了什么。
她十分不解,甚至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看出了局面的美好,看出了,自己方才所担心的事情,完全不会发生!
层峦看着前面的琴姐姐,看着那薄薄的烛光在她背影镀上一层淡淡的光亮,那被夜风吹得微乱的发丝轻轻飘荡,鼻子,莫名其妙的酸疼起来。
人们的溢美之词开始增多,也开始高声起来。
琴操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含笑听着,面上却没有太多骄奢的态度,反而一如既往的淡雅着,就仿佛四面春风与我无关。
楚风看着她,微微一笑。
不愧是空谷幽兰。
他这样想着,沾墨,落笔。
——
注一:秦观的《满庭芳》,原文是门字韵,被琴操改成阳字韵,此系历史真事。
秦观原文如下: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流水绕孤村。**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注二:这一首诗原本是民国时,郁达夫、林语堂和潘光旦同游玲珑山想要找寻琴操墓而不得后,郁达夫作诗的咏叹。原诗如下: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千载叹息如是。
第八十七章 小人得志()
古人,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
偏生古来画花鸟,画此四君子的人从来都不多,若是问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只是因为君子太过中正平雅,不如其他花色艳美。
画艳美之色是锦上添花,画花中君子却是只能追求风骨。简单来,就是在抽离了皮肉只看风骨的画作里,画品的好坏,自然分外容易的被人认出。
梅花、jiu花尚且容易些,毕竟稍微有些颜色可画,有几分皮肉可以填充。可是竹子……自古以来真正以画竹被称之为大家的,自然只有郑板桥、吴镇等寥寥数人而已。可若是起兰花……真是颇有些无从谈起的意思了。
不过楚风既然敢画兰花,自然是心有所念,哪里敢全然凭空去思付?
他早年间仔细看过明代画家李流芳的《春兰图》,方才看到琴操的时候,自然而然想起那幅画来,只觉得气韵极类,不可不画的。
从笔法意境上来,楚风当然不可能达到《春兰图》的高度,但是既然看过、临习过,终究是不同的。
而且,李流芳的《春兰图》与现行的花鸟画很是不同。这个年代的花鸟多是工笔画,也就是细细的笔墨一一勾勒出来的,程源先生所教授的也是一样。但是这一幅《春兰图》却是实打实的大写意,虽然尺幅不大,却在寥寥数笔间显出一片俊逸豪纵来,着实令人赞叹。
这倒不是工笔与写意谁高谁低,毕竟只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的浅白些,跟议论文、记叙文这种文体的类别差不多的,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别。只是有些人性情豪快,不可能一坐一下午细细密密的勾勒狭的线条。也有一些人性情纤细些,对那种爽朗豪情的挥毫难以掌握罢了。
当然,依照着学习的管理来,都是先工笔而后写意的。工笔有些类似于西方画素描的基础课,许多用笔的道理要在工笔中依次学得,之后到了写意那里,才能真正的“直抒胸臆”。
若是颠倒着来,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写意初期的学习可能轻松愉快,可若是没有工笔的基础铺垫,中后期的进境就会立刻缓慢下来了。
写意画,楚风做的并不多,不过如今动笔,求得是出奇出新,倒也不是完全技艺的考校,自然不需要太过谨慎。
再者,楚风对于李流芳《春兰图》的布局是极为新任的。布局就像是画作的骨架,一个人只要长得骨架不错,那么不论是环肥燕瘦,终究不会太差的。画作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时候,在众人都沉浸在有关《满庭芳》议论的当口,楚风收敛心神,仔细落笔作画。
周遭是沸腾一般的热闹,太多太多的溢美之词在半空中漂浮着,却无法进入楚风的耳中。
李大人在这片热闹当中,与身旁的两位大人饮酒,这时候看了楚风一眼,远远的瞧见他那一副“心远地自偏”的表情,十分满意的了头。
刘正卿早已被琴操的改编弄得激动不已,接连三杯琼浆下肚,面色通红,随手抓着身边人热议个不停。
琴操时不时的回几句谦逊的话语,目光流转,偶尔在楚风身上驻足。
她的失误是因为他,这些赞赏,自然也是源于他。
琴操的心神依旧有些流水般的扰动,波心荡,不知向何方。
而在远处,一个相对于宴席中央稍显冷清的地方,周府事坐在烛火昏暗的角落里,看着距离琴操不远的楚风,十分用力的捏住酒盏,猛地抬手,灌入喉咙。
“人得志!”
在周府事的身旁,正是当时与楚风对立的那位誊抄刘郎君。
刘郎君看着楚风的样子,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
“火都快烧到眉毛了!你倒是还有闲心管这种人?”周府事十分不爽,狠狠的瞪了刘郎君一眼,“钱都凑的怎么样了?我可告诉你,这都是通判大人的意思,你若是敢有些许的忤逆,老子也保不了你!”
刘郎君闻言心里就是一抖,赔笑道:“已经去凑钱了,还差三贯,人自然是砸锅卖铁都要凑上的。”
周府事阴沉着脸,他看着眼前的热闹,心情却依旧是乌云密布:“这都是钱,谁让你花的快,也是活该!”
刘郎君欲哭无泪,半叹半悲的应了一声。
“两个人,一人五贯,收了钱没办成事情,难道你还真的想眯下不成!人家都是什么样的身份,通判大人亲自出面安排的,你却能把事情办成这样,就算是你自己赔钱都是活该!”周府事骂道。
刘郎君满肚子的委屈,哪里敢还嘴。只是心里不由自主的想着,那满卷子的墨又不是自己上去的,在卷面的右上角滴墨,这还不是您当时自己想得主意?如今出了岔子,竟然又怪到了我的头上!我真是要冤死的!
再了,我一共只收了十贯钱,对那富户大家来算些什么,您竟然让我把吞进肚子里的钱再吐出来!
要是我有也就罢了,乡试之前喝花酒都花的差不多了,如今又来找,哪里那么容易,少不得一阵子东拼西凑!您以为大家都跟您周府事似的,腰缠十万贯么!
这刘郎君满肚子的委屈和别扭,可除了腹诽之外,没有任何吐露真心的途径了。
“事情的关键不在于这一次如何如何,而是咱们这条好不容易搭起来的财路恐怕就此断了。”周府事看着前方,嘴角轻微抽搐着,“这一次事情没办成,以后来找咱们的人必然会少很多。通判大人很生气,你要知道,多少怒火都是我替你撑着的!否则哪里由着你混得这么容易!”
“是!是!周大人高义,的哪里不知!”刘郎君连忙唯唯诺诺的施礼,心里却暗骂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
周府事并不理会他心中所想,反而在眼前的一片热闹中,远远的盯着楚风,幽幽道:“你那墨的事情是这子做的,到底有几成把握?”
第八十八章 捧杀与谋划()
“你说那墨点的事情是这小子做的,到底有几成把握?”
周府事看着不远处楚风的身影,心里波动着,心境也十分的复杂。
刘郎君也忍不住往那边看了一眼,光影淡淡的勾勒着那道粗布青衫的身影,明明很简单的画面,却分明在这片热闹中显出几分出脱来,单单是这一点,已经让他不大开心了。
人比人气死人,这是刘郎君从小就听说的道理,只是活了快三十年,到得现在,也挣脱不开这一份自己为自己打造的牵绊与枷锁。
“十成不敢说,但这几****细细的回想,总觉得当时誊抄的人当中,也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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