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才是注意不到太多的,他本身对中原这边的礼节也不是很熟悉,很多东西都在慢慢的学习。来到这里也参加过几次席面,但楚才在其中充当的更多是充数的角色,只是单纯的在吃吃喝喝罢了,虽然也不停的在旁观,可他的年纪毕竟摆在那里,很多东西是看不明白,也更加无法学习接纳的。
至于楚风就更不必提,即便真的有那种把场面弄得热闹一些的心思,他也并没有那种能力。于是没用多长时间,将大家共同的话题都说完了,整个场面便渐渐冷下来,大家大眼瞪小眼,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楚才这种人天生对这种气氛毫无察觉,这时候依旧很努力的吃着这一顿的第三碗面条,整个人不亦乐乎的样子。
赵润之看他吃的畅快,心里也不免有些纳罕,难道这里的面条果真如此好吃?于是好奇的尝了一口,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便重新放下了筷子。
“楚才的胃口比较好,所以长得的壮实。”瞧见了赵润之的举动,楚风努力的找到了一个话题,笑着道,“很让人羡慕呢。”
赵润之点了点头,下意识的如同女孩子那般吧嗒的一下嘴,表示着自己的赞叹。
之后……三人再度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之中。
如果将赵润之换做是范秋白,如今场面上的光景自然不会陷入这样的局面。单单从胃口这两个字来说,范秋白能够延展出来的话题就不知道有多少。家中的兄弟们如何如何,胃口好的出奇却身上从来不长肉的,吃的东西很少却又长得白白胖胖的;又或者说起曾经见过的灾民、流民,是如何饿的瘦骨嶙峋的;家族佘粥的经历,之类之类……
范秋白并不是什么长袖善舞的人物,也做不到那种万众瞩目的典型。但是她与别人聊天的时候,不快不慢的语会让人觉得十分舒服,话题展开之后,可以漫无目的的延展,她都能接的上来。赞扬人的时候出自真心,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带虚情假意,自然而舒服,却又带着少女那种独有的柔美……就像是暖玉在怀,让人舍不得放手了。
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脑子里却浮现起另外的倩影,楚风不免微微一笑,自嘲的想着,大概这样就叫做相思了罢。
赵润之的目光一直都在楚风身上打转,这时候见他看着自己温和的笑起来,心里就仿佛钻进去了一只小鹿一般,噗通噗通的跳气来。
少女的脑筋开始胡思乱想,他为什么笑?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自知?还是他看出了我是女子?之前跟娘亲、爹爹说起了他,父亲想了几日之后,重新同意自己回太学读书,这其中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如果告诉楚风自己是女孩子的话,他会不会喜欢自己呢?自己在同龄人之中,长得应该也算不错了吧?那天晚上他冲进自己的房间,自己只穿了一身单衣,他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来呢……
许许多多的问题开始困扰赵润之的思绪,她想着楚风,楚风想着范秋白,楚才想着吃完眼前这一碗面条之后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的……于是三人之间,场面又跟着冷下来。
牡丹,或者叫做富贵,赵润之的小丫鬟,这时候也依旧伴着一身男装。她一直侍立在一旁,这时候感觉到场面上气氛的凝滞,连她都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赵润之带了她来,楚才带了彘奴,楚风当然只带了他自己。
彘奴一直守在门口,对眼前的一切仿佛毫不关心一般,只气势汹汹的站在那里。
屋子里的气氛让牡丹浑身不舒服,他们所在包厢里,偶尔也能够听到外面热闹喧嚣的声音,明显与这里格格不入着。
之前点的一份糖渍桂花,这时候才刚刚送上来,端盘子的小二哥带着一身热闹的气息敲门而入,笑着说了一声“久等了”,原本还想就着这股子热闹劲儿说点什么,却被屋内深邃安静、针落可闻的气氛感染到了,连忙把后面的话语咽了下去,只乖乖的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放,便轻手轻脚的想要逃出去。
“小哥儿,你们这里有没有谁曲子唱的好的,请他往我们这里走一趟。”牡丹开口叫住他,吩咐了依据。
小二哥应了下来,不多时,便带着一个妙龄少女走了进来,自己退了出去,重新关上包厢的房门。
“几位郎君安好,需要奴家唱些什么呢?”
这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脸上胭脂红的让人浑身不舒服,牡丹看着都不免皱了皱眉头,想着要不要叫她退下。
谁曾想楚才却来了兴致,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眼睛一亮,道:“那个,你会不会唱那……叫什么来着?我也是在别人的席面上听到的……哦,是了!里面有这样一句,什么‘一如薄幸似此时,红浪床头卧鸳鸯’的。”
赵润之听着那两句唱词,猛地就红了脸,牡丹也差点气的跺脚,却又想起公主和自己是在假扮男子的,绝对不可以这样暴露了身份。
可是这样楚才,才多大的年纪啊,竟然听这样的淫词艳曲,真是羞也不羞!
那唱曲子的姑娘听着,也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隔着桌子飞给楚才一个媚眼,娇嗔道:“这位郎君可真是个薄幸的汉子,竟然一开口就让奴家唱那《鸳鸯枕》么!”
“是叫做《鸳鸯枕》么?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只是之前听着觉得很好听,你若是会唱的话就唱这个好了。”楚才还是懵懂的年纪,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而且在场五个人,只有他不清楚那两位的女儿身份,对这些事情也不知回避。
彘奴是不管这些的,这时候由着自家小主子胡闹。楚风却瞧见了赵润之主仆两个红的快要滴血的面庞,忙笑着解围道:“楚才你不要胡闹,那不是在这种地方听的东西。这位姑娘莫要听他的,只换些现如今流行的唱词就好。”
唱曲的姑娘不免有些纳罕,一时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这时候不解的问了一句:“敢问郎君一声,什么叫‘流行’。”
“唔,即使大家最爱听的东西。你最近唱的最多的、最拿手,随便唱一曲就好,只是什么《鸳鸯枕》的也就算了。”楚风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来,递到那姑娘手中。
唱曲这种事情,自然是谁给钱多就听谁的,这姑娘连忙喜笑颜开的收了银子,应下来,而后仔细的想了想,唱了一《蝶恋花》,以及一《水调歌头》。
寻常酒楼唱曲子的姑娘,技艺说不上差,但也自然说不上有多好,楚风笑着赞了两句,便打她离开。
“稍等,我这里有一《浣溪沙》,不知姑娘能否演唱。”赵润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那姑娘。
“《浣溪沙》么?”这种常用的词牌她自然是熟悉的,唱曲的姑娘笑着问道,“敢问是要哪一呢?是‘一曲新词酒一杯’,还是‘漠漠轻寒上小楼’?”
“都不是!”赵润之看向楚风,抿嘴一笑,调皮的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从贴身的内衬里摸出一张纸来,仔细的展开了,递给唱曲的姑娘家,“喏,你照着这一新词,唱来听听。”
“奴家明白了。”
才子们即兴的写出什么词曲来,当下要求演唱的,这种事情在酒楼也时常生,唱曲的姑娘对此并不陌生,于是笑着接过来。
可是当她看到下面的落款之后,面色忽然变了。
……
……
酒楼这种地方,素来是许多文人墨客喜欢留下墨宝之所在。
吟诗作对这种事情,一个人对月、对影写出来或许颇有意境,但不为人知的意境终究无法满足人性本身所带有的虚荣感。而想要满足于这种虚荣,能够施展的场合不外乎两个。一来是青楼楚馆,让女性为自己倾倒欢呼,这种每一个雄性生物都无法摆脱的快感。二来自然就是酒楼茶寮,高朋满座之时,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写出来,轻飘飘却又光芒万丈的甩在所谓“友人”的脸上,而后得到许许多多或虚情假意或真心实意的赞美。这种击败同性的满足感,也足以慰藉许多许多的心灵。
酒楼里唱曲的姑娘看到过许多类似的事情,以至于看的太多,对此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许多人曾经在这里一夜成名,也有许多人在这里臭名远扬。她们的口中唱出过许许多多的新词与旧曲,这其中自然有很好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也有莫名其妙胡乱拼凑的附庸风雅。
这些女孩儿们的存在其实很简单。她们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见证人,或者说是一曲又一曲新词的传递者。
男人们借着酒意在这挥毫弄墨,显摆一通,然后借由她们的口中唱出,传递给众人知晓。
她们就像是后世的喇叭、话筒,只是那样一种摆设与工具。只是有些话筒,或许也会因为命运的缘故,长得好看一些,又或者是弹唱了一绝妙的好词,于是飞黄腾达起来。可这样的,终究是极少数的一部分了。
大部分的歌女还是如同楚风眼前这位一般,样貌寻常,唱腔寻常,才华寻常,在这里厮混着,也只不过是为了讨得一口饭吃。
如果是真正教坊出来的姑娘,并不会在这种寻常的酒肆浪费自己的青春。这里唱曲的姑娘大多是家境贫寒走投无路的人,没有什么其他的技艺可以傍身,又做不到卖身的地步,便在这里打一些擦边球。如果能够被某个光顾的才子郎君看中,娶回家中做一名妾室,大概也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正是因为诗词的日夜浸淫,这里的姑娘们对于才子,尤其是那些真正的才子们,都会渐渐生出一种仰慕之情。
这种情愫就有些像孟母三迁的环境影响,不在于她们天生有没有诗词的天分,只是没日没夜的浸泡在这些文字、曲乐当中,自然而然的,她们便开始能够区分这些东西的好坏,知道什么样的词句是浑然天生的好,什么样的句子只是滥竽充数的东西。
偶尔也会生那样的情形。某个才子在酒楼喝醉了,被某一个歌女的唱腔所打动,于是为女孩子写出一些温柔缱绻的句子来,致使女孩子一夜成名、身价大涨的。
这样的事情的确是有的,也早已被视为了一种晋身的途径。
对诗词歌赋的了悟,对自己未来的期盼……这些因素糅杂在一起,时间一长,对于才子的仰慕,便成为了一种她们骨子里所拥有的东西,很难去除了。
楚风眼前的姑娘也是如此,她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上写着的小词,在目光飞快的掠过词句之后,自然现了这是一多么优秀的词句。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行文落款的时候,一切就仿佛胸口被重锤击打了一下,哄然一声,惊得她双手一抖,纸片轻轻飘落下来。
赵润之理她很近,微微一怔,下意识的伸手去接。歌女也吓了一跳,连忙去抓,两个人的手便很自然的触碰到了一起。
赵润之心里有鬼,害怕被认出自己是女子的身份,于是触电一般,连忙收手。
歌女却不知想着什么,这时候咬了咬下唇,看向赵润之的目光含情脉脉中又带了几分哀怨与惊叹,复杂的一时难以言说。
其他人并不清楚到底生了什么,这时候都不解的看向二人。
“咳——”赵润之假咳一声,退后两步,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尽可能的压低自己的嗓音,显露出男性的粗犷来,“怎么样?姑娘能唱这一《浣溪沙》么?”
歌女哀怨的看了赵润之一眼,点了点头:“自然可以的。”
“咳!那就麻烦姑娘了。”赵润之不敢去看她,更加疑惑于对方的反应,只假装漫不经心的为自己夹了一筷子炒蛋,放入嘴中慢慢嚼着。
歌女出一声轻叹,也不知到底为何而叹息。
她重新将手中的词句反复看了几遍,心脏因为紧张而砰砰的跳着,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将这《浣溪沙》唱了出来: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楚风听着,微微一愣,忍不住看向赵润之。
赵润之微红了脸,冲着楚风做了个鬼脸,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楚风无奈的笑了笑,心想这位姑娘跟徽宗的关系,恐怕要比自己原本所想的还要密切一些了。这《浣溪沙》写出来不过几日的功夫,这姑娘竟然就已经知道了,其中种种果然很值得玩味考量……
一曲唱罢,歌女有些意犹未尽,赵润之却仿佛收回宝贝一般,将那张楚风的笔迹收了回来,又冲着楚风晃了晃,嘻嘻一笑。
歌女面露怅然之色,更为词句中的情怀所感,这时候看向赵润之的目光愈殷切了。
“多谢姑娘了。”赵润之笑着道,“姑娘唱的很不错。”
见赵润之与自己说话,歌女的双眸立刻亮了起来,她连忙冲着赵润之施礼,略显慌张的问道:“那个……楚……郎君,这词,小女子能否在其他地方唱呢?”
歌女前面的话说的含糊,赵润之也没有听清,只是听到这个奇怪的问题,她不免也失笑起来,道:“这事情你不能问我啊,得问词曲的作者不是?”
说着,赵润之还看了一眼楚风。
歌女听着这话,还以为是对方在应付自己,只给了一个变相的否定,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失落与怅然来。
可是另外一方面,歌女看着赵润之,又不免思绪纷乱的想着:早就听人说过,说楚风郎君长得十分俊秀,没想到竟然是这番模样,怕是比寻常女子都要漂亮上不少的。没想到这样的人物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管怎么说,能够在楚风郎君面前唱上几曲子,已经是很值得出去炫耀的事情了。更何况,方才那《浣溪沙》……其实自己基本上已经记住了,就算是楚风郎君不同意自己往外唱,自己也没有必要非得遵守这等约定不是……
“几位郎君……这里的姑娘们,除了奴家之外,也对几位郎君向往多时了。奴家能否唤她们前来,就算是……就算是只给诸位郎君施个礼也好。”歌女含情脉脉的询问。
赵润之有些纳罕,不明白对方话中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郎君啊、向往啊,她完全没有明白其中的缘由。只是心里想着,会不会是某些宫外常有的习俗,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为了遮掩身份,害怕露出马脚,赵润之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多谢几位郎君!”歌女兴奋的不行,连忙冲出门去。
她之所以说“对几位郎君向往多时”,而不是只说“向往楚风郎君”,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自然只是为了不得罪他人而已,只是没想到落到此情此景当中却成了一场乌龙。
没过多久,只听外面脚步声碎碎匆匆,聚拢到房门外面,方才那歌女敲门而入,率领着身后五六名女子一同冲着赵润之福礼。
“楚郎君,众姐妹早就仰慕您的才华了,没想到如今竟能得见,真是奴家的万幸!”
赵润之见六七女子一同冲自己施礼,一个个的目光中又都带着深情款款的模样,不免唬了一跳,吓得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退了两步。
“这是干什么!”赵润之慌张的问道。
方才唱曲的歌女抿嘴一笑,道“楚郎君您又不必隐瞒自己的身份了,方才您给我看的那张词曲之上,有您的落款呀!我们听说您已经很久了,不论是‘错教双鬓受东风’,还是‘小楼一夜听秋雨’,都是姐妹们日夜吟唱的词曲呢!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得见楚郎君的真容,您又何须隐藏呢!”
赵润之听得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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