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假发
作者:切斯特顿
芬恩俯伏在桌子上,心里押制不住地兴奋。听着他们之间非同凡响的对话,一
个模糊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大人,”他叫起来,“我要你立即对证。摘下你那
假发来,要不我就打掉它。”
《每日革新报》的勤苦编辑爱德华·鲁特先生此刻坐在办公桌前,正在处理着
一些来信和稿件。他的旁边,一位精力充沛的姑娘正在忙着打字,打字机发出的声
音美妙而欢快。鲁特先生穿着衬衫,没有着外套,看起来皮肤白皙,略微有点胖。
他的举止似乎很坚决很果断,他的嘴也似乎很坚决很果断,说起话来一副钉是钉,
板是板的语气。然而,在他那圆圆的,很像小孩子的蓝色眼睛中,所显出的却是困
惑甚至愁闷的神情,这和他的坚决果断真是格格不力、,也和他那整个脸上看来的
模糊表情格格不人。正如许多新闻行业的官员们所感觉的那样——或许完全可以这
么说,——他最熟悉的、最感受恐怕的,就是没完没了的害怕了:害怕别人诽谤,
害怕登广告的越来越少,害怕出现印刷错误,当然也害怕被解职。
他的一生就是一连串糊里糊涂的让步——在报纸老板和他之间作出让步。老板
是个年老的煮皂工,骨子里深藏着三个根深蒂固的错误想法,而且他已集结了一些
很能干的人为他搭理报纸,其中有些人经验丰富,(但是,不幸的是)不少人则热
衷于保持报纸的政治方向。
鲁特先生拿过来其中一封信件。他的动作迅速而果断,如同他惯常做的那样。
然而他似乎犹豫了好一阵,暂时没有拆开它。而是顺手拿过一份校样稿来,用他那
蓝眼睛读了下去,手里握着一支蓝色的铅笔。他把稿子里“通奸”一词改成了“不
恰当行为”,然后把“犹太人”改变了“外地人”,随后拉响铃声,把修改过的稿
子传送到楼上去了。然后,他睁着显得更为若有所思的跟睛,撕开那封来自他的一
位尊贵撰稿人的信。信封上的邮戳显示寄出的地方是德丈郡。信中写道:
“亲爱的鲁特:——我想你一定也忙得昏天黑地的吧?我准备为贵报写一篇文
章,是关于艾克斯摩尔家族的那些奇特传说,或者说是关于——正如我们这儿那些
老妇人所说——艾克斯摩尔公爵的丑陋耳朵,你意如何?你知道的,那个家族的最
初主人就是艾克斯摩尔公爵。他是少数现有的真正古板的保守党贵族,一个顽固不
化的老恶霸。不过正好可以借贵报一角把事情闹大。我想我有这事的线索,能把事
情搅和搅和。
“当然,我是不相信有关詹姆士一世的传说的。至于你,你当然什么也不信,
甚至包括新闻学。因为,或许你还记得的,那个传说讲的是英国历史上最邪恶的事
——诸如女巫的那只叫弗兰西斯·霍伍德的猫毒死了奥佛伯里,或者神秘的恐怖迫
使国王赦免了凶手。那些传说里据说掺杂着巫术,说是一个男仆从锁眼处偷听了国
王和卡尔之间的谈话,于是,他那只偷听的耳朵就像魔术般地长大起来,变得丑陋
而恐怖,如同他所偷听到的谈话一样恐怖。但是他后来被赐予良田、黄金以及世袭
的公爵之职后,那只丑而怪的耳朵却世代相传了下来。当然,你是不相信邪术的。
就算你真信那个,你也不可能将之用于稿件。如果你的办公室出现了某种奇迹,你
会把它掩盖起来当作没发生过似的。但现在很多主教都是不可知论者,不过问题不
在这个地方。问题在于艾克斯摩尔和他的家族确实有某种怪异的东西,某种天然的、
然而我敢说很不正常的东西。我想,这也包括那个耳朵,那或者是某种标志,或者
错觉,或者疾病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另有传统看法认为,詹姆士一世之后的保皇党
人开始蓄长发,以便盖住第一个艾尔斯摩尔公爵的那种耳朵。当然,这种说法也是
没有根据的。
“我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些,乃是因为:在我看来,我们攻击贵族们只说他们奢
华淫逸,我看那是错了。实际上,现在很多人羡慕上流人物,因为觉得他们不知忧
愁。但是我认为如果我们说贵族们有多么多么幸福,那难免太迁就。我想建议你读
读某些文章,在这些文章中,那些贵族豪宅里的气息和氛围被描写得如此沉闷、无
人性以及十足的凶暴。诸如此类的事情可能找到很多例证,而最好不过的例证便是
人们传说的艾尔斯摩尔家族的假发下的耳朵。我想这个周末我能给你搞来整个事实
的真相。——你的永远的,弗朗西斯·芬恩。”
鲁特先生看完来信,想了一会儿,瞪着左脚上的靴子发呆。然后他大声喊了起
来,声音洪亮,雄劲然而完全没有生气,每个昔节听起来都是一样音调。他喊道:
“芭塔小姐,请打一封信给芬恩先生。”
“芬恩你好,——我想你的想法可以。请于周六将副本迅速寄来。——你的,
爱德华·鲁特。”
鲁特先生这封经过仔细揣摩的信一气呵成,就像是只有一个字似的。而且芭玛
小姐噼噼啪啪把信打出来时也是一气呵成,也仿佛只有一个字似的。然后鲁特先生
拿起另外一份校样稿和他那只蓝色铅笔,把稿子里的“超自然的”改成了“神奇的”,
把“击毙”改成了“压制”。
就是在这样的愉快的,有益健康的活动中,鲁特先生获得了愉悦。随之而来的
星期六,鲁特先生又坐在了同一张办公桌前,向同一个打字员口授信稿,拿着同一
支蓝色铅笔读着芬恩先生寄来的第一份稿件。信的开端充满了对王子们的罪恶的隐
私的猛烈抨击,以及那种上流社会充斥着的绝望。尽管措辞激昂、火爆,但他的英
语却用得相当漂亮。但是和往常一样,在做过无数的修改之后,鲁特先生叫人把它
分成了几部分, 每部分冠以小标题, 因而显得更为尖刻和辛辣了。这些小标题有
“贵妇和毒药”、“假发下的怪耳”、“假发里的假发”之类。芬恩的这篇文章,
以有关怪耳的传说为蓝本,在他写给鲁特编辑的第一封信的基础上加以扩充,并加
人了他后来有关那些秘闻的发现。文章写道:
“我知道记者们惯常把故事的结局放在文荤的开头,名之日:标题。我也知道
新闻类文章很大程度上意昧着说谎,如果它说。琼斯勋爵逝世”人们或许会信以为
真,而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琼斯勋爵还活着。你现在的通讯员,即鄙人,认为这和
其它许多新闻传统一样是蹩脚的。所以《每日革新报》必须在这些方面进行改革,
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我建议按故事发展的顺序一步一步来写,我会用有关当事人
的真名实姓,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可以随时提供佐证。至于故事的高潮以及
那揭示结局的标题——它们将在最后才出来。
“我正走在一条小道上,小道弯弯曲曲穿过一家德文郡的私人果园,看来是向
一家苹果园延伸出去的。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一家路边的客栈。这是一家宽而矮
的客栈,确切地说是由一间小屋和两间没有装饰的大房子组成,全部都用棕灰色的
茅草覆盖着,像是已经历了不少莽莽岁月似的。客栈的门外竖着一块招牌,名曰:
蓝龙客栈。招牌下面摆着一张做工粗糙的长形桌子,就像过去英格兰的那些免费客
栈门前常摆着的那样。不过后来,这种悠闲自得的场面被那些绝对禁酒主义者和酿
酒商之间的斗争所破坏了。现在,这张桌子旁边坐着三位绅士,看起来就像是一百
年以前的人一样。
“既然我比你们更了解他们,所以要让我讲讲他们给我的印象并不困难。但是
那时他们看起来像是三个身强力壮的魔鬼似的。那位居高临下的人(说他‘居高临
下’,那是因为他个子最大而且当时正坐在长桌的正中),身材高而胖,一身黑色
装束,脸色红润甚至有点像发怒的样子,他的眉毛稀少,眉头紧锁着。我又仔细望
了他一眼。然而严格说来,除了他那古式的白色教士领结和他那额头上纵横的皱纹
而外,我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给了我一种旷古的感觉。
“桌子右边那人,要说出个确切的印象来就更不容易了。虽然他和别处所见的
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圆圆的脑袋上长着棕色的头发,圆而扁的鼻子,也是穿着一件
更为紧身的黑色教士服。只有当我看到那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的宽而皱的帽子时,
我才意识到为什么我把他同什么古老的东西联系了起来。他是一个罗马天主教神父。
“或许更容易让我联想到远古时代的便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的那个人,尽管就
他的个子看来并不怎么显眼,而且衣服也是穿得随随便便的。他身材瘦长,穿着—
—或许我可以说是裹着——绷紧的袖套和马裤。他的鹰隼似的脸修长而灰黄,看上
去不知怎么让人觉得更加阴郁了,或许因为他那灯笼般圆圆的上下胯掩在衣领和领
结里,更像是系着古式的枷锁一般。他那头发(本该是浓棕色的)却显得奇怪的暗
淡、赤褐,和他那黄色的脸映衬着,就显得相当紫而非红了。这并非醒目然而很不
一般的颜色于是就显得更为引人注目了,因为他的头发看来极不自然地健康、鬈曲,
而那头发又蓄得这么长。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当初让我产生一种远古感觉的
毋宁说是几只高的旧式酒杯,一两棵柠檬树以及两支陶制的长烟斗。或许,还有我
的这次旧世界之行吧。
“作为一名饱经风霜的记者,而且这显然又是一个公共客栈,我不需要什么客
气便在那张长桌边坐了下来,要了一些苹果酒。穿着黑衣服的大个子看来知识很渊
博的样子,尤其是对当地的古文化,他很是了解勺而那个着黑装的小个子尽管淡得
很少,然而更让我吃惊于他那更为深广的文化修养,所以我和他很谈得来。另外那
个穿着紧身裤子的老绅士显得相当冷淡而傲慢,直到我谈到艾克斯摩尔公爵及其祖
先时他才显示出些兴趣来。
“我想,那个有关艾克斯摩尔的话题让另外两个有点难堪,但是非常成功地打
破了这第三者保持的沉默。于是,他谨慎地、带着很有修养的绅士口吻说了起宋,
不时抽一口那支陶制的长烟斗。他接下来给我讲了一些我一生中听过的最为恐怖的
故事:早些时候的一位怪耳朵的人怎样绞死了自己的父亲,另一位,把妻子捆在马
车后面满村子游着打,再一位放火烧了一座聚满小孩儿的教堂,等等。
“其中一些故事确实不适宜公开出来,诸如有关卖淫的修女的故事,令人作呕
的葡萄干布丁的故事,或者在石坑里做的那事。等等。而所有这些滔滔不绝的不敬
的话,很难让人相信是从神情严肃的彬彬有礼的薄嘴唇里吐出来的。他一边喝着杯
子里的酒一边说着。
“我看得出来那坐在我对面的大个子曾试着想阻止他,但是他显然相当敬重这
位老年绅士,所以最后还是不敢贸然行事。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小个子神父静静地看
着桌面不发一言,尽管一点也不显得不自然的样子,但却似乎极为痛苦地聆听着老
绅士的叙述…或许他真的很痛苦也说不定。
“‘你看起来好像不很喜欢艾克斯摩尔家族。’我对那位老绅士说道。
“他看了我一会儿,嘴唇仍是那么一本正经似的,但是渐渐变得反而紧了,然
后他故意放下手里的长烟斗和酒杯,站了起来,我看见他那完美的绅士风采,不过
脸上充满了敌意的温怒。
“‘这两位绅士’,他说道,‘会告诉你我是否有理由要喜欢那个家族。那个
家族曾带给了这个国家深重的灾难,很多人都遭了它的殃。他们会告诉你在这个世
界上没有人像我这样受到它的祸害。’说着他用脚后跟碾碎了地上的一块玻璃,转
过身阔步而去,渐渐消失在闪着微弱青翠光芒的苹果树林里了。
“‘他真是个不一般的老绅士,’我对另外两个说道。‘你们是否知道艾克斯
摩尔家族对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他究竟是谁?’
“穿着黑衣服的大个子两眼瞪着我,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似乎没有听懂我的
话。最后他终于说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谁?’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接下来就是沉默,然后,神父说话了,两只
眼睛仍然盯着桌面,‘他就是艾克斯摩尔公爵。’
“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自己零乱的思绪,神父又说话了,像是想要把整个
事情弄的有条理似的,‘我这位朋友是缪尔·博士,他是公爵的图书管理员,我叫
布朗。’
“‘但是,’我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他就是公爵,那他为什么要那样诅咒
自己的家族呢?’
“‘他似乎真认为,’布朗神父说道,‘他们给他留下了祸害。’然后他补充
道,但却是有点不相干的,‘那就是为什么他戴假发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我才渐渐明白他的话的意思。‘你不是指的那个有关神奇的耳朵
的故事吧?’我问道,‘我早已听说过那个故事,这是当然的,不过那肯定是被人
们以讹传讹,给吹神了。事实肯定要简单得多。我有时候想那或许是某些伤残肢体
的故事的胡乱翻版吧。十六世纪时经常都有一些囚犯被砍掉耳朵的。’
“‘我想不是那么回事,’神父沉思着说道,‘一个家族频繁出现身体畸形的
情况——比如一只耳朵比另一只耳朵大,那肯定是某种普遍的科学或者自然规律作
用的结果。’
“大个子图书管理员一直把他那个大而秃的眉头埋在那双红色的大手里,就好
像一个人想要想出自己该干点什么似的。‘不,’他嘟哝道,‘你们误解他了。要
知道,我是没有理由要为他辩护的,或者说对他保待忠心的。正如对其他人一样,
他一直对我很暴虐。不要因为你看见他居然坐在这种地方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不是世
界上最该诅咒的公爵了。如果说还有那种为要取回一码远的一个火柴盒而不惜召回
三英里外的人的话,那么,他至少就是那种为要敲一下离他不到一码的钟,而不惜
叫人把一英里外的敲钟人召回来,而不愿自己费点举手之劳的人了。他走路时一定
要男仆专门给他拿拐杖,看戏时,他也要贴身仆人给他拿着望远镜的——’
“‘但是他不要仆人给他刷衣服,’神父冷冷地插话道,‘因为仆人会想要也
给他刷刷假发的。’
“图书管理员转过脸去对着神父,似乎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他非常激动,我想
酒精也让他兴奋起来了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布朗神父,’他说
道,‘但是你确实说对了。他什么事都让人们给他做,就是不让你给他穿衣服。而
即使是他自己穿衣服,他也坚持要孤独地进行,就像一个人在沙漠里那样孤独一样。
而每每这时候,他总要把仆人都赶出去,不准任何人呆在他的更衣室附近。’
“‘他看起来倒是个自得其乐的老人。’我说道。
“‘不,’谬尔博士非常干脆地说道,‘我刚才说你们对他不公平也就是指的
这个。先生们,公爵确实感受到了他刚才所说的祸害所带给他的痛苦。他,因为羞
愧和恐惧,确实在那假发下面藏着他认为人们一旦看见就会震惊的东西。我知道一
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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