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峦,它的下面是草地与天的交际线,它的上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苍穹。
“嗯。”
李十二的声音仿佛是呓语。
这样的回答让拓跋秋雁本来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咽了下去,她温柔的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里如果有酒该多好。”
“为什么会喜欢喝酒,我觉得,酒的味道并不好喝。”
“因为有些事情想要遗忘啊。”
李十二笑了笑,道:“但你越想忘掉越忘不掉,我有一个好兄弟,名字叫白墨,他曾经跟我说了一句特别有意思的话:请不要想象一只大象。你能做到吗,不要想象一只大象,我做不到。”
“我能做到。”拓跋秋雁微笑道:“因为我没有见过大象。”
“你能不要想象天空吗?”
“也可以,我很少看天,对它印象不深。”
“你能不要想象你面前的我吗?”
拓跋秋雁终于忍不住了,去他娘的表白,去他娘的情深,她让李十二猝不及防,几乎在李十二刚刚说完那个“吗”字,拓跋秋雁就吻了上去。这一吻跟其他的吻一样,温暖湿润,带着一种独特的香气,但它更深更长,几乎让李十二这个对气息研究很深的练家子窒息。
这是怎样一双火热的唇哟。
这是怎样热烈的情愫。
拓跋秋雁一直将它藏在心里。
藏住一件东西往往不是消亡,而是伴随着时间,伴随着这一路上所见的天空河流,在这日复一日中越酝酿越香醇深沉。憋在心里的反而更深,说出来就不美了。
不可以。
拓跋秋雁没有说这句话。
但李十二知道自己听到了。
拓跋秋雁误以为自己说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后。
汉子们已经抓到了足够吃的鱼儿,萧何装不了什么深沉,无奈的骑着马四处乱转。那夕阳接触到了地面,越陷越深。
李十二无法估计时间过去了多久。
拓跋秋雁移开了唇。
“我想知道你,知道你的一切。”她说。
李十二微笑道:“我的嘴唇都麻了,现在说不出来。”
拓跋秋雁摆出了一幅很认真很认真的表情:“我想知道。”
“我叫李十二,太行山上人。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我已经忘了有多小,在我能回忆的最古老的过去时,我就已经梦想成为一名侠客。但这样的梦想肯定是在我记事之前就酝酿而成的,又或许是天生,命中注定的。我要成为一名侠客。但我并不想除暴安良,我只想仗着自己的本事,走遍四方,可以无视盗匪的侵扰。”
“你的梦想得遂了,你走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到的远方。在这里,距离你的家乡,也有一个大晋从南到北的距离了。”
“是啊,我的梦想得遂了,虽然我不是杀伐品上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但一般的盗匪已经奈何不了我,我仰慕的白叔叔的武学,我学得也够用了,我可没期待过要与他一样更或者是超过他,是的,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期待,也不敢有。但我就是觉得不开心。也许是这段道路太长了,也许这不开心也跟梦想一样早就在我心中酝酿。”
“我跟白叔叔学武艺,跟他的儿子成了义兄弟,但后来,白叔叔死了,我跟白墨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他明白这件事情,但从来没跟我提过。除了一起打算为她——我曾深爱的人,复仇之外,我们就再也没怎么提过她的事情。白墨知道我喜欢她,爱她,但他从没提起过我的这份感情。我能理解,他不想让这件事情破坏我们的兄弟情谊。”
拓跋秋雁听着这件事情,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相反,她的爱意反而在这样的对自己爱人更深入的了解中越来越深了。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李十二苦笑道:“我和她……我和她一开始只是萍水相逢,仅限于见过面。但,就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时,我就已经笃定,她就是我爱的人。可惜,我能见到她的机会不多。但幸运的是,当时我在一个大户人家中做打手仆役,专门侍奉并保护他家的公子,那位公子哥很喜欢去她家的酒楼中喝酒。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每当这个时候,我去与白墨见过面,都会去找她,衿言,她的名字叫做衿言,她不爱搭理我,但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又不是满脸大麻子的丑八怪,她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只要明白我意,总会融化。终于,我和她混了个脸熟。”
“说实话,我很嫉妒白墨。为什么去那里做店小二的人不是我,就算她依旧不喜欢我,我好歹还能每天看到她。我更嫉妒白墨,为什么轻易的、单方面的获得了衿言的爱意。他明明并不是很喜欢衿言,他没有明说过,但我看得出来,他所谓的复仇多半不是建立在感情上,而是建立在愧疚上。白墨,他只是不想辜负曾爱过他的人而已。”
李十二忽然站了起来。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他对着面前的小河大喊:“白墨!我就是喜欢衿言!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嫉妒你,并且因此而恨你,但你特么是我的兄弟啊!你叫我如何是好!”
“手中有剑,又有何用?”
李十二嘶吼道:“为什么,白墨,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轻而易举的得到!你不想要的东西死皮赖脸也要为你!我痴迷武学,你对武学毫无感情,但为什么白正伤是你爹而不是我爹!为什么我这么有诚意,却只能偷学!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想学,白正伤却逼着你学?”
“为什么你根本不喜欢衿言,衿言却非要成为你的女人?为什么我这么爱衿言,她却连跟我说一句话都不屑!”
“为什么你来京城随便呆两天,就能当大官?为什么我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你手下的小弟?如果真的有天神,能操控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一切,为什么他眷顾的是你而不是我?!”
拓跋秋雁从李十二身后紧紧抱住他,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的眼睛中流出了眼泪,哀求道:“不要说了,我的情郎,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都过去了,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是那个死皮赖脸也要为你的东西,如果你喜欢我,这正是你心愿的得遂。”
李十二颓然的坐了下来。
他的骨头仿佛都变得柔软了。
这是他内心中最脆弱的一面,在这荒无人烟的长途跋涉中,被冬天的风吹得越来越松,终于在这一刻,不可抑制的敞开了。
这也是一颗孤独的心啊。
他紧紧的握住自己的剑。
“我装作什么都乎,装作风轻云淡恬然无虑的样子,成了中原最传奇的游侠儿,乃至于人们提到游侠儿这三个字,想起来的都是我。”
“所以你亦不必嫉妒他成为一名官佐,你本就志此。”
李十二叹了一口气。
“命运吗?是谁在操弄它呢?前半生我要成为一名侠客,我已经完成了这个心愿,谁在操弄命运,这就是我后半生要追寻的问题了。”
……
邯郸城中,天已经黑了。
街市繁华。
在这繁花的街市中,一个不起眼但独特的老人正在一名小厮的陪伴下悠然行走。
老人穿着一袭白布袍,腰悬羊脂玉环,形容清癯,小厮提着灯笼,老人负着手,不言不语。
忽然,那老人微微叹了口气,唤小厮道:“魔王,你觉得这个天下是不是还少了点什么?”
小厮躬身道:“师尊,这天下还是少了点生气。”
“为什么会这样?天下不够大吗?还是人不够多?还是山河不够秀丽,还是建筑不够雄伟?”
小厮指了指前面的行人:“师尊,你认识他么?”
“淮南张醒,五岁能诗……”
“您看,师尊,弟子随意指一个路人,都如此不凡,这就是生气所缺乏地方。”
老者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你是说……”
“师尊,这天下的问题在于,没有凡人呀,少了太多烟火气,他们都不为应该有的目的而活。饮食男女意趣情志,饮食二字,还在之前。凡人神人,有凡人才有神人。”
“魔王,你又悟了。”
小厮笑道:“悟有何用?不能饮食之。”
“你这一辈子都得陷进这饮食二字里!你现在没有变成一头肥猪,真是太奇了怪哉。”
“饮食多好,为我身生。凡心意所存,皆虚妄矣。”
“你在跟我讲大道理咯?”
小厮道:“师尊,不敢。”
“魔王,我今天听到一个人说,这世界有太多的不公平。”
“这是世界的丰饶。”
“可我觉得是人间的不幸,所以我要去见一个人。”
“那个孩子?”
“嗯,恰好,他就在这里。”
老者一直往前走着,拍了拍一位路人的肩膀。
这路人容貌平平无奇,端的筋肉发达,犹如铁块,这人一见那老者,身躯猛然一颤,立即欲向之跪拜,却被老者扶住了胳膊。
“莫行礼,我心无礼可言。”
“这……在下实在不敢。”那路人又欲躬身。
老者无奈道:“冥顽不灵。”
“在下愚钝……”
“此行,杀人?”
路人不敢撒谎:“正是如此。”
“杀白墨?”
路人大惊道:“您认识……”
“认识,所以别杀了呗。”
“好……可是,除了我还有人在做这件事情,我是因职而来,他是为恩所碍,故来杀人。”
“我知道,是楚戟士,叫他也别干这个差事了,就说我说的,不过你俩不能杀,别人我不管他们去就是,还有,这事儿别告诉你们上头的人,知道吗?”
“在下明白……但是,楚戟士那边……您也知道,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所以……”
“那你叫他来找我,我跟他说。”
“诺。”
路人匆匆一拜,然后匆匆离去。
小厮皱眉道:“师尊,白墨不能死么?我记得您说他要死来着。楚戟士不正是您……”
“我改变主意了呀。”
……
方才那路人走出老者视线范围后,身躯忽然一垮。浑身上下那如铁块般的腱子肉也仿佛松弛了,竟连这躯体都无法支撑他栽倒在地。
“王灵神……居然在这里……”(。),。请
第一百四十章 谶语()
“剐鳞!”
一剑化为万千剑,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仿佛蝉翼般的虚影,白墨自幼随父学习名为《吞金宝箓》实为屠龙技的剑道,之所以不说这是剑招,是因为它根本没有明确的招式动作,唯以最后形成的效果为说,剑招剑招中,而在达到目的的路上,故曰道。白墨自习得此道,凡认真施为,从未失手。
可眼前这位胖子,居然快过宝剑!
剑影虚晃之中,那胖子的身躯居然也几乎化作残影!
简直让白墨无法理解!
有如此神乎其技的身法,又何必在国公府中做一名剑奴?!
赵无忧大笑道:“哈哈,白墨,我的右剑奴如何?”
“剐鳞!”
又是千万道虚影。
胖子只以身法躲闪,还未出一击。可越是如此,白墨竟忽然有一点紧张。如果自己真的攻击不到他,那么无论他是否攻击,自己都已经处于必败之地,这还是白墨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剐鳞!”
“剐鳞!”
“剐鳞!”
……
如此数十合。
剐鳞一式,千万斩击,竟未沾到胖子半角衣襟。
白墨口中喘着粗气,气势渐渐弱了下去,胖子也开始喘气,然后笑道:“有胸腹不击,以如此速度,偏击皮肤,能打到我才怪了。”
白墨冷笑道:“你在提醒我怎么赢你么?”
“来击我胸腹,我也是不怕的,现在,轮到我了。”
胖子抄起木剑,闭目顷刻,然后陡然开眼:“剐、鳞!”
三剑。
十二剑。
千万剑。
一瞬间,剑风呼啸,虚影万千,但跟白墨几乎无法看到剑身比较,他慢了一点,可白墨并没有跟这胖子可以相当持平的身法,只能以木剑抵挡。
木头交击的声音清脆得很。
白墨眉头紧皱,又大喝一声:“剐鳞!”
胖子同样以剐鳞一式还击。
声音清脆,交击不绝的两柄木剑,居然发出了如编钟一样的声音。每次两种剐鳞相击上去,都如同敲响了一次编钟,绵长清脆如金石而绝非如木。
赵无忧与公孙斑斓都捂住了耳朵,瘦子只是皱了皱眉。
白墨冷笑道:“你只是在模仿我的动作,但并不知道剐鳞是怎么练出来的。你杀过鱼吗?”
胖子皱眉道:“只要动作与你一般无二,何必知道它是怎么练出来的?”
“白墨,你怕了吧?我的左右两名剑奴,绝非等闲之辈,他们俩乃是兖州悟剑派掌门人孔貘的关门弟子,自幼于万剑林中对剑而悟,只要你是用剑的,就没有他们看不穿学不会的招式。”
听到孔貘这个名字,白墨方才的疑问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名剑奴为何如此强大,却籍籍无名。悟剑门的人,是不屑于上杀伐品的。他们的现任掌门人的孔貘,虽是圣人孔山之苗裔,却弃儒而入道,三十岁才以道家为核心教义的悟剑派,学习“斩道法”,仅仅十年时间,原本对武学一无所知的孔貘,就在“斩道法”一路上入于化境,以剑入道,称斩梦真人,与秦无义一样,入于谲云品。他的关门弟子,也一定是以谲云品为目标,绝不屑于入杀伐品。
“原来如此。悟剑派的人,你的道是什么?”
胖子答道:“我的道是‘真’字,凡人所思之建于理或文字上的东西,都非真,只有自然是真。何谓自然?树随风摇,打雷下雨而已。剑刃越细越锋利,剑招只要分毫不差,自然便是高手。”
“合于宋仲卿,但终究差他无数境界。”
白墨闭上眼睛。
“放马过来吧。”
“自大是因为你的心出现了卑意,闭着眼睛是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我的动作的,听风乃是虚妄之语。”
“如同你所说的分毫不差,也不是人能做到的。”
胖子的眼皮抖了抖。
“剐鳞!”
“剐鳞!”
二人几乎同时出招。
然而,胖子的木剑一下顶在了白墨腹部,陷了进去,无法动弹。胖子大惊失色,因为于此同时,白墨所出的剐鳞一式,已经在他的肌肤上斩了无数次。
赵无忧一愣。
“你丫的这是作弊!如果真的在战场上,死的是你而不是我的剑奴!”
白墨的语气无悲无喜:“这是你定的规则,我们比的本来就不是谁下手更重,只是谁攻击更多而已。”
赵无忧怒道:“右剑奴,你,面壁三天!”
胖子颓然的走了下去。
瘦子走到白墨面前,语气温和:“你刚比试过,体力已经减弱,我不想趁人之危,所以,你可以休息一下。”
白墨道:“不必,对付你,不需要到最佳状态。”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道是什么,我也不会与你多说话,这是最后一句,既然你不想休息,那就开始吧。”
瘦子说完,手中长剑陡然一震。
那翁鸣声与白墨方才与右剑奴两柄木剑的交击声一模一样。
白墨微笑道:“你是想告诉我,斩我一剑,便是千万剑,然后你就赢了,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