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击又浅酌了一口,眼神迷离,似乎这就有些醉了:“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未来的魏击,也是现在的魏击,我不会变的。”
“但愿吧。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魏兄虽不算多闻,却可以占直、谅二字,白墨得此友,其幸甚矣。”
白墨说罢,转眼看向窗外。魏击似乎很受用现在的氛围,又举杯喝了一口,脸上现出了淡淡的自矜之意。
从小到大,有许多人曾称赞过他,只是这些称赞的无非是说魏击才学如何出众,在魏家一众子弟中如何出类拔萃,很少有人称赞他的品性,可是,魏击知道自己的才力其实在这天下中只能算尚可,倒是对自己的品性颇感自傲,如今听白墨此等名士赞其直谅,一时间心神摇曳,本来并没有喝多少酒,这时却感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
倚醉楼外,大江楼下,原本喧喧闹闹的街市之中忽然下起了小雨,贩夫走卒、游子娇娘,皆趋避而走,一片片菜叶子和那些游子娇娘所遗失的书籍胭脂交混在一起,凌乱非常。
小雨淅淅沥沥,愈发大了,家丁们都避在倚醉楼的屋檐下,双手插袖,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与一众家丁仆役们挤在一起的冷玉烟板着脸,心中不停地诅咒白墨,气到巅峰还使劲跺了跺脚,却不小心踩到了身后老楚的脚丫,吓得赶紧对仍然傻笑不停的老楚鞠躬道歉。
倚醉楼中,白墨神态自若,从袖中掏出锦囊,打开看了一眼,又塞回袖里。
魏击道:“还没问,白兄请魏某喝酒,真的只是喝酒而已么?”
“自然不是。”白墨笑了笑,“魏兄可曾听过狐假虎威的典故?白墨请魏兄来作陪,其实只是想做那只狐假虎威的狐狸罢了。”
魏击没吭声,白墨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魏击都看在眼里,自他冒充自己在这倚醉楼里寻欢作乐之时,便一直在借自己的“势”,在那日被一位连容貌都没看见的刺客射了一箭,之后被白墨一脚所救后,他又借自己的势进了丞相府,谋得魏无忌赏识,贡献了那赈灾九策。
说不定,这时的白墨已经因为那《九策》而简在帝心了。
此番,他又想借自己的势作些什么?
魏击闭口不言,静观其变。要是他知道这次白墨借他的势只是想泡妞而已,不知道又会作何感想。
不久之后,雨声更大,街道两旁的青砖碧瓦都被染上墨色,对面的大江楼在这雨中所呈现的气质似乎更加萧然,淡淡的水雾在这凤京城中萦绕而起。
白墨清吟道:“值此际,恰似小秦淮。半帘云雾笼城起,一天风雨带花来。回首是荷开。”
语毕,本来已经没有行人的街道,跑过两个女子,其中一为女子穿着淡蓝色的襦裙,衣袖不宽,却将衣袖横在另一位女子头上,似乎要给她遮风挡雨。跑到倚醉楼前的街道后,似乎看到了倚醉楼的屋檐下有太多人在避雨,转而走到了大江楼下。
远远看去,隔着那丝丝细雨,隐约只能看到之前被那穿着淡蓝色襦裙的女子衣袖所遮盖的面孔,白得不像话。文中总说其他女子是“肌肤若雪”,那多半是一种夸张的修辞,可这女子,真真个肤白如雪,晶莹如玉,脸上还挂着少许粉红,就像才开的荷角。
魏击见着此景,饶有兴味道:“荷花开了。”
白墨点了点头,道:“车里备了伞,这回可派上了用场。”
“只为送把伞么?”
白墨笑了笑:“不是送,是借,借伞还伞,一借一还,说不定以后还能再借再还,如此两三次,也就熟了。魏兄,白墨失陪一下,去去就来。”
魏击点头不语。白墨出去后,魏击赶紧在桌上,用酒水默写下方才白墨所吟的那首《江南好》,横看竖看,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来又哪位文坛大能曾填过这样的词。
“词南王王秋水曾作长短句云: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市井因之给此词作牌名为《江南好》,只是恐怕方才白兄那首词一旦问世,这词牌就要被传成《小秦淮》了吧。”
大江楼下。
“小姐,这雨啥时候才能停哦。”那身着淡蓝色襦裙的女子埋怨道:“都怪老爷,非要你去拜会什么城南李公子,就因为那李公子是李老爷的儿子,老爷莫非把小姐当成交际花了?真叫人心疼啊。”
被她称呼为“小姐”的女子穿着鹅黄色襦裙,用料比那淡蓝色襦裙更加精细,远远看去并无纹样,细看才能看到这布料上浅浅绣着牡丹纹,华贵却又低调。
这女子发丝稍微有些泛黄,眉深而狭,目蕴秋水,长着鹅蛋脸,棱角却比一般女子稍分明了些,肤色白得不像话,若非双颊和尖尖的小鼻头透着淡淡的红晕,便真跟雪地一样光洁了。
“落雁,不许这么说老爷,那城南李公子才力沛然,品行端正……”说到这里,那女子皱了皱眉,忽然变了一个语气:“呸!看着端正罢了。唉,落雁,不如咱们等这雨停了,直接回去吧,就跟我爹说咱们已经拜会过李公子了,如何?”
那被称呼为落雁的少女接口道:“唉,要我说呀,能配得上小姐的,只有城北徐公子,还有那位兰亭雅集上作兰亭集序的白公子而已。”
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愣了一下,不解道:“徐公子……那等人物怎会看上儿家,只是那位白公子,没听说过呢,谁呀?”
“小姐忘了?”落雁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慌张,想起了老爷的吩咐,赶紧道:“就是那个冒充丞相之孙魏击的白公子,之前听沉鱼说过的,这白公子呀,俊俏得很呢,论才力,比李公子高出何止一筹,那兰亭集序已经在老夫子们那儿名声大噪了。”
“可我听说,此人品行不端……”
话刚出口,便听远处传来一声温润的男音:“二位姑娘,此地风雨不休,恐怕一时间停不下来了,在下这里正好带着伞,二位姑娘取了伞,尽快回家吧。”
第十三章 成全你英雄救美 上()
白墨嘴角微翘,一手撑着伞,一手将另一柄没有撑开的油纸伞递到两位姑娘身前。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似乎无比真诚。
远处的冷玉烟看到这一幕,歪过脑袋,啐了一声。
那被称作小姐的女子还未答话,落雁赶紧接过伞来,连声道谢:“多谢,多谢公子啦!这天气真是活见鬼了。我代表我家小姐先谢过你,这伞我们先拿走,改日再还。”
“谁要你代表了?”那女子用衣袖掩面一笑,然后那衣袖便一直遮盖着面容,似乎有些羞涩,轻声道:“儿家唤作赫彩,先谢过公子,不知公子姓名?”
白墨躬身作揖:“在下白墨,字子殊,范阳人士。”
赫彩还是掩着面庞,轻轻撇过脸,似乎不敢与白墨对视,这时落雁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惊道:“白墨?莫非你就是那位作出了兰亭集序的白墨白公子?”
“正是在下。此处正在风雨之中,不如我们去倚醉楼上一叙?”
“这……”赫彩本来对白墨第一印象不错,这人瞧着风度翩翩,十分俊俏,怎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忒也无礼了些个,这倚醉楼是什么地方,京城里可谓人尽皆知,即使一直以来待字闺中极少出门的赫彩也听过倚醉楼的大名,此时如若真的跟他进了倚醉楼,一身清名定然会被彻底毁掉。赫彩有些愠怒,可是看到白墨那双清澈非常的眸子,又感觉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人家在倚醉楼中是不是真的只是喝喝酒而已?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只是误会?
赫彩踟蹰之间,白墨悄悄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一只信鸽不知从什么地方起飞,掠过此处,渐渐消失在天际。与此同时,两个醉汉从大江楼后面的小巷子中走了出来,冒着风雨,一身酒气,白墨扶额,心中暗道,这些京城里的探花们水平可是越来越低了,冒雨喝酒,太违和了吧?
这时,又两个汉子鬼鬼祟祟地接近过来,倚醉楼外的家丁们并没有在意。
之前那两个最先冒头的醉汉看见白墨,又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便向大江楼下走来,其中一人醉醺醺道:“哎呀,大哥呀,瞧那里,好一个白白嫩嫩的美娇娘?”
“什么一个,是两个!”身子稍微壮一些的醉汉向前一步,故作怒容:“两位小娘子,这里正好有两位哥哥,风雨之中,寂寞难耐,咱们去倚醉楼里唠唠嗑去,怎么样啊?”
二人表情极度夸张,白墨在心中感叹,没有表演专业的时代,想演好戏真的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任其演技拙劣,极少出门的两个小娘却根本看不出来,落雁紧张道:“白公子……”
赫彩故作镇定,可是白墨能看见她的双手都在打颤了,一双大眼睛可怜楚楚的看着白墨,正是英雄救美的大好时机。
白墨横过身子,一步走到了醉汉与两位姑娘之间,对那壮些的醉汉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错,正是白墨。”
“在这凤京之中,白墨有一百种方法叫你们过不下去。”
“二位就此离去,莫要打搅两位姑娘,白墨必有重谢。”
听到这里,落雁已经满眼都是粉红色的小心脏,赫彩却暗自摇了摇头,喃喃道:“这样恐怕无法吓退二人,反倒会激起这两个人的火气,白公子瞧着有些瘦弱,到底能否解围……”
果如赫彩所想,那醉汉冷笑三声,一把拎起白墨衣襟,狠狠地道:“这里没你什么事儿,滚!”
白墨也冷笑了一声,之后忽然张口大喊:“来人!给这两位壮士舒活舒活筋骨。”
醉汉一愣,心中暗想,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不是应该假装打几下,再假装被白墨撂倒么?
足足三十个家丁闻声之后,立即围拢过来,将两名醉汉团团围住,目光不善。
白墨转身面向赫彩,躬身作揖道:“之前忘了跟姑娘提起,魏击魏公子正在倚醉楼上,白某乃是陪魏公子而来,唉,声色犬马,实非白某所愿。适才白墨邀姑娘上倚醉楼,其实只是因为魏公子想要见一见姑娘容貌,这才违背本心,过来牵线搭桥,姑娘切勿怪罪。”
可怜的魏击就这样被白墨当成了背锅侠。
落雁帮腔道:“就是就是,我早说白公子不是那种人。”
“原来如此,”赫彩啐了一口,“那些心术不正的王孙公子,不见也罢,落雁,我们走吧。白公子,改日儿家定要跟公子当面道谢……”
这时,一声惨叫,之后惨叫声连绵不绝,家丁们开始围殴起了那两个醉汉,而之前躲进小巷的路人甲乙二人组却趁乱窜了出来,步履轻盈,几个箭步便窜到白墨身前,一人抓住了一位姑娘的手,之后扛到肩上。白墨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连面孔都没看清的人已经背着两个喊着救命的姑娘
这始料未及的一幕让白墨愣了一会儿神,转瞬间白墨便清醒过来,立即追了出去。
之前那些,都是计划好的。
这个,真不是!!!
“我靠,本来良心上的谴责就够多了,这要是让她们出了什么差错,我真要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了!”
白墨使足了吃奶的劲儿,那两个人一人背着个女人,跑得并没有白墨快,可是他们很明显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左拐右拐,绕得白墨有些晕乎。
白墨的衣襟已经被雨点打湿了,一些雨水流进眼眶里白墨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为什么这么巧,难道有另一拨人也在算计这两个可怜的姑娘?还是有人想故意打乱自己的计划?
还是说,自己的计划被人提前知悉了?
倚醉楼中,蓉姨已经下来亲自伺候魏击,一边给魏击扇着风,一边看窗外的风雨。这时却看外面一阵骚动,家丁们惩治完那两个醉汉后,一回神竟然发现白公子不见了,顿时炸了锅。
二回神,白公子的姑妈和仆人也不知去向。
一名家丁跑进了倚醉楼,急道:“不好了少爷!那白公子和他的家眷全部不知所踪。”
魏击手中拿着毛笔,用心在白纸上写着白墨方才所填的那首《江南好》,听闻此言,只是神秘一笑,心中暗想,不知白兄又使了什么诡计,这就把两位姑娘给骗走了?嘴上却道:“白公子有事要办,尔等无需理会。”
蓉姨还在扇着风,疑问道:“魏公子啊,那个姓白的之前在这里冒充您,可是欠下不少……不不不,魏公子不要误会,肯定是不用还了,我只是想知道魏公子和白……白公子是怎么个状况?”
魏击听到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误会了蓉姨的意思,其实蓉姨是真的只想弄清楚情况而已,却被魏击理解成被外面的风言风语所蛊惑,不冷不热道:“你就当我们有断袖之癖好了。”
此话一出,惊的不只是蓉姨。
之前有几个倌人受命过来服侍魏击,却被魏击婉拒,只是让她们研墨,其中有几个曾经与白墨有过不解之缘,听了这话,心中暗道:“这白公子的爱好可真是广泛啊……”甚至有的已经开始在脑补白、魏大战的场景,掩面娇笑:“羞死了!”
却说白墨并不知道魏击把这一环也误解成了他的计划,心中还想着等魏击派援军过来。之前追过了几个街道,这两个歹徒还是没有停下,白墨不禁赞叹这二人专业素质不错,比之前奉命来配合自己,伪装成醉汉的那两位强多了。
这时那两个路人甲也慌了,他们本来想借着熟悉地形甩开白墨,不成想白墨在凤京城也生活了挺长时间,倚醉楼附近正是他最常出没的地方,对街道的熟悉程度比不了他们俩,也差不太多,怎么甩也甩不掉。
若不是害怕一个人看不住两位姑娘,他们早留下一个人截住白墨先解决了他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惊动巡城金吾。”
“往城外去!先甩开这厮要紧!”
二人低语了几声,便改变了方向。落雁在一人肩上又踢又挠,叫嚷着:“无赖,快放我下去!”
赫彩一言不发,只是每隔一会儿便回头看一眼,瞧瞧那位白公子有没有跟上来。
白公子说话的时候,挺做作的。
他跑起来气喘吁吁的样子,倒是有些可爱呢。
“哎呀羞死人了!”
歹徒可想不到赫彩是在心中脑补白墨,只是觉得这娘们是不是吃错药了,对歹徒都能发春?
远处。
“老楚,快闻闻,他们在哪个方向?”冷玉烟趴在老楚肩膀上,说起来也是气人,自己练了半辈子轻功,跑起来居然还没有老楚背着她跑得快。
老楚抬起脑袋,转了一圈,伸手一指。
正是两名歹徒与两位娇娘所在的方向。
“一定要追上他们。”冷玉烟道。
老楚的表情似乎永远是傻笑的,这时却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
之后,像一阵风一样飞速跑过一个街区,极速接近着那两个歹徒。
赫府之中,豪商赫卫坐在一架红衫木雕刻而成的太师椅上,椅身摇曳,两个侍女在一旁给他扇着风。
沉鱼也是其中之一。
赫卫眯着眼睛,没有转头,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你猜现在是什么场面?”
“不知道呢。”
沉鱼打了个寒颤,不解道:“万一白公子追不上那两人呢?”
“他们两个活不过今天,姓白的小子要是聪明,不会说出实情的。”赫卫呵呵一笑,“好女婿,如果你知道老丈人这么帮你,会不会潸然泪下、感激涕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