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刚要说话,刘挺十分急促的喝了碗茶,又道:“提前先说好啊,逮捕令啥的得事先写好,到时候万一被人逮着了我就说是囚徒拒捕,这才失手杀人。万一那个人没犯罪呢,也不劳廷尉您费心,随便在逮捕令上写个名字,某家就说自己搞错了就得了。”
白墨笑道:“你小子想得还挺全。放心,此人必定有罪,且罪证如山,皆在白某手中,只是此人树大根深,白某虽下了逮捕令,唯恐沿路官员应付了事,还暗中相助,且此人的家族实力不容小觑,兴许会派高手暗中保护,所以才要你去抓他。”
刘挺啧啧笑道:“让某家猜猜,白廷尉是要去抓谁……嗯……该不会是某家那位老上司吧?”
“正是孔廷尉丞。”
刘挺疑惑道:“白廷尉,某家可是听说那孔老头以前是个穷酸书生来着?且只有一女,如何会有‘家族势力’?某家感觉有点匪夷所思。”
“天下孔孟是一家,如今曲阜孔氏朝中无人,孔庚食俸一千八百石,如果说孔府想不到跟孔庚交易交易,这才是匪夷所思。”
白墨开始动起筷子,刘挺也随之夹了一块肥肉,白墨喜瘦,与他正好相反。席间,二人闲聊了几句,刘挺又滔滔不绝的奉承起来,白墨虽然嘴上说着“谬赞谬赞、哪里哪里”,但眼睛却很诚实的盯着刘挺,仿佛在说“足下再说两句呗”。这让刘挺兴致大起。
“白廷尉,说真的,当时某家一听说您要来廷尉署任职,还当主官,那心情,真是没法比喻了,白廷尉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提起您没一个说坏话的,简直羡慕死我了,连带的我对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来来来,白廷尉我敬你一杯——茶水。”
白墨举起茶杯道:“废话少说,白某先干为敬!”
“这哪儿成,白廷尉如此大的人物,两千石级别的高官,您喝一杯,某家怎么都得就着三杯下肚才过意得去。”
刘挺说着,连喝了两杯茶,嫌不过瘾,直接端起茶壶,用壶嘴对着嘴巴吹了,看得白墨完全失去了喝茶的兴致。
又听了会儿刘挺的吹捧,白墨忽然道:“刘挺,你可听说过《吞金宝箓》?”
刘挺一怔。
顿时心下大惊。
一抹杀机自刘挺眼中闪过。
白墨也了剑柄。
刘挺阴恻恻的道:“白廷尉……这是家师秘传之术,你是怎么听说的?”
白墨夹了口菜,右手松开了剑柄。
刘挺这才注意到白墨是个左撇子。
“白屠户,这个字眼让白某有些敏感,于是试探着问问,心里也不确定你真能听说过。你口中那位教你杀猪的白屠户,是不是就是你师傅?”
刘挺依然没有放下警戒,身躯紧绷,有些木然的点了点头。
“很巧,家父人称白猎户,平时也爱宰杀牲畜。”
刘挺有些警惕的道:“我没听说白屠户有儿子。”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二。”
“你最后遇见白屠户是几岁的时候?”
“十一。”
“白某今年二十一岁,家父名作白正殇。”
刘挺松了一口气,重新端坐时,表情有些感慨:“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那老匹夫居然留了后嗣在人世之中,竟尔还能与我相逢。天意……”
白墨打了个饱嗝:“巧合罢了。没有巧合,就不成故事。我呢,从不信有什么天意。你说他是老匹夫,虽然我是他儿子,但这一点,我完全同意,那老匹夫真不是个东西。”
刘挺蓦然问了一句:“师傅师娘可还健在?”
白墨脸上露出鲜有的悲戚之色。
答案已不必说出。
刘挺重重吸了口气道:“这次说真的,白老弟有什么事情要某家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年若无师傅,某家早被当成妖童打死了。”
从白廷尉到白老弟,称呼上好像是轻了一层,但感情上,实际是近了一层。
白墨虽然表现得风轻云淡,但这段秘辛其实也让白墨心绪有些不稳,甚至差点激起白墨略微有些多疑的性格……毕竟,刘挺说得对,确实太巧了,他将此事归为天意,情有可原。
“刘老哥,这个事我不会只找你一个人,所以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其实孔庚那边,我不担心,我更担心的是云中郡郡守方谭和云西县县令郭达开,孔府再如何底蕴深厚,你半路截杀,毕竟让他们客场作战;方谭与郭达开本就是云中郡的父母官,又与云中郡大族云氏有姻亲关系,他们在云中郡才是真的树大根深,甚至恐怕云中郡郡尉手下的戍将可能也与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想万无一失的捉住此二獠,我需要再请强援。”
刘挺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忽然疑惑道:“白老弟,你才刚刚当上大官,光宗耀祖,怎么就惹上了这么多人?就算他们犯了刑律……犯刑律的官佐某家知道的多了,不至于吧?难道他们的派系与白老弟有不能调解的冲突。”
白墨否定道:“并非如此。事实上,无论孔庚或是方谭,在如今时局之中,甚至算白某半个天然盟友——他们都不是诸侯世家出身。但是,为烹食幼子之凶徒包庇罪状、串通一气,行贿索贿之数额令人发指,如此使正道蒙尘,天理难容,人神共愤,白某实在不能放下良知,再去与他们狼狈为奸。”
刘挺顿时肃然起敬。
“你早这么说,不用师傅那一层关系,某家为之拼上性命,又有何妨?”
……
辞了刘挺,白墨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确实遇见过自己父亲的“其他人”。
刘挺所带来的震撼,与第一次听北冥龙孙提到父亲时只多不少。
白墨望着被夕阳染红的苍穹,悠悠道:“白匹夫……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白墨摇了摇头,这种问题,他知道自己现在想破脑袋也答不出来。穿越这件事,未必与白正殇有关系,也未必没有关系。这将是白墨心中恒久的心结。他是个念旧的人,并不会完全忘记前世的事情。
白墨坐上马车,对新的车夫白得印道:“走,去国雅派宗门。”
第八十三章 国殇一曲送君归()
杀伐品前十中,便有二人在国雅派,国雅派又在京畿地价昂贵之地建了这么一处占地广阔的山门,可见其实力雄厚。如白墨所料不错,当今太子便是国雅派掌门,这国雅派的作用,不言而喻——欲做那张网罗江湖群雄的大瓮,亦是朝廷用以震慑武林的刀刃。
白墨走在国雅道中,左边是刀宗,建筑风格宛若江南,右边是剑宗,金碧辉煌,如同宫殿,巍峨的观海楼耸立于名曰“微海”的湖泊之侧,就着最后一抹夕阳,使白墨心旷神怡,只觉得还没看够,就已经走到吕归尘那不起眼的居所旁了。
门口躺着一个熟人,一如白墨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
“唉。”
云采心斜睨了白墨一眼,神情悲苦,微微叹了口气。
白墨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大门,这时云采心柳眉微蹙,又叹了口气,仿佛怕白墨听不清楚,这一叹加高了调门。
“唉!”
白墨装作没听见,敲了敲门。
“唉唉唉——”
云采心又唉了一声,这一声荡气回肠,绵延了足足四五息的时间白墨实在不好意思不予回应。
“云宗主,你爹死了?”
“你爹才死了!”
云采心话音刚落,自觉有失风度,又恢复了方才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是这愁苦之中,嘴角却微微翘起:“白兄弟,你看我这一卧,像不像那美人卧榻?唉,可惜来往行人,各个薄情,亦不知审美为何物,竟无人过来赞叹,采心这才作悲苦相。”
白墨捂嘴一笑:“云宗主,你知道你现在的行径,在我们老家那里被人称作什么吗?”
“让采心猜猜,是不是男中美人?”
白墨重重吐出两个字:“人妖。”
不料这云采心竟然拍手赞道:“好形容!人中怎能有如此绝美之色,若遇之,只能以为是逢着了妖魅精灵,今人形容美丽,有妖魅、妖艳之语,可见妖字之奥妙。”
白墨心中恶寒。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白墨索性不再说话,任云采心作何言语,他都充耳不闻。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然能做天下第一大派的刀宗宗主,也不知道尹龙孙是怎么想的。
就在这时,大门徐徐敞开,门中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神情鬼精鬼精的,一瞧就是那小大人似的女娃怡儿,她朝门外看了一眼,秀气的眉宇忽然蹙了起来,立即对云采心怒声道:“好啊,你这贼人,居然还在这里!吕前辈说了,他是正常的男人,没有龙阳之好!快走!”
云采心似乎心有不甘的问道:“老吕没有,那大炉子兄台呢?他怎么看?以他那异国的眼光……”
“大炉子是老娘的!你给我滚!”
小怡儿吼完了,啪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白墨心里叫屈,敲门的明明是老子好不啦!无奈之下,白墨又敲了敲门,可是里面没有丝毫回应。
“吕前辈!是我白墨!快开门!”
云采心在一旁悲恸道:“天呐,我都被人这么挤兑了,白兄台不来安慰一下我这受伤的心灵么?”
说着,他竟然还翘起了兰花指,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白墨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如果云采心在这里,他绝对不来叨扰!但今天有要事需要跟吕归尘商量,他没时间浪费在云采心身上。
这次出来开门的又是小怡儿,白墨趁机从门缝钻了进去,并替小怡儿狠狠关上了大门。
“恶心死我了……”
白墨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在门外是怎么熬过来的。
“还有你!”
白墨指着小怡儿,恶狠狠的道:“刚才没看见我站在在外面么?”
小怡儿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啦白哥哥,人家真没看见。走走,跟俺一起进去,今儿个大炉子也在里面,是来辞行的,他要回波斯去啦,俺也跟他一块走。”
白墨诧异道:“大炉子前辈游历完了?”
“好像是说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怡儿也怪担心的呢。”
谈话间,白墨与小怡儿已经进了客厅。
里面依旧简朴素净。
而且充满了酒气。
白墨闻道了酒味,忽然邪恶的笑了笑,之后一脚踹在吕归尘脸上,吕归尘刚刚正举杯欲饮,猝不及防,杀伐品上排名第三的他,居然就这样被白墨踹了一个跟头。
吕归尘这回真的“归尘”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立即怒吼道:“哪个王八羔子这么大胆,居然敢踹老夫的脸?”
“吕前辈,说好的戒酒呢?”
吕归尘一瞧是白墨,顿时消了火气:“白先生……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玩了?怎么,惹恼了皇帝,致仕回家了?”
“盼我点好行不行?”白墨直接从吕归尘身前的矮桌上掰了个鸡腿,“我是过来跟你谈正事的。”
白墨说着,扭头看向正在一旁偷笑的大炉子:“大炉子前辈,别笑了,诗经背到哪儿了?”
大炉子立即止住了笑容,神色木然的抄起了筷子:“白先生,来来来,吃菜吃菜!”
“对了,我听小怡儿说你明天要启程回波斯?”
大炉子点了点头,讪笑道:“是的,但白先生交待的事情俺绝不敢忘!那些书已经被俺放行李里了,回去之后绝对不辍一日,白先生尽管放心!”
“算了。”白墨摇了摇头:“此去江山,何止万里?有书作伴,你也不至于太过无聊。大炉子,一路保重,有缘再见。”
说到这里,白墨竟有些伤感。大炉子是他见过的最易亲近的高手,他的亲近与刘挺的奉承不同,大炉子是发自内心的信任他看得顺眼的人,对他看得顺眼的人都充满热情,言语之间,绝不做伪。
比起自己,大炉子更适合子路这个譬喻。
白墨不管自己刚才踹了吕归尘一脸泥土,直接抄起酒杯,一饮而尽。吕归尘抓住了他的把柄,一拍白墨脑壳,直接让白墨的脸颊陷进菜里,白墨不以为怵,刚抬起脑袋,就又喝了一杯酒。
“说说,你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大炉子担忧道:“白先生……你还是先擦擦脸吧……不然俺会忍不住笑的……”
白墨走到卧室门前的铜盆旁,洗了把脸,又坐了回来。
大炉子这才道:“其实不是俺家的事,是俺那波斯国的事……我王征西蜡失败,回到波斯波利斯——就是我们那儿的国都,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死了,这事儿俺回去一定会查明白。反正后来不久原先那些各地的国王就开始蠢蠢欲动……”
“你王之下还有王?如何正君臣之名?”
“我王全称不是国王啦,是王中之王,君主的君主,俺说霸气点,那就是万王之王。”
吕归尘嘲弄道:“异域番邦的君主,弄高于王的称,这是僭越。”
“我们管周边不开化的生番也叫蛮夷,但我王是承认东方的大君主更加伟大的,前些年还通过国书,称晋君为大皇帝,自称小皇帝,你们这边是承认的,可别赖账。总之呢,原先那些下属的国王蠢蠢欲动,几个月没过就叛变了,现在波斯国中城头变幻大王旗,百姓流离失所,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西蜡北边还有个叫马国的小国,忽然出了个兵法极强的君主,趁火打劫,打仗时又盗又抢的居然攻占了拜占庭与整个小阿细阿,据说他手下的兵马还在西进……所以,俺要回国去了,嗯……去收拾旧山河!”
“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大炉子,我敬你一杯!”
白墨说着,又举起了一杯酒。吕归尘摇头苦笑,也跟着举起酒杯。反正他俩都让对方吃了苦头,扯平了,现在是必喝酒的局,躲了以后……恐怕就不会再有机会与这位来自异域的豪侠喝酒。
大炉子喝着吃着,忽然放下了杯子和筷子,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突然想唱首歌。”
白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炉子嘿嘿一笑,放声便唱: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袍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布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勇烈激促,后又雄浑与悲意轮替,终至慨然而止。
这首歌为为旧楚覆灭时以身殉国的大臣屈平所作,乃楚地至今传唱的“九歌”之一。
《国殇》。
大炉子说得风轻云淡,但对自己母国的局势,其忧心程度,与中原志士无异。
白墨听罢,默然半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向来酒量奇高的大炉子居然先于白墨醉倒了,他趴在桌子上,打起了胡虏,小怡儿懂事的扯过一张毛毯,披在大炉子身上。她自己倚着大炉子的身躯,也睡着了。
令人唏嘘。
白墨摇了摇头,之后放下了酒杯。
吕归尘知道,他这是有事要说。
“吕前辈,白某这些天来悉心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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