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新上任的九卿级大臣相继遇刺,虽皆逃过一劫,刺客并没有成功,但这已经是大晋立国以来最严重的治安事件,待各地王公臣僚收到邸报之后,必定举国哗然。
白墨跟着中庶子公孙右,第一次来到了太子府。晋国的皇子皇孙历来都是放养,太子府虽被称作“东宫”,却并皇宫之内,而是拥有位于北冥宫东侧的独立的宫殿群。这处宫殿群的气象与金碧辉煌的北冥宫完全不同,每一座宫殿都砌着白色墙面,瓦片皆为碧琉璃铸成,宫殿分布不太规则,且甚为稀疏,宫殿之间布有林、竹、石、湖等自然景致,颇有一种出尘的仙气。
北冥龙孙倚着一方怪石,手拿琉璃盏,身后是生长着秋菡萏的碧游湖,身前有一张石几,石几上摆着甚为丰盛的吃食,却一口没动,显然是在等人。其所等之人,现在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白卿,上次在你家白蹭了一顿饭,尹某心中过意不去,这回已经摆好筵席,唯你我二人共飨。”
公孙右弓着身子,悄无声息的退下了。此处只剩白墨与北冥龙孙两人。
白墨苦笑道:“我是该叫你尹龙孙,还是该叫你太子殿下?”
“你是儒生,心中或许在想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呢,内心深处一直当自己是江湖中人,能以兄弟相称,那是最好,如不能,至少也不该叫太子殿下,那么生分。”北冥龙孙顿了顿,洒然一笑,“如果你非要叫我太子,今天出去时,身上恐怕又该加些伤病了。”
“好吧,尹兄盛情,实难拂却,白墨就冒着僭越之嫌,称汝为兄长,亦以兄长之礼待之。”
“坐。”
白墨闻声之后,兀自坐在石凳上,举起琉璃盏,一饮而尽。
“不戒酒了?”
白墨故意左右看了看,笑道:“吕归尘又,戒什么戒?这些天快憋死我了。”
北冥龙孙坐到了白墨对面。他的气场让白墨为之折服,这大抵就是人们常说的王霸之气。而他言谈里的温文,则是在白墨面前故意为之。
“白卿,你刚才的做派我想起了一首你旧集里的古诗。我记不太全,只记得六句:哑然看左右,笑乃酒中囚。无为轻重死,无事不心忧。寻欢拚歧路,沉世作蜉蝣。——言语之中,尽是不得志后的,带着萎靡的洒脱,这就是你的器量吗?”
白墨又满上一杯酒,对北冥龙孙笑道:“白某生性寡于欢乐,且懒散无比。最快意风流时,不过狎于倚醉楼那两个月。”
“还有白衣白马出凤京,为兄羡慕得紧。”
“对,除了这两次,还有以前随师尊周游天下时,悲喜反复。如今位列九卿,旁人以为终于得志,该当是意气风发之时,其实于我而言,只是逼着自己或被人逼着,往前走了一小步。这几日来,某无一刻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在朝堂之中,也一样,这不是属于我们这种人的世界。对了白卿,你身上的伤重不重?”
“并无大碍。虽然见了血,但没有伤筋动骨,还不如那****被清流儒生们打得重。”
北冥龙孙笑了笑,转头看向平静的碧游湖,眼神也随之飘忽了起来。他几次动了动嘴唇,又几次欲言又止。
沉默持续了很久,甚至让白墨有些尴尬。这时北冥龙孙才开口道:“白墨,我有点后悔,我跟父皇走得太急了,我不得不感慨,祖先们设置议郎等职,是正确的,的确应该让你们历练一下再上位。现在,步子既已迈出,就难以再收回来。”
“臣虽九死,也不能让太子失望。”
“再说这话,小心横着出去。”
白墨赧然一笑。
“白卿,科举十子,在你看来,谁是相材、谁是将材、谁是良材、谁是庸材?”
的君臣对答开始了。
白墨清了清嗓子,一边喝酒一边道:“十人之中,相材非荀无翳莫属。”
“此人脚踏实地,既不空谈,也不拘谨,唯观实势、实事而行之。且见识渊博,曾与王灵神共事,的确当得相材。”
“徐渐此人,当得将材。”
“他在武学上的造诣很高,但将材最的是调度之学,徐渐还有待历练。”
“方伯、季平、虞洛,咸乃良材。”
“何以见得?”
“不骄不躁,只是有人空谈,有人拘谨,比荀无翳差了一筹。其余皆庸材也,包括那当了尚书令的南城叶寸。”
“你自己呢?”
白墨放下酒杯,摇了摇头:“不好说。”
“上次你说什么,动员能力的问题,想到什么解决办法没有?”
“唯县令自擢乡老,乡老自擢亭里长官,废原先的推举之法,方能成事。不听命者,刑。待有成效,可以放宽。”
“推举之法,本是几位大儒联袂游说才得以实行。你也是儒生,为何说的是法家的办法?”
白墨对曰:“道胜于养,儒胜于治,法胜于强。如今国朝形势,仍需以强为要务。”
“戎狄蛮夷,咸宾服于我,诸侯零散于郡县之间,难成大事,何故求强?”
白墨想起了魏击的马镫。
又想起了飘飘渺渺的童年记忆。他能记起前世光怪陆离的世界,却与其他孩童一样,对童年记得不是十分真切。但生长于太行山麓的他,确定自己在童年时,与北方之北的游牧民是接触过的。
“北患将起。”
“范阳王北冥精神?辽阳王北冥魂魄?还是凉王北冥真性?”
“比那更北。极北苦寒之地。会有大患而起。”
“鲜卑?肃慎?”
“不好说。”
白墨不是在卖关子,而是真猜不出来。帝国还保留着许多战车兵,未来一定会在某个游牧民族跟前吃吃苦头的,这个民族究竟是哪个,白墨真不知道。这里的历史毕竟与他的前世几乎完全不同。
“孤与父皇欲先破旧贵,再除新贵,白卿以为如何?”
“魏无忌必须要留下,否则未来无人可以与萧衍、赵光重等八位柱国抗衡。”
北冥龙孙忽然笑道:“我问你这个,你是不是会在心里说,这是诛心之言?”
白墨摇头道:“某方才一切言语,皆出于拳拳报国之心,一片赤诚。”
“白墨,你有没有根据我刚才透露的东西,猜出点什么?”北冥龙孙依旧笑着。
白墨喟然一叹,道:“我与徐渐所遇之刺客,恐怕与尹兄牵连甚大吧?”
北冥龙孙并不避讳。
“弄潮儿的‘成仙饵’,正是尹某供应的。那两拨刺客,皆为东宫护卫。”
怪不得北冥真肃甚至有些胡搅蛮缠的非说这事一定跟韩平有关系。怪不得徐渐枉顾事实,攀咬了魏无忌。
“那么说,这个案子,我不用管了?”
“不,你还得查查。既然你说魏无忌不能除,结果就全是韩平一人所作之恶就好了。韩平旬日之内,估摸着就会动身返回韩国封邑,我会让赵光重做好镇压的准备。”
“嗯。附议。”
“你觉得风流品中擢选的官佐,有无可能在未来抗衡萧衍、赵光重等人?”
白墨摇头道:“挑一个人,天纵之才,加在一起,一盘散沙,难当此任。”
“如果未来把他们跟科举之途擢选的官僚团结在一起?”
“可以行之,但恐怕会步履维艰,他们需要一个能跟魏无忌、萧衍匹敌的顶梁柱。”
“这个顶梁柱,就在你、徐渐、荀无翳三人之中。”
“白某不敢奢望,我们毕竟根基太浅,这个过程或许旷日持久。”
“我还年轻,等得起。”
白墨略带担忧的道:“就是不知道萧衍等人能不能等得起。”
“这些老家伙,比我有耐心多了。来,白卿,干杯。”
北冥龙孙与白墨相继举杯满饮。
就被刚刚放下,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娇喝。
“好哇!皇兄你在这里喝酒吃肉,居然都不叫上我?”
白墨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对少年少女联袂而来。方才说话的是那位少女,荆钗素面,衣服上织着祥云仙鹤,眉目洋溢着青春气息,玉指纤长而白皙,脸庞虽然有些肉肉的,但能看出是天生的美人坯子,玲珑精致,甚至还在赫彩之上。
而她身旁的那个少年,脸上带着稚气,但一直抬着下巴,趾高气昂,尽是自矜之色,与北冥龙孙有些许相似,应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北冥龙孙微笑道:“白卿,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个是我的弟弟和妹妹,弟弟叫北冥凤孙,刚十四岁,妹妹叫北冥龙女,已经十七了。”
白墨恍然。
原来她就是北冥龙女,胭脂谱上本应位列第二,却被白墨“暗箱操作”抹除出去的那个女子。
果然气质非凡。
果然是当今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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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宁可孤身玉碎;不负天下太平()
北冥龙孙介绍完了,那名作北冥龙女的少女直接坐到了他怀里,北冥龙孙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蛋。
这时却听北冥凤孙指着白墨道:“你是何人?胆敢与皇兄同坐?见到本皇子,却不行礼?”
白墨拱手道:“臣白墨,见过皇子殿下。”
北冥龙孙怒声道:“凤孙,休得无礼,这是你白大哥!”
“皇兄!”这少年看上去十分不满,“同姓而异氏的皇亲,只有江淮虞氏,他个姓白的,算个什么东西?”
北冥龙女也搭腔道:“就是就是,皇兄你为人太仁和了,不要被这些庶民占了便宜。”
北冥龙孙摇头苦叹,白墨却并没有因此生气。在这种存在皇族的等级社会里,君臣尊卑,不能稍有僭越,那韩平胆敢当面说皇帝有罪,是他自知无力回天,破罐子破摔而已,白墨可不想在这种小节上被人拿住把柄。
可那少年之后的话,却触怒了白墨。
“吃的这么少啊,还被庶民粘过?算啦,那边那个,说你呢,姓白的,去端点新鲜吃食过来,孤要与皇兄好好交谈则个。”
白墨闻言之后,本来复欲行礼的腰忽然直了起来,他对北冥凤孙朗声道:“君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为仇寇。君臣之道,本无尊卑之分,各司其职,各守其礼,两尽其道,方能相得益彰。臣既非奴婢,何故捧食以奉?”
“谁说孤没有视你如手足?孤让你去拿东西,不就是把你当成孤的手吗?你不让我如臂指使,分明是你自己不恪守本分。孟子的话,你还没研究通透啊。”
北冥凤孙翘起了二郎腿,如是说道。
白墨冷笑道:“君臣本分,皆在治国。治万民之国,非一家之国。今皇子殿下以家事用我,国事得以用谁?”
“你这话我要是告诉了父皇,家事国事,就都用不着你了。”北冥凤孙也冷笑了起来。
北冥龙孙摇了摇头。
“公孙右。”
片刻之后,不知道刚才躲在哪里的公孙右一路小跑了过来。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凤孙被禁足了,三日之内,临碑帖一百篇,不许出屋。你要派人严加看管,现在,立刻,马上,把他领回去。”
北冥凤孙抗辩道:“皇兄!分明是这家伙不守臣子本分在先!为何要罚我?”
北冥龙女张了张嘴,似乎是要求情,却被北冥龙孙瞪了回去。
北冥龙孙没有回答,北冥凤孙就被公孙右拽走了。他似乎并不像兄长那般拥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面对公孙右的拉扯,只知道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破口大骂。
“姓白的!你给我等着!孤不会忘了今日之耻的!”
北冥龙孙道:“公孙右,三日改为十日,一百篇改为一千篇。”
公孙右遥遥应道:“诺!”
北冥龙孙摇了摇头:“白卿,见笑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非教之罪也。”
白墨默然不语。
北冥龙女知趣的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兄长:“皇兄,不要生气啦,妹妹知错了,弟弟估计只是一时起了好胜之心,绝对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方才尴尬的气氛在北冥龙女的转圜下又圆了回来。之后她亲手给北冥龙孙剥了个橘子,一瓣一瓣塞到兄长的口中。北冥龙孙这才变怒为喜,白墨也笑了起来。
下午申时,白墨才离开太子府。
他不知道的是,他与北冥龙孙几句简短的对答,对这个世界的影响,甚至不亚于诸葛亮的隆中对之于三国,而他与北冥凤孙那个称不上什么冲突的冲突,甚至影响更为深远。
北冥龙女看着白墨的背影,暗自咬了咬牙。
“害的弟弟又被禁足了,哼,看我不好好整治你一番。”
廷尉署中。
白墨从孔庚口中了解到,今日朝会过后,御史大夫韩平便离开了凤京。他要去做什么,已经不能猜出了。
韩平,将会带着整个韩国,为韩氏一门的历史与荣誉而殉葬。
这个涟漪可能同样会蔓延,也可能在无情的历史中消弭。
孔庚与白墨交谈时,神情闪烁。
白墨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心中暗自冷笑。凤京刺客的滔天答案,在北冥龙孙给出答案之后,对白墨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大难题。他只需要按北冥龙孙设定好的剧情,弄点假材料,帮着皇帝给本案定性而已。
他接下来的专攻方向,仍是学习律法,与处理郭大林案。孔庚却不自知,以为这恰好出现的刺客案,能转移白墨的注意力。
韩平此刻的心情,是十分糟糕的。
他几乎在魏无忌当上丞相的同时,就当上御史大夫了。一晃眼,已经过去四十来年。与魏无忌之间的种种不快,已经如过眼云烟,都快记不起来了,这些年的争斗,真的很可笑。当皇帝以自己最清廉、柔弱的侄子韩隆为突破口,污蔑韩隆意欲谋反时,韩平就已经对这个自己祖祖辈辈都在为之奋斗的朝廷彻底寒了心。
回到府上,叫上了自己的妻妾,以及一个与韩平一样风烛残年的老奴,简短的收拾了一下行装,韩平就踏上了回归故土的道路。韩国与赵、魏二国不同,韩氏自始至终就是韩国的诸侯,甚至在虞朝建立时就是了,韩氏是真正的千年世家,后来臣服晋国,仍然如鱼得水,却终究要湮灭在自己手上。
早在韩隆被判车裂之时,韩氏的力量皆已归国,只剩下韩平这个主心骨仍在朝廷里苦苦支撑,现在,终于结束了。
韩平在抑郁之后,又没来由的感到这也许是自己最轻松的时刻。
轻车简从,安安静静的行于宽阔的官道上。
夕阳西下。
夕阳照耀着天涯。
夕阳下的韩平,像普通的老者一样,享受着这柔和的阳光。
忽然之间。
马车挺了下来,宝马嘶鸣中,带着些惊恐,犹如遭遇了虎豹熊罴。
韩平的目光从晚霞中移开,看向车前。
马车前,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身穿戏服,背后负着二胡,笑容轻佻邪恶。一个风度翩翩,手摇羽扇,白衣白面白头发。如果白墨在此,定能认出,前者就是与他定下“千两之约”的天下第二杀手,弄潮儿。另一个,白墨不认识,韩平却很熟。
韩平指着弄潮儿手中的飞针道:“你们要杀我?谁派你们来的?是陛下,还是太子?”
那白衣青年道:“弄潮儿,放下你手中的‘锁魂钉’,不要吓到韩大夫。现在他身边没有半个高手护驾,咱俩安全得很。”
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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