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第8期 … 人与自然
李冠新
那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就到离寨子不远的孔雀湖去。丰沛的湖水漫过山垭,沿着一级一级石坎淌下去,灌进山下的河道,就形成了流沙河的发源地。陡峭的山坡垂挂了一道宽约二三十米的大瀑布,是个天然淋浴场。太阳刚刚擦亮湖面,天色尚早,我见四周没人,就脱光了衣服顺着石坎钻进瀑布,让激流给我按摩。
清凉的湖水冲击着周身百穴,使我困意顿消,浑身舒爽。突然,我看见山下被瀑布冲出来的那片清澈的水潭里,有一条黑色的影子在晃动。定神一瞧,哈,原来是一条大鱼在水潭游弋,乌黑的背鳍像面黑色的旗帜,在绿水间飘舞——黑鲩,没错,就是黑鲩。
我是来这里旅游的。刚到时,就听当地人介绍说,每年的四五月间,都有一种名叫黑鲩的大鱼从澜沧江下游溯江而上,游进流沙河,一直游到终点——孔雀湖来产卵。鱼卵在温暖的孔雀湖孵化出来后,生活七八个月,长到比巴掌大一点时,便顺着瀑布冲进流沙河,游进澜沧江去。
我兴奋极了,赶紧跑出石坎,到树林边折了根手腕粗的树技,又扯了一根手指粗的藤子,准备捉住眼前这条鱼。
大鱼仿佛并不知道眼前的危险,仍欢快地摆动尾巴,游进瀑布。一个打挺,跃上一层石坎,然后平躺在石面上,在瀑布的浇淋下,翕动着嘴鳃,大口大口喘息着。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黑鲩,鱼身足足有一米半长,少说也有几十斤。肚子呈青蓝色,鼓鼓胀胀的,毫无疑问,里面塞满了鱼子;一般的黑鲩嘴唇不长胡须,它却嘴唇两侧各有一根一寸长的胡须,一看就知道,是一条有相当资历的大鱼,堪称鱼母。
十来米高的山坡,被瀑布冲刷出七八道石坎,像层层梯田。我站在最高的那层石坎,静静地等候着鱼母的光临。
鱼母喘息了一阵,又一个打挺,跃到更高一层石坎,就像爬楼梯似的层层登高。
刚开始时,它每跃一层就躺在石板上喘息两三分钟,积蓄了力量以后,再接着往上一层石坎跃。跃到第四层石坎以后,它明显气力不支了,间歇的时间越来越长,躺在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往往要五六分钟后才能缓过劲来。
我知道,它已精疲力竭了。
它从遥远的澜沧江下游游到这里,千里大洄游。途中极少吃东西,也从不休息,顶风破浪,昼夜兼程,逆流而上,既要提防野猪、狗熊这样的陆上猛兽来捕捉,又要躲避渔网和钓钩的暗算,一路艰难险阻,早已身心疲惫,心力交瘁;鱼儿没有腿,也没有翅膀,若在深水里,还可凭借水的弹性,利用潮流和浪头的推力跳跃起来。而现在躺在石板上,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水,再加上瀑布的水流不断地冲击,对鱼儿来说,其跳跃的难度,好比人在沼泽地里跳高,任你蚂蚱似的使劲蹦跶,也最多能跳出平时的一半成绩。再说,鱼母又腆着胀鼓鼓的肚子,负重登高,更是难上加难。
一坎,一坎,又一坎……终于,鱼母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上了。我提着棍子,悄悄地站到它的面前,瀑布正罩在它身上,飞溅起大朵水花,它望着我,眼光冷冷的,像是被冰雪渍过。
我咬着牙,憋了一口气,扬起手中的棍子,瞄准它的后脑勺,铆足了劲儿,一棍子就劈了下去。鱼母可真是条老奸巨滑的鱼,在我的棍子砸下去的刹那间,鱼头和鱼尾向上翘起,变成月牙形,然后又突然首尾耷落,如紧绷的弹簧猛地放松,整条鱼便以极快的速度弹射出去。我打了个空,啪,棍子砸在了石头上,我的虎口震得发麻,手里的棍子断成了两截,一个踉跄,差点儿从石坎上摔下去。
我连忙站稳身子,只见它在我面前的石板上像皮球似地弹了弹,被湍急的瀑布一冲,随着水流一起冲了下去,就像人走楼梯走到最上一阶时不小心一脚踩滑,轰隆隆滚下去一样。我看见,鱼母从石坎上一级一级往下跌,直跌得水花飞溅,呼呼有声,最后滚回了那个大水潭,沉入水底,过了一会儿它又漂上来,翻着鱼肚,像根黑鹅毛似的在漩涡里打转。
我想,它很快就会游走的,因为它死里逃生,又目睹了手持木棍的我,知道死神正在山垭等着它,它当然要逃走的。可就在这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鱼母重新缓缓游进瀑布,一摆尾,又开始往上跳,这回跳得十分艰难,往往要跳好几次才能跳上一层石坎,而每次跳跃失败,都会重重地摔在石坎上,传来叭的一声闷响。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终于又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了。我看见它的尾巴砸碎了,长长的背鳍也折断了,背部的鳞片也被粗砺的石头挂得七零八落,露出皱纹很深的鱼皮。它静静地躺在我面前,鱼尾、鱼背、鱼嘴、鱼鳃、鱼眼里都朝外渗着血丝,整个身体差不多被血涂红了,它已不是黑鲩,而变成了红鱼。更令我吃惊的是尽管鱼母身体伤痕累累,可是它那圆溜溜、胀鼓鼓的肚皮却完好无损,连皮都没有擦破,看来,它十分注意保护自己蕴藏生命的肚皮。它的嘴缓慢沉重地翕动着,两只微微鼓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我总觉得那两道被血丝过滤过的眼光有着某种暗示与期待。
像是鬼使神差似的,我竟然狠下心来,再次举起木棍,重重地击在它的脑壳上,它的后脑勺立时被砸得凹进去一个很深的洞。可它却纹丝不动,只是嘴巴停止了翕动。我有点纳闷,觉得鱼母的表现很反常,它几秒钟前还从下面那层石坎跳上来的,就算力气耗尽,但受到致命的打击后,总该挣扎几下吧?我无法想像一条这么大的鱼母,生命之火会像吹熄蜡烛一样,一口气就熄灭了。要不是它的脑壳碎了,我真要怀疑它是在装死。
白得来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鱼毕竟是高兴的事,于是我就不再多想,从腰上解下绳子,从洞开的鱼嘴塞进去,又从它的鳃帮里穿出来,打上结,吃力地拖起来。
昨天,我还了解到当地有个奇特的风俗:凡是在产卵期捕到大肚子黑鲩的,打死后,都定要抬到孔雀湖边,把鱼尾泡进水里,说是满足这些大鱼的愿望,让它们把肚子里的卵产进湖里去。不止有一个老乡告诉我,如果不做这个仪式,这些千里迢迢从澜沧江下游前来产卵的大鱼死也不会瞑目,你即使把它切成段,放进油锅里炸,它也会在锅里蹦跶,把油锅掀翻。我才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呢。何况,我从小就喜爱吃鱼子,鱼子放在油锅里一炸,喷喷香,真是第一美食。这鱼母肚子鼓得那么大,少说也能挖出满满两海碗鱼子来,我才不会那么傻,把到手的鱼子扔进孔雀湖去呢!
我吃力地拖着鱼母,翻上石坎,沿着宽宽的湖堤走了一截,到了岔路口,准备拐弯离开孔雀湖回寨子去。突然,我觉得手里的绳子增加了分量,沉得拖也拖不动了。我回头一看,哦,是湖边的一根树枝缠住了鱼头,我刚想返身把树枝拉开,可刚刚弯下腰来,却发现是鱼母的嘴咬住了树枝!这不可能!鱼母的脑浆都被我打出来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分明是一条死鱼。死鱼还会咬东西吗?肯定是这根树枝无意中插进了鱼嘴。我用力拔,奇怪的是,怎么也无法把树枝从紧闭的鱼嘴里拔出来。我站在湖堤上,搔着头皮,皱着眉头,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令我这辈子无法忘怀的事发生了,我只觉得攥在手中的绳子猛烈地颤抖了一下,眼前耀起一团黑光,随即湖面激起了一片水花,呵,是鱼母跳进了湖里!它的动作快如闪电,可它的嘴还紧紧地咬着湖边那根树枝,头枕湖岸,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接着,从它尾部的生殖腔里,喷射出一片金黄的鱼子,碧水间飘起一条长长的黄绸带,不,更像是一道金色的虹,一端连接着死亡,一端连接着新生;色彩鲜艳的鱼子绵绵不绝地喷涌而出,缓缓地沉进绿色的水草间……
终于,鱼母胀鼓鼓的肚皮瘪了下去,尾部的那道金虹也消逝了,它嘴里的那根树枝也徐徐地退了出来……
我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婉玲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