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在东边道采访,也听说此事,但在文字资料中并无记载。
“九一八”事变后,在东北的外国传教士,几乎都支持义勇军。
兴京英国传教士韩德利,将米字旗铺在院子里,让老百姓到他那儿避难,做大锅粥救济难民,给义勇军伤员疗伤。他还去奉天给义勇军买药,买钢管造炮,用马车拉回来,车上插着英国国旗。最后一次是给义勇军买电台,从奉天回来,走到马儿墩下面的山路时,被化装成胡子的鬼子杀害。
韩德利和福间一夫等人,是为东北抗战牺牲的烈士,是人类良知与正义的化身。
福间一夫等人当然不会进靖国神社,他们把自己的名字镂刻在人类反法西斯战争的丰碑上。我被他们感动,被那些为平顶山“照相”打官司的日本律师感动,为当年和今天那些热爱和平的日本人感动。
十三、生存与战斗
第44章 人是铁,饭是钢
“打给养”
未等树叶飘零,山里就忙活起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像蚂蚁搬家般往巢穴里搬运食物。被东北人称做“花鼠子”的松鼠,拖着个长长大大的尾巴奔跑跳跃着,两个腮帮子像含了两个球似的,里面是松子、橡子和别的什么野果,当然更多的还是粮食。两腮瘪瘪的,那是刚刚完成了一次搬运,从巢里出来。那些没有储存粮食的动物,像熊呀鹿呀狍子老虎等等,也抓紧时间,个个吃得膘肥体壮,老百姓管这叫“抓秋膘”,以便熬过漫长的难以觅食的冬天。
抗联官兵早就动手了——特别在到处都建起“集团部落”之后。
1939年8月,杨靖宇率总部、警卫旅、机关枪连、特卫排,到濛江县北部、辉南东北部地区活动,意在吸引敌人,掩护筹粮。韩仁和带人在濛江头道、二道、三道花园一带,伊俊山带人在辉南榆树岔、龙湾一带,李清绍带人在马屁股山一带,白天睡觉,晚上背粮。
有地方关系好办,没有就在山边等着,看到人来了,就去跟人家商量。你家要交多少“出荷粮”,能富余多少,这块地能打多少粮,能卖给我们多少,价钱多少。约定收割时,把包米棒子掰下来堆一块,用包米秸子盖好,部队晚上就去背进山里。
1938年秋天,在虎林县独木河子,单立志通过“在家礼”的关系,认识个老顾头和孙二麻子。老顾头的姑爷是伪警察,利用这层关系,藏着掖着,带出些粮食。有大车拉东西出部落,装车时压底下,能弄得多点儿。1939年春,徐凤山被“内部处理”后,两个孩子都是老顾头给养着,非常可靠。孙二麻子也是“在家礼”,还有个老尤头。
这天傍晌,远远地看见顾大爷过来了,一手提着个粪筐,一手拎着个镰刀头子,脚步挺急。昨晚部落来了几百日伪军,附近几个部落也住满了,要进山“讨伐”,顾大爷说你们快走吧,这地场待不得了。
单立志让姜新周和甘凤山回去报告,自己留了下来。
五十年后,老人说,我们三个在独木河子待了一个多月,弄到粮食两千多斤。这在平常不够塞牙缝的,可那时部队在山里吃树皮,有没有这点粮食大不一样。特别是对于伤病员,那就是活下去的希望。那时什么都保密,像我这样的基层干部,就是干好让你干的事,不知道7军还有没有、有多少像我们和老顾头这样的关系。地方党组织早没了,没有“证明书”根本进不了部落。我们3个转了好几个地方,见到人,搭上话,有的回去就向敌人报告了。好不容易跟老顾头他们拉上关系,哪能轻易放弃呀?
第三天拂晓,敌人上山了。
这时,单立志熊瞎子蹲仓般躲在棵大树洞里,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乱糟糟的都是踩踏树叶的声响。他以为一会儿就过去了,谁知敌人就在那面山上转来转去,天大亮了也不走,有个小子还拿枪托咚咚地捣一阵子他藏身的枯树。听到脚步声往山里去了,单立志好不容易从树洞里探出个脑袋,敌人又回来了。又折腾一阵子,就听见开启饭盒的声响,和吧唧吧唧的吃饭声。
说不清敌人什么时候走的,反正单立志是爬不出那个树洞了。
那是个两丈多高的松树筒子,两人合抱粗细,被雷劈后树头没了,接雨水,树心就烂,烂下去两米多深,外面的树枝还是活的。穿件老羊皮袄下去,刚好能转开身。已经下过第一场小雪了,潮乎乎的树洞里已经结冰了,老羊皮袄也不顶事,一会儿就透心凉。更要命的是这种比立正还立正的姿势,手脚麻木,身子都僵硬了。
他没听到老顾头的脚步声,听到了“单同志”、“单同志”的叫喊,上面伸下来一只手。
1932年11月2日,《中共满洲省委报告第二号》中说:“钱的问题使我们许多工作受到很厉害的影响,许多决定都成为空话。”
从枪弹到衣食,那时是有钱就能买到。而从1938年开始,就不仅是钱的问题了。前面说了,杨靖宇牺牲时,胃里没有一粒粮食,身上有6660元钱。张秀峰投敌时,带去9960元钱。杨靖宇身边的最后两个警卫员朱文范和聂东华牺牲时,身上也带着几千元钱。在当时,这绝对是一笔笔巨款。
写于1940年2月2日至3月19日、由“中共吉东省委员会发”的《关于东北抗日救国运动的新提纲草案》中说:
一九三八年来游击队潜居深山密林中,与群众关系几乎完全断绝了,整天为了吃饭忙。
1939年6月21日,《冯仲云关于部队在下江活动、供给、干部等情况给金策等同志的信》中说:
现在所谓军事活动,实际不过是(以)军事力量去解决给养和供给。所谓“打给养”。
北满叫“打给养”,南满叫“赶给养”。而“打”也好,“赶”也好,笔者采访到的抗联老人,几乎都说了这样一句话:“枪不响,肚子就响。”
王传圣老人说,归屯前是走哪吃哪,归屯后就得背带干粮、粮食了。程斌叛变后,1路军打的许多仗,都是奔粮食去的。攻打大蒲柴河镇,少年铁血队冲进伪警察署,砸开一间仓库门,里面全是弹药。这当然也是好东西,赶紧往兜子里装,可这时最缺的是粮食。听说小蒲柴河有粮食,赶紧去打小蒲柴河。
曹曙焰老人说,他那个连有两个兵,叫狼拖走了。不是一群狼,就两只。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全副武装,饿得趴那儿不能动弹了,你有什么办法?
杨效康和张泉山,说他们饿得连睡觉打鼾的气力都没了。更多的老人说,那时打伏击,大概瞄上了,就得赶紧“搂火”。那人饿得头昏眼花,你想瞄准点,再瞄一会儿,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枪要吃,人要吃,人要饿得慌,那枪吃得再饱,也要打了折扣。
1938年冬,7军补充团夜袭七虎林河附近的后半子场。守敌是日军一个骑兵小队,住在个大地窨子里。一个姓曲的排长带个士兵摸上去,把哨兵干掉,两挺机枪和几十支步枪死死封住门窗,二十来个鬼子和二十来匹军马,都被打死了。
战前情报,敌人运来一大批给养。补充团倾其所有,吃顿饱饭,就急不可耐地出发了,就有了这场漂亮的歼灭战。打扫战场,哪有呀?后来得知,还未运到呢。
砍些马腿扛回来,懊恼得像打了败仗:急什么呀,再饿两天不什么都有了吗?
1路军直属队截获两辆汽车,什么“好贺儿”呀?爬上车一看,好多香蕉。天冷,冻了,香蕉皮变黑了。这是什么东西呀?有人说是“日本茄子”,连皮吃。
打着什么吃什么,什么也打不着饿肚子。
老天爷、土地爷助阵,夏天历来是抗联最活跃的季节,自然也是多打仗、多筹粮的黄金时期,可储存又成了问题。为了保密,防止出叛徒连锅端了,通常都是分散藏于多处,每处够十几个人的小部队吃上一两个月。冬天扒开雪埋起来就行,夏天最好是用缸和坛坛罐罐封好,埋在地下,可山里哪有这些东西呀。雨淋了不行,潮了也霉了,藏在山洞里,弄不好就是给野兽储备的了。
曹曙焰老人说,那时打仗,就是一袋烟工夫的战斗。打木场,打部落,敌人一个电话,援兵沿着警备道就来了。咱们兵力少,难得分兵打援的时候,那样两袋烟的工夫也打不下来,打下来也得先胜后败。即便是小部落,装备不好,老洋炮、大抬杆顶上个把钟头,援敌也到了。急进急退,一家伙打进去,捞一把就跑。那人饿得前腔贴后腔了,可一见到吃的就红眼了,扛着两袋面能跑出二里地。1939年初,在饶河县打个部落,冲进伪自卫团部,见桌上有些剩饭剩菜,两个战士抓起就吃。我说快打扫战场,快撤,两个人照样狼吞虎咽——那人见到吃的就控制不住了,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老人慨叹,当初夺枪成立游击队,有时为支枪死多少人呀。那时是拿命换枪,现在是拿命换粮了。打一仗,打胜了,牺牲几个战友,你就活了下来。对付十天半个月,再打仗,再换粮。有时流血牺牲,也换不来。
1937年3月23日,《中共道南特委书记张中华给中央代表团的信》中说:
日寇在东北近一二年当中到处实行集团部落建筑,封锁抗日联军,物质经济。给养来源,预先不能不有常年军队斗争给养上的准备,而决定派少数部队,实行屯田制,在森林找适当地点,种大麦作为给养来源,和日帝国主义在满洲作长期抗战工作。
1939年1月21日,《高禹民关于工作和生产事给陈芳钧同志信》中,转达“西方”,即3路军总部的指示:
给你们的任务须不动摇的按计划执行,绝不允许空谈,特别是屯垦计划更是我们的生命,现在东北的抗日军,谁忽视了这个任务谁就是革命的罪人。
2路军和3路军的这类文件,留存许多。侯启刚的“小兴安岭大计划”,中心内容就是抽调部分兵力,在小兴安岭中屯垦种地。
从1938年开始,3军、4军、5军、6军、7军的后方人员,开始在各地开荒种地。
1940年9月1日,《王效明给周保中的信》中,谈到“后方耕种现在情况”:
虎林后防报告刘副官处共有四垧地,孙司务长处有一垧半,朱副官处有一垧,因下种太晚,可是小苗很旺盛。饶河后防三处共耕6垧,庄稼很好,群众尚有七八垧,秋收可得一部,大旗杆耕种地八垧,剩6垧全数被敌砍坏。大小老等窝群众共耕地六垧,如不被敌破坏,我们可得二三十石,但全数计算尚不足用,仍需努力征发。
王云庆老人说,后期密营的主要职能、任务就是种地了。你这旮旯多少人,得种多少地,打多少粮,有数的,必须完成。我们土顶子密营男女老少5个人,种了3垧45亩,都是包米。饿呀,恨不得把那种子种到嘴里去,结果好多进山雀和花鼠子嘴里了。刚种上,山雀刨,花鼠子扒,小苗出土了也一样给你扒出来吃了。
最可怕的还是敌人。
老人说,因为不断补种,包米长得老少好几辈。7月底,最老的一辈那棒子上的水包米粒已经挺大了,我去5军3师密营办什么事回来,路过个小窝棚,进去歇歇脚。一袋烟刚抽完,听到脚步声。我把小烟袋掖腰上,匣子枪就端起来了,一脚踹开门,枪就响了。门口倒下两个,两旁也是敌人,他们不敢开枪,怕伤了自己人。我可“得把了”(有机会了),前面、左右突突着,这帮小子都往草棵里拱。迎面不远一个砬子似的陡坡,有几丈高,我一下子跳下去,滚得像球似的,被什么挡住了,爬起来再跑。跑不动了,趴那儿喘一阵子,寻思这下子完了,包米完了,密营也完了。抄近道紧赶慢赶,老远就听地里闹哄哄的,完啦!大都是伪军,有几个“白帽子”,吵儿巴火的,拿刺刀砍,用镰刀可地里划拉,看得心直淌血呀。我就剩两颗子弹了。那要是子弹足足的,能打死老多了。那也不行了,敌人只要发现那地,早晚非给你毁了不可,庄稼又没长脚不会跑。
关于抗联在深山老林里开了多少荒,种了多少地,自己收获了多少,被敌人毁了多少,没有总的数字。而据笔者采访到的老人和见到的当年的文件资料,应该是多数都被敌人毁了。
“不吃人饭,不拉人屎,不走人道”
从下种之日起,山雀、花鼠子就跟你作对,庄稼成熟了,野猪、狗熊也来参战。防动物,防两脚兽的敌人,千方百计,千辛万苦,终于从兽口、敌手把点粮食抢到手了,出个叛徒不用说了,野猪、狗熊也来偷盗。你藏在什么地方,它们都能找到,连吃带糟蹋。2路军、3路军精心保存的一些文件,有的用油布包着藏在山洞里,有的放在坛子里埋在地下,也被拱得一塌糊涂。
自然,它们也给抗联官兵提供了美味。
北满、吉东密营的藏粮处,大都设置“地枪”,而且几乎都有斩获。把只步枪隐藏固定在较高地面上,抢托握把处安个小铁环,把根细铁丝拴在扳机上,向后穿过铁环,再向前拉过去,像绊马索似的绑在枪口对面的树干上,野兽经过绊上,枪就响了。
周保中1936年7月10日日记中写道:“宋副官、殷庆祥击毙盗粮食之野熊重三百斤。”13日又说:“行军途中射杀黑熊一只,五枪皆中,屡仆屡起故也。”
1941年1月4日,《边风翔、周云峰等给张寿海У男拧分兴担骸吧洗纬龇⒃蚶匆爸硎丝冢庠荚谑Ы铮衷谏杏幸磺О税倮唇镌诎说懒鹤拥胤讲遄拧!
曹曙焰老人说,1933年下过头场雪,不知道为什么,山里野兽都下来了,老虎、野猪、熊瞎子、狼、鹿、狍子,还有田鼠,在梨树镇街里大摇大摆,横晃,不咬人,也不打架,老百姓都关门闭户。这是听人说的。亲眼见的,狍子、野猪一群群的。1937冬在密山五道沟,我见过一群几百只野猪,雪崩海啸似的跑过来,吓得我们几个人赶紧往树上爬,不然就让它们踩扁踏烂了。狍子好打,傻,“棒打狍子”嘛,何况枪了。山里、平原蚂蚁窝像坟包似的,有的比人还高,熊瞎子坐那儿吃得吧唧吧唧的。打熊瞎子得小心点儿,一枪没打着,或是打伤了,它恼了,有口气就跟你拼命。大野猪最难打。这东西总爱往树上蹭,蹭一身松树油子,叫“挂甲”,厚厚一层,真像铠甲似的。子弹稍微偏点儿,把它打个趔趄,就滑过去了,它龇着獠牙就奔你来了。那时“打围”的人,都讲“一猪二熊三老虎”,认为最凶的是野猪。实际上野猪伤人也最多,因为它的数量也多。
1938年8月25日,《高禹民给中共北满临时省委意见书》中说:
要学着过麒麟人的生活。
“麒麟人”,当时又称“栖林人”、“奇林人”,即栖息、居住在山林里,以狩猎为生的鄂伦春人,在吉东又指以渔猎为生的达斡尔人。
除了服饰、语言、风俗等等,抗联也真的成了“山岭上的人”(鄂伦春为通古斯语,意即“山岭上的人”)。只是新近成为“山岭上的人”与一直延续着人类原始生存状态的“山岭上的人”,又有所不同,其主要特征和生存手段的狩猎,越来越受到限制了。饥肠辘辘,眼瞅着美味在林子里溜达,有时却硬是不能扣动扳机。那时要讲这些动物也可能有灭绝的危险,几十年后国家还要颁布《森林法》,把它们分别定为几级保护动物,没人会信。新中国成立后,一首鄂伦春民歌,不是还唱“獐狍野鹿满山满岭打也打不尽”吗?任肚子怎么响,而不让枪响,是因为枪声可能引来敌人。
王传圣开枪打死条几斤重的大鱼,受到杨靖宇批评。
1940年5月18日,《王效明给周、赵总指挥的报告》中,谈到在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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